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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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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吕斯先生了,他已经走进底层的一个房间,可通往花园。此时,他装着在全神贯注地打一局模拟的惠斯特牌戏,这样他便可避免给人造成对他人视而不见的印象,我趁机尽情欣赏他那以简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点缀,兴许唯有裁缝师傅才能识货,大有惠斯勒①黑白《谐奏曲》一画的气派,其实不如说是黑、白红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条宽宽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一枚马尔特宗教骑士团黑白红三色*珐琅十字勋章。这时,男爵玩牌的把戏被德·拉加东夫人打断了,她领着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长着漂亮的脸蛋,一副放肆的模样。我的好兄弟,德·拉加东夫人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侄儿阿达尔贝。阿达尔贝,你知道吧,这就是你常听说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作答道。接着,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没看年轻人一眼,态度粗暴,声音生硬得很不礼貌,在场的人不禁为之瞠目。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习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开开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对她侄子接待亲热,会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公然表示他对青年小伙子不感兴趣;也许他本来就不认为,那位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报婶母的介绍;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闯深宫,不妨先来个下马威,就象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往往用军事行动来配合。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战,又多少次挡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于是开始作出部分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散无力。蠢蛋,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一通。不过。一旦他对第二个混蛋发起火来,对第一个的怒气使就烟消云散,只要此人对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机还来不及怀恨结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尽管他对我抱有怨气,我求他引我去见亲王,也许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为了避免他以为我是冒冒失失撞进府来,求他说情,让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说了一句:您知道,我与他们很熟,亲王夫人对我十分客气。那好,既然您跟他们熟,还用得着我替您介绍吗?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转过身去,继续和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识的人物装着打惠斯特牌戏。

这时,从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养稀有动物的花园深处,透过大敞的门扉,向我传来了一阵深呼吸的声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气吸进满园春色*。那声音渐渐靠近,我循声走去,不料耳边又响起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低低的一声晚安,这声音不象磨刀嚯嚯声,更不象糟蹋庄稼地的野猪崽的嗷嗷乱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时的慰问。此人不如德·苏夫雷夫人有权有势,但也不象她那样生性*不乐于效劳,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亲王的关系也要随便得多,也许,他对我在德·盖尔芒特家族所处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的地位举足轻重,可开始几秒钟,我难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见他鼻神经-乳-头不停抽搐,鼻孔大张,左顾右盼,单片眼镜后的那对眼睛瞪得滚圆,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观。不过,听清我的请求后,他欣然接受,领着我向亲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郑重其事却又俗不可耐的样子,把我介绍给亲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点,一边略加举荐。盖尔芒特公爵一高兴起来,待人有多和蔼、友好、随和,充满情谊,那么在我看来,亲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经、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严肃地叫了我一声:先生。我常听公爵讥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逊。可是,亲王刚开始和我说了几句,那冷峻、严肃的语气与巴赞和蔼可亲的话语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照,我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无人的正是一面就与您称兄道弟的公爵,这两个表兄弟中,真正谦逊的倒是亲王。从他审慎的举止中,我看到了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平等相待,因为这对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对下属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里,比如在法院、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深知自己身居要职,表面都显出一副传统的傲慢气派,可内心里比起那些佯装亲热的新派人物来,实际上要更真诚,若与他们相处熟了,就会觉得他们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继续令尊先生的事业?他问我,神态冷淡,但又不乏兴趣。我猜想他这样问我只是出于礼貌,于是我简明扼要给予回答,然后即离开了他,让他接待新到的来宾。

我一眼瞥见了斯万,想和他攀谈几句,可恰在这时,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没有站在原地接受奥黛特丈夫的问候,一见面,就象抽水泵那样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园深处,有人传说,甚至要把他撵出门外。

上流社会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从报上得知一个捷克乐团两天前演了整整一个夜场,同时了解到孟加拉战火继续不断燃烧,眼下,我又集中了几分注意力,想去观赏一下著名的于贝尔·罗贝喷泉。

喷泉位于林间空地的一侧,周围树木环绕,树木美不胜收,不少树与喷泉一样古老。远远望去,喷泉细长的一股,静止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风吹拂,才见淡雅、摇曳的薄纱悠悠飘落,更为轻盈。十八世纪赋予了它尽善至美的纤纤身段,可喷泉的风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断绝了它的生命。从此处看去,人们感觉到的与其是水,毋宁说是艺术品。喷泉顶端永远氤氲着一团水雾,保持着当年的风采,一如凡尔赛宫上空经久不散的云雾。走近一看,才发现喷泉犹如古代宫殿的石建筑,严格遵循原先的设计,同时,不断更新的泉水喷射而出,本欲悉听建筑师的指挥,然而行动的结果恰似违背了他的意愿,只见千万股水柱纷纷喷溅,唯有在远处,才能给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喷发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喷射的水柱常被纷乱的落水截断,然而若站在远处,我觉得那水柱永不弯曲,稠密无隙,连续不断。可稍靠近观望,这永不中断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实为四处喷涌的水所保证,哪里有可能拦腰截断,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断了,旁边的水柱紧接着向上喷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处,再也无力向上时,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无力的水珠从水柱上洒落下来,途中与喷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时而被撞个粉碎,卷入被永不停息的喷水搅乱了的空气涡流之中,在空中飘忽,最终翻落池中。犹犹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与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明对比,柔弱的水雾在水柱周围迷濛一片,水珠顶端一朵椭圆形的云彩,云彩由千万朵水花组成,可表面像镀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腾着,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团,迅猛冲天而上,与行云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足以把它倾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时,甚至会有一股不驯的小水柱闯到外面,若观众不敬而远之,保持适当距离,而是冒冒失失、看得入神,那准会被溅个浑身透湿。

这类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风时发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当不快。有人告诉德·阿巴雄夫人,说盖尔芒特公爵实际上还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画廊,去画廊,需经过耸立在喷池栏旁的双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为真,可正当她要走进其中一个柱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热风刮弯了水柱,把美丽的夫人浇得浑身湿透,水从袒露的低领流进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进水池一般。这时,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节奏分明的哞叫声,这声音大得浩荡的大军都能听见,但却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个大军,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队发出的;原来是符拉季米尔大公看见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纵声大笑,事后,他常说,这真是最开心的一件事,一辈子也看不够。几个好心人提醒这位莫斯科人,该说句表示抚慰的话,她听了准会高兴,可这位妇人虽然已经年满四旬,却不向任何人求救,她一边用披巾揩着身上的流水,顾不得那落水象恶作剧似地打湿了喷池的护栏,独自离去。大公心底还算善良,觉得确实应该抚慰一番,头一阵威震全军的大笑刚刚平息下来,便又响起比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嚎叫声。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剧院一样,击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别人牺牲她的青春以夸奖她的灵活。有人正在同她说话,却被喷泉的水声冲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声又压倒了水声:我以为亲王殿下跟您说了点什么,不!是跟德·苏夫雷夫人说的。她应声答道。

我穿过花园,又登楼梯,由于亲王不在场,不知和斯万到哪儿去了,楼梯上围着德·夏吕斯的来宾越来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尔赛宫,王弟殿下宫中的来客就多了起来。我上楼时被男爵喊住,而此时在我的身后,又有两位夫人和一位年轻公子挤过来想向他道安。

在这儿见到您,真可爱!他一边向我伸过手来,一边说。晚上好,德·拉特雷默伊夫人,晚上好,我亲爱的埃米尼。他无疑想起了刚刚以盖尔芒特府邸主人的身份与我说过话,于是又顿生一念,想摆出一点姿态,对本来令他不悦的事表露出几分满意,可他生就一副大老爷的放肆气派,闹腾起来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病患者,话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过分挖苦的口气:真可爱,他继续说道,可也特别滑稽。说罢,他朗声大笑,似乎一方面表示他心情欢悦,而另一方面又表示人类语言难以传达其欢快心情。这时,有的人看透了这家伙,知道他难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伤人,本来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结果却几乎丢了体面,不由抬腿就走。噢,别生气了,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知道,我很喜欢您。晚上好,昂迪奥施,晚上好,路易-勒内。您去看过喷泉了吧?那口气与其是在询问,倒不如说是在证实。很美,是吧?真是妙极了。本来还可以再好些,当然,有的玩艺儿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国就无与伦比了。不过,就现在这样子,就已经属于最佳之列。布雷奥代肯定会对您说,不该挂上灯,这无非是想让人忘记当初出那馊主意的就是他自己。不过,总的说来,还好,被他弄得只稍微丑了点。要改造一件杰作比创造一件难多了。再说,我们心中多少都有点儿数,布雷奥代不如于贝尔·罗贝有能耐。

我又加入了来宾行列,客人们正一一步入宫邸。您和我那可爱的弟媳奥丽阿娜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吧?亲王夫人问我道,她刚刚离开了进口处那把座椅,我与她一起回到了客厅。

她今晚会来的,我今天下午见到了她。女主人继续说道,她答应我要来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们俩一起去大使馆参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时能出场的王亲国戚都会赴宴,场面肯定很吓人。任何王亲国戚都吓不倒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她沙龙里聚集过的何其多。当她称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简直就像在呼叫我的小狗。因此,盖尔芒特夫人嘴上说场面肯定很吓人,那纯粹是蠢话,在上流社会的人身上,比起虚荣心来,愚蠢还是占上风。有关她的家谱,她自己知道的还不如一位普通的历史教师多。至于她所结识的人,她尽量显得连别人送给他们的绰号也掌握得一清二楚。亲王夫人问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参加常被称为波姆苹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举办的晚宴,听我给以否定的回答,一时说不上话来。后不,无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见多识广,结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庸,与常人无异,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苹果,可是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亲王夫人与我闲聊的当儿,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进来。可我无法抽身上前迎接他们,因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着我刚刚离开的女主人,紧握着我胳膊,连声赞叹:啊!亲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盖世无双!我觉得,若我是个男人,她带着几分东方式的粗俗和婬*荡又添了一句,我定将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位绝代佳人。我回答说,她确实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这毫无关系。大使夫人对我说,奥丽阿娜是个上流社会风流女子,继承了梅梅和拔拔尔的性*情,而玛丽-希尔贝,则是个人物。

我生就讨厌别人这样不由分说,教训我该对我的熟人持怎样的看法。再说,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价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没有任何理由会比我的更可信。另一方面,我对大使夫人如此恼火,那是因为一个普通关系,乃至一位好友的恶习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货真价实的毒|品,幸亏我们都服了人工耐毒剂。这里,用不着搬出任何科学比较的仪器,奢谈什么抗原过敏性*,暂且这么说吧,在我们友好的或纯粹社交性*的关系中,总存在着某种暂时治愈的敌意,可弄不好就会复发。平时,只要人还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尔、梅梅来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马上会使人工耐毒剂失效,可平时,全仗了这些玩艺儿,我才觉得她勉强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气,实际上这更不应该,因为她跟我那样说话,其目的并非想让人觉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为学得太匆忙,以为这是当地习惯,居然用绰号称呼起贵族老爷来。她呀,不过只上了几个月的课,并没有循序渐进地学。

可我仔细想想,我不乐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还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奥丽阿娜府中,也是这位外交人物神情严肃、煞有介事地亲口对我说,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实在让她反感。我觉得还是不必细究她态度骤变的原因为好:只不过是今晚的盛会邀请了她的缘故。大使夫人赞不绝口,对我称道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位绝代佳人,完全是肺腑之言。这是她一贯的想法。不过,在这之前,她从未受到邀请,去亲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认为对这类不受邀请的冷落,原则上应表示故意的克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请,且从此可能成为惯例,她当然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释对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无须从情场失意、政坛受挫这方面去寻找。品头论足本无定评:接受或拒绝邀请却可一锤定音。再说,按照正与我一道视察沙龙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说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出色*。尤其是她特别派得上用场。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明星已经倦于露面。渴望见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过海,到另一个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儿几乎孑然一身,无以相伴。然而,象土耳其大使夫人这样刚刚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女人,会不失时机到处大出风头。对此类称作晚会、交际会的社交场合,她们可派上用场,哪怕像个垂死的人似地在里面任人摆布,也不愿失去露面的良机。她们兴头十足,从不错过一个晚会,是任何人都可信赖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这些假明星的底细,把她们奉为社交皇后,真该给他们上堂课,向他们解释解释为何远离上流社会,洁身自好,不为他们所知的斯当迪许夫人至少可与杜尔维尔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贵妇人。

在平常的日子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两只眼睛总是茫然若失,含有几分忧郁,只有当她不得已要向某个朋友道安,才闪现出一道机智的光芒,仿佛友人仅是一句妙语,一股魅力,一道无可挑剔的佳肴,品尝之后,行家的脸上顿时表现机敏,美滋滋地喜形于色*。可是,在盛大晚会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觉得每问候一次,机智的光亮便要熄灭一回,这未免太烦人。于是,就好比一位文艺鉴赏家,每次去剧院观看哪位戏剧大师的新作,为了表示肯定不会白过一个晚上,待他把衣帽交给女引座员后,便调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时刻准备报以机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赞许目光;公爵夫人正是这样,她一到,便为整个晚会生辉。她脱下礼服外套一件提埃波洛①风格的华丽的红色*大衣,露出红宝石项链,真象一副枷锁套在脖子上,然后,奥丽阿娜这位上流社会的女子,用女裁缝似的目光,迅速而又仔细地从头到脚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继又检查一番,确保自己的双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宝一样熠熠闪光。几位饶后之徒,比如德·儒维尔,冲上前去,试图挡住公爵,不让他进府:难道您不知道可怜的玛玛已经生命垂危了?刚刚给他用了药。我知道,我知道。德·盖尔芒特先生边说边推开讨厌的家伙往里走。临终圣体起了起死回生的妙用。一想到亲王晚会后的舞会,他暗暗打定主意决不错过,不禁高兴得微微一笑,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们可不乐意别人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公爵夫人对我说。她万万没有料想到亲王夫人已经告诉过我,说她刚刚见了弟媳的面,弟媳答应她一定来,从而宣告了她说的这番话无效。公爵瞪着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钟,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经把您的疑虑都告诉奥丽阿娜了。既然现在她已经明白种种疑虑都不成立,更用不着采取什么步骤加以消除,于是,她便大谈特谈这些疑虑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阵子。总是疑心您没有受到邀请!可哪一次都请了!再说,还有我呢。您以为我没有能耐让人邀请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吗?我必须提一句,她后来确实经常为我做一些比这还要更棘手的事;不过,我当时只是把她这番话理解为我办事过分谨小慎微。我开始领悟到贵族表示亲热的有声或无声语言的真正价值,甜言蜜语的亲热给自感卑贱的人们一帖安慰剂,却又不彻底消除他们的自卑,因为一旦消除了他们的自卑感,也许就没有理由表示亲热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强。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这样宣告;而且他们好话说尽,令人难以想象,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得到爱戴,得到赞美,并不是为了让人相信。倘若能识破这种亲热的虚假性*质,那便是他们所称的素有修养;倘若信以为真,那便是教养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这方面有过一次教训,最终使我精确至极地学到了贵族表示亲热的某些形式及其适用范围和界限。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为英国女王举行的一次午后聚会上;去餐厅时,大家主动排起一个不长的行列,走在队首的是女王,胳膊挽着盖尔芒特公爵。我恰在这时赶到。公爵虽然离我至少有四十米,但仍然用那只空着的手对我极尽招呼与友好的表示,那样子像是在告诉我不必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会被人当作夹着柴郡干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宫庭语言方面已经开始老练起来,连一步也没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没有笑容,仿佛是面对一位似曾相识的人行礼,接着朝相反的方面继续走自己的路。对我的这一致意方式,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赏识,即使我有能耐写出一部杰作,也未必得此殊荣。它不仅没有逃出公爵的眼睛尽管这一天他不得不向五百余人还礼而且也没有躲过公爵夫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亲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母亲,但就是只字不提我那样行事不对,应该上跟前去。她对我母亲说,她丈夫对我这样致意赞叹不已。说再也没有比那更得体了。人们不停地为这一鞠躬寻找各种各样的优点,可就是无人提起明显是最为珍贵的一点,即举止审慎得体;人们也对我赞不绝口,我明白了这种种赞誉之词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奖赏,毋宁说是对将来的一种引导,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学校校长之口的微妙之辞:别忘了,我亲爱的孩子们,这些奖品是奖给你们的,但更是奖给你们父母的,为的是让他们在下一学年再送你们来上学。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当外社团的某个人踏入她的圈子,她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举止审慎的人,说需要找他们的时候,准能找到他们,不需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让人放心,这简直就象在间接地告诫一位浑身臭烘烘的家仆,洗澡对身体健康有百利而无一害。

①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画家,十八世纪最优秀的大型装饰画家。

就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门厅前,我与她闲聊时,我听到了一种嗓音,从此之后,这嗓音我怎么都能辨别清楚,决不可能出任何差错。这是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在特殊场合的窃窃私语声。一位临床医生根本用不着候诊的病人掀起衬衣,也无须听诊他的呼吸,只要听听其嗓音,就足可以确诊。后来,我在沙龙里曾多少次听到某个人的声调或笑声,往往为之感到诧异,他虽然极力模仿自己的职业语言或所在圈子里的人的举止风度,故作庄重高雅的姿态,或装出一副粗俗随便的模样,但凭我这双训练有素,象调音师的定音笛那般灵敏的耳朵,从那虚假的声音中,足可分辨出这是一个夏吕斯式的人物!这时,一家使馆的全体人员走了过来,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尽管我发现上面提及的此类病态仅仅是当天的事(当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时候),但要作出诊断,也无须提问,无须听诊。不过,与德·夏吕斯先生交谈的德·福古贝先生显得捉摸不定。可是,经历了少年时代似懂非懂的阶段之后,他早该明白自己是在与什么东西打交道了。同性*恋者往往以为世上唯有自己以这种方式作乐,可后来又误以为又是一个极端唯有正常人例外。但是,野心勃勃而又胆小怕事的的德·福古贝先生沉湎于这种于他也许是种享受的乐趣,时间并不很久。外交生涯对他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使他规规矩矩。加之在政治科学学校寒窗苦读,从二十岁开始,他就不得不一直过着基督徒似的清白生活。殊不知任何感官,一旦不用,就会失其功能和活力,渐渐萎缩,德·福古贝先生正是这样,如同文明人再也不能施展洞穴人的体力和敏锐的听力,他丧失了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所具备的那种很少发生故障的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席上,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外国,这位全权公使甚至再也不敢相认那些身着制服、衣冠楚楚的人物实际上与他同属一类。德·夏吕斯先生喜欢对他人指名道姓,可一旦有人抬举他的嗜好,他便怒气冲冲,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弄得德·福古贝先生美得惊喜交集。这并非因为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他想入非非,试图利用天赐良机。而是这三言两语的指点,确实渐渐改变了×公使团或外交部某部门的面貌,想起来象耶路撒冷圣殿或苏萨的御殿一般神秘,恰似在拉辛的悲剧中,指点阿塔莉弄清了若亚斯与大卫是同一种族,告诉阿布纳身居王后之位的爱丝苔尔有犹太种族的血亲。见大使馆的年轻成员纷纷上前与德·夏吕斯先生握手,德·福古贝先生看样子感慨万千,犹如《爱丝苔尔》①一剧中的埃莉丝在惊叹:

天哪!这么众多天真无邪的英姿佳丽,

四面八方蜂飞蝶舞在我眼前成群结队!

多么可爱的羞色*在她们脸上尽情描绘!

①拉辛的三幕悲剧。

接着,他渴望再了解一点内情,微笑着向德·夏吕斯先生投去狡黠的一瞥,既在探询,又充满欲念。噢,瞧您,当然的事。德·夏吕斯先生一副博学者无不通晓的神气,象是在对一个毫无学识的蠢货说话。可德·福吉贝先生两只眼睛再也不离开那些年轻的秘书,使德·夏吕斯先生大为恼火,驻法×使馆的大使是位老手,这些秘书当然不是他随随便便挑来的。德·福古贝先生一声不吭,我只观察着他的目光。可我从小就习惯提供古典戏剧的语言,甚至可让无声之物说话,于是,我指使德·福古贝的眼睛说起话来,这是爱丝苔尔向埃莉丝解释马多谢出于对自己信仰的虔诚,坚持在王后身边只安排与他宗教信仰同一的姑娘的那段诗句:

然而他对我们民族的爱恋,

让锡永的姑娘云集在宫殿,

柔嫩的鲜花被命运之风摇曳,

象我一样被移栽头顶一天异色*,

在一个与世俗隔绝的地方,

他(大使阁下)精心管教把她们培养。

德·福古贝先生终于不再用自己的目光,开口说话了。

谁知道,他忧伤地说:在我所驻的国度,是否也存在这种事?很可能。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是从狄奥多西国王开的头,尽管我对他的实情毫无所知。啊,绝对不可能!

那么,他就不该摆出那么一副样子。他总是装模作样。一身嗲声嗲气,我最讨厌那副样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说,您应该很了解他是个什么人,他可象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错看了他。不过,他确实挺有魅力。与法国签署协约那一天,国王还拥吻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那正是时机,跟他倾诉一番您心中的欲|望。啊!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还了得!不过,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害怕的。我离得不太远,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禁使我在心头默默地咏诵起来:

国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谁,

这一秘密始终紧锁着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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