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睏得站不住了。我乘电梯直达我住的那层楼,电梯不是由电梯司机驾驶,而由斜眼服务员掌握,他攀谈起来,告诉我说,他的姐姐一直同那位极富有的先生一起过,有一回,她想回自己的娘家来,过腻了一本正经的生活,她的先生就来找斜眼服务员的母亲,母亲另有几个孩子,更有些福气,母亲二话没说,当即把不知好歹的女儿送回她的朋友家。您晓得吧,先生,我姐姐是一位贵夫人。她会弹弄钢琴,讲西班牙话。您可能不相信,给您开电梯的普通伙计的姐姐有这般能耐,她对自己一点儿也不扣门;夫人有她自己的贴身女佣,我才不会大惊小怪呢,有朝一日她会有自己的车子。她很美丽,要是您见到她,她可有点盛气凌人,娘的!这是可以理解的嘛。她很有心眼。她在离开公馆之前,不在大衣橱或五斗橱里给女佣留点小玩艺儿让她擦拭擦拭,是决不会轻易出门的。甚至有时候,在一辆马车里,她也干这种事,付过了车费,仍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车夫急着擦车生气当笑话。我父亲把他过去认识的这位印度王子当作是我的小弟弟,当时也是乐得东倒西歪的。当然,这是另一种派头。但气派是呱呱叫的。要是没有外出旅行过,这也是梦里的事。至今只有我留在这一块天地里。但人们不可能知道。运气就在我家里转悠;谁晓得我会不会有朝一日当上共和国总统?可我让您絮絮叨叨个没完(我未曾说过一句话,而且听着他的喋喋不休都开始昏昏欲睡了)。晚安,先生。噢!谢谢,先生。要是所有的人都有您这样的好心肠,世上就不再会有不幸的人了。但是,正如我姐姐所说,因为我现在富了,我就可以有东西给他们一点气恼憎恶了,就这么回事。请原谅我说话不恭,夜安,先生。
也许,每天晚上,睡梦中我们可以历尽我们认为只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苦难,因为这些苦难是在我们自以为无意识的睡梦中依稀感觉到的。
的确,这些个晚上,我从拉斯普利埃回来得晚了,十分的睏倦。但是,冷天一到,我就不能很快入睡,因为炉火照着,就象有人点着了一盏灯。只是,这不过是一阵火焰也象一盏灯,也象暮霭降临时分的夕照耀眼的光芒很快奄奄欲息了;于是我步入梦乡,梦乡犹如我们拥有的第二套间,我们撂下了我们自己的居室,进入第二居室去睡觉,它有自己的门铃,我们有时候被一阵铃声骤然吵醒,我们的耳朵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拉门铃。它有自己的仆人,有客人们特地找上门来叫我们出门去,当我们准备起床,就要搬回另一套居室,即昨晚睡前的套间时,无奈发现房间空无他人,没有任何人进来过。住在室内的种族,犹如最原始的人种,原来是-阴-陽二性*子。一会儿,一个男人在屋里出现,却形如女流。屋里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本领,可以变成*人,变成友人和敌人。对睡眠者来说,在睡梦中度过的时光,与清醒之人忙碌生活的时光是截然不同的。忽而,似水光-阴-流得要快得多,睡一刻钟似乎过了一昼夜;而有时却细水长流要漫长的多,以为才打个轻盹,实际上已经睡了一整天。是的,登上睡眠之车,人们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连记忆都跟不上自己了,失去了记忆,思想只好走回头路。
睡眠之车,活象太陽之车,在任何干扰都无法阻挡的气氛中跬步前进,以至于需要有一块天外陨石(被哪位陌路神仙从蓝天外?)向我们击射过来,才会打中正常安隐的睡眠(否则,它绝无任何理由止步,而是步步深入循序渐进,持续千年万年不肯苏醒。),使它来个急转弯,回转到现实中来,十万火急,迅速穿越一个个与生活毗邻的地区在那里,睡眠者顿时听到生活的嘈杂声,虽然不伦不类,仍然隐隐约约,但却依稀可辨冷不妨在清醒之地着陆。于是乎,人们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沐浴在曙光里,不知自己为何人,反正谁也不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准备迎接一切,脑子里把过去倒得一干二净,所谓过去就是在此之前的生活。恐怕,比这还要更为美妙,当强行发生苏醒着陆的时候,我们睡梦中的思想被一件遗忘的斗篷所掩盖,在睡眠停止之前还来不及渐渐回味过来。我们(但我们甚至不说是我们)经历了这场似乎已经穿越过的黑色*风暴之后,我们成了一尊尊没有思维的卧像:一个可能没有内容的我们。此时此地的生灵或事物到底受到怎样沉重的打击,竟会弄得晕头转向,全然无知,何以必须等到疾步跑来的记忆还原其意识或个性*的时刻为止?何况,为有这两类清醒状态,就得破除习性*法则,不能昏睡,更不能深睡。因为凡习惯网罗的东西,它都加以监视;必须摆脱它的监视,只有觉得自己不是在睡觉的时刻才睡眠,一句话,成眠不受先见之明的保护,也不必由思考来陪伴,哪怕是悄悄的陪伴。
我刚才描写的这两种清醒状态,我在拉斯普利埃颇有感受,每当头天晚上我在那里用晚餐,第二天醒来时每每就处于这两种清醒状态之中,至少一切仿佛就是象这样过来的,我可以作证,我这个怪人,正期待着死神前来解救,只见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自己对世界一无所知,象一只猫头鹰木然不动,也象猫头鹰一样只在黑夜中才看得到一点明亮。一切都似乎象这样发生,但很可能只有一层乱麻堵阻睡眠者听清回忆的内部对话和睡眠的连篇废话。因为(这诚然可以在第一系统里,在更广阔、更神秘、更漫无边际的范围之内自圆其说),因为正当觉醒发生之时,睡眠者听到一种内部的声音对他说:今晚您来赴这席晚宴吗,亲爱的朋友?那该多么愉快!心想:是的,那有多么愉快,我去!继而,头脑愈来愈清醒,他猛然想起:我外祖母没几星期活头了,大夫说得很肯定。他连忙打铃,不由哭了,因为一想到,就要跟过去不一样了,进来答话的不是他的外祖母,他那死亡将至的老外祖母,而是一个无所谓的随身仆人。何况,睡眠将他带出回忆和思想居留的世界,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穿越太空,孤苦伶仃,举目无亲,甚至无自己的身影可以相吊,他置身于时间和自己的活动空间之外了。随身仆人已经进屋,可他不敢问他时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睡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小时(他寻思是不是有好几天了,因为苏醒过来浑身慵懒,头脑清醒,心情眷恋,似乎十万八千里的漫长旅行时间过得并不长)。
诚然,人们可以硬说只有一种时间,道理极其简单,只要看看挂钟便一目了然,您以为过了一昼夜实际上只过了一刻钟。但是,当您看清了时刻,您已经完全是一个清醒的人,沉浸在清醒人的时间海洋里,脱离了另一种时间,也许脱离的不仅仅是另外一种时间,而是另外一种生活。睡梦中享有的种种欢娱,人们是不会把它们记在现实存在里享受到的欢娱帐上的。别的姑且不论,只说最通常的感官享乐吧,我们大家谁在醒来时没有某种茫然若失的不适感?睡梦中,已经领略到一种欢乐,这种欢乐,若不想使自己精疲力竭,是不能在当天没完没了地一再品尝的。这好比损失了财产。人们在另外一种生活中有了欢乐,但这另外的生活并不是属于我们的生活。梦中的痛苦与欢乐(一般来说,觉醒时迅速怒放),倘若我们将其记入预算中去的话,那也不在我们日常生活预算的帐本里。
我说过有两种时间,也许归根结蒂只有一种,不是因为觉醒之人的时间对睡眠者有价值,而可能是因为另一种生活,即人睡时的生活在沉睡那部分时间里不从属于时间的范畴。每次,在拉斯普利埃晚宴之后的第二天,我睡得香极了,我就想象到另外一种生活的意境。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觉醒来,发现一连打了十次铃,却不见随身仆人进屋来,我开始绝望了。但打第十一次铃时,仆人进来了。实际上这只是第一次响铃。前十下只不过是睡梦中虚构的腹稿而已,因为睡梦一直延续到我想打铃的那一刹那。只是我那冻僵的双手没有动就是了。然而,那几天清晨(而正是由此我才说睡眠可能不懂得时间的法则),我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而其中最主要的,是极力要把我刚才经历的不确定的睡梦黑团赶进时间的范围之内。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睡梦并不知道我们到底睡了两小时还是两天,不能向我们提供任何方位标。倘若我们在外头找不到方位标,因而也就回不到时间中去,于是我们又睡过去五分钟,可我们似乎觉得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我早就说过经验之谈最有效的催眠剂是困倦。在酣然入梦两小时之后,在与众巨人轮番搏斗之后,在与朋友结下生死之交之后,一觉睡去是很难苏醒过来的,比吃许多片巴比妥要强得多。经过由此及彼的推理,我不胜惊讶,从挪威哲学家口里得知,而挪威哲学家又是从他卓越的同事对不起,应当是他的同仁布特鲁先生那里听来的,我得知柏格森先生对服用安眠药会使记忆力明显衰退有他的看法。如果相信挪威哲学家的话,柏格森先生也许曾对布特鲁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当然,偶尔服用少量安眠药对我们日常生活强有力的记忆力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因为这种记忆力在我们脑海里根深蒂固。但是,还有另外一些记忆力,更高级,也更不稳定。我的一位同事上古代历史课,他对我说过,如果头天晚上吃一片药用以安眠,到课堂上就很难记起他需要引用的希腊语录。而给他开药的大夫却向他保证药片对记忆力没有影响。这也许是因为您没有必要背诵希腊语录的缘故,历史学家回答他说,自负嘲弄之情无不溢于言表。
我不知道柏格森先生和布特鲁先生之间的这段谈话是否准确无错。挪威哲学家虽然精深,明察,专心致志,但也完全可能理解错了。个人而言,我自己的经验给了我相反的结果。
麻醉药后的第二天出现的健忘的时刻,与平时酣睡的夜晚充满遗忘的时候,虽只有部分相似,但却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然而,不论是吃药后还是睡着后我所失记的东西,并不是搅得我心烦意乱的波德莱尔的哪句诗,比如象一把扬琴之类;我忘掉的也不是被人称道的哲学家的某些观点,而是我身边平平常常事物的现实本身倘若我睡着了因我对身边的现实事物竟一无所知,人家以为我是白痴;倘若我醒了,并从人为的睡眠状态中走了出来,我遗忘的不是波菲利①或普罗提诺②体系,对这类哲乍,我完全可以同昔日一样进行讨论;而我忘掉的却是对某次邀请的答谢,对那次宴会只留下一片纯粹的空白。崇高的理念则坚守其位;安眠药使之失灵的东西,不过是区区小事中的行动影响能力,这种能力,只表现在,倘若要及时恢复、掌握日常生活中的某件事情的回忆,就非得付诸行动不可。尽管可以对脑子坏了以后的苟延残喘问题作这样那样的种种议论,可我发现,每次脑力的哀竭都导致部分的死亡。我们拥有我们的全部记忆,要不便是拥有回想这种种记忆的能力,伟大的挪威哲学家根据柏格森先生的言论这样说,可我未曾试想模仿哲学家的言辞,以免延误时间。要不便是回想这种种记忆的能力。但是,什么算作回想不起来的记忆?要不,干脆扯远一点。我们回想不起来我们这三十年的往事;但我们却完全泡在这种种记忆之中;为什么到三十年就煞步不前,为什么不把以前的生活延伸到出生以前的岁月?自从我记不起我身后一大部分往事,自从这些往事成了我看不见的东西,自从我无能为力呼唤这一桩桩往事,谁敢对我说,在这一片我一无所知的黑洞里,我人生之外就难道没有可追根溯源的往事?既然我脑中和我周围能有那么多我回想不起来的往事,那么这种遗忘(至少是事实上的遗忘,因为我无能力看到任何东西)就有可能涉及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甚至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经历过的生活。同样一种遗忘会把一切抹煞得一干二净。那么,挪威哲学家信誓旦旦肯定的灵魂不死的现实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死后我这个灵没有能力回忆出生后我这个人,就象我现在这个人回想不起我出生前的事一样。
①波菲利(233或234-约305),古罗马时期生于希腊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门徒。②普罗提诺(约204-约270),古罗马时期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主要著作有波菲利编纂的《九章集》。
仆人进屋。我没有告诉他我曾打过好几次铃,因为我发现,直到打铃的时候,我只不过做着打铃的梦罢了。不过,一想到这梦竟然如感觉一样清晰,不禁不寒而栗。难道感知会有相应的梦中虚幻?
相反,我问仆人,这一夜到底是谁老打铃?他回答我说:没有任何人,肯定没错,否则,打铃的表上会有记录的。然而,我分明听到了阵阵铃声,那铃声几乎不耐烦了,怒气冲冲,声犹在耳,而且一连好几天仍然依稀可辨。然而,稀罕的是,睡梦竟将不随睡梦消亡的回忆投向清醒时的生活。简直象天外陨石那样屈指可数。倘若这是睡梦铸造的一个意念,那么这个意念会很快分解成碎片,无法重新觅回。然而,在那儿,睡梦却制造了声响。这种种音响,更物质化,而且更简单,持续时间也就更长。
我的家仆告诉我时间尚早,我不胜惊讶。我休息的并不短啊。这属于梦长的轻觉,因为轻觉是清醒与睡眠的中间过渡状态,对清醒时的概念虽有所模糊,但却始终不会忘记,我们若要得到休息,就非常有必要花更多的时间轻睡,而熟睡的时间可以是短暂的。我之所以感到心情舒畅还有另一番道理。人们只要一想起自己受累了就会觉得疲惫不堪,而只需自言自语:我休息过了,就足以振作精神。况且,我曾做了个梦,德·夏吕斯先生已经一百一十岁高龄了,可他竟打了他的生身母亲维尔迪兰夫人两记响亮的耳光,因为她花了五十亿重金买了一束蝴蝶花;我于是深信昨夜自己睡得很熟,做的梦与我清醒时的概念牛头不对马嘴,完全违背了日常生活的可能性*;这足以使我感到精力充沛。
倘若(正好也是在那一天,订购了阿尔贝蒂娜那顶女帽,却对她只字未提,好让她喜出望外,受宠若惊)我告诉我母亲,说德·夏吕斯先生同谁一起来巴尔贝克大饭店的一个沙龙里共进晚餐,我母亲一定会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理解不了德·夏吕斯先生在维尔迪兰家里何以那么殷勤。客人不是别人,只不过是德·康布尔梅家的一个表姐妹的听差而已。这个听差穿着高雅,与男爵一起穿过门厅时,在旅客们眼前表现出上流社会人士的风度,圣卢若是看到了,准会这么说。此时正好是大换班的时候,就连那些身着统一制服的小厮们,就连那些步出殿堂,从台阶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的贵人们,都未曾注意到这两位来者,而其中一个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只见他低眉垂眼,故意表现出对他们不屑一顾。他看样子要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旗开得胜吧,神圣民族可贵的希望,他想起拉辛的诗句脱口说道,然而诗句的引用与原意大相径庭。请再指教一遍好吗?听差要求道,他对古典一窍不通。德·夏吕斯先生不屑答理,他向来自视清高,对下人的提问听而不闻,只顾径直往前迈步,仿佛饭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似的,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夏吕斯男爵的存在似的。他接着又朗读起若萨贝的诗句:过来,过来,我的姑娘们,但读了之后,他感到乏味,没有象她那样再添上一句:得把她们叫来,因为这些年轻姑娘还不到年龄,性*还没有完全成熟,还不能讨德·夏吕斯先生的欢心。
再说,他之所以事先写信给德·谢弗勒尼夫人的这个听差,那是因为他不怀疑听差言听计从的秉性*,他倒希望此人更具有陽刚之气。可是一见面,他觉得此人娇柔之气过多,这并不符合他的意愿。他对听差说,他原以为是与另外一个人打交道,因为他亲眼看到德·谢弗勒尼夫人的另外一个随从仆人,而且的确在车子上看到过这个人。那是一位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与现在这个听差完全相反,现在这个听差反以为自己娇滴滴地高人一头,相信正是这种上流社会的派头才把德·夏吕斯先生迷住了,他甚至弄不明白男爵想说的到底是谁。可是,我没有任何一个同伙会得到您的垂青呀,除了那个长相吓人的伙伴,他一副庄稼大汉模样。一想到男爵看上的可能就是这个乡下佬,听差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男爵看出了他的内心活动,便连忙加以试探:但我并没有表示一种特别的愿望非认识德·谢弗勒尼夫人手下的人不可,他说。既然您马上就要走,您能不能在这里或在巴黎把您的伙伴多给我介绍几个?无论这一家或那一家都行。噢!不!听差回答道,我不同我的同阶级的任何人来往。只是为了侍候需要我才同他们说话。不过有个很好的人,我可以把您引荐给他。谁?男爵问。盖尔芒特亲王。德·夏吕斯先生生气了,弄了半天就只给他提供这般年纪的男人,再说,为了此公,他也用不着让一个跑腿的仆人引见。于是,他谢绝了听差的推荐,同时又不让狗腿子图慕虚荣而扫了自己的兴,便又开始对他解释他要的是什么东西,种呀,类呀,比如小马夫什么的。他担心此时正走过来的公证人听见了他说的话,便自以为精明,表现出自己说的与人家可能以为的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用强调的口气说话,仿佛随便与人闲聊,不过又象是一味继续交谈的架势:是的,尽管我上了年纪,我仍然保持着收集小玩艺儿的爱好,喜欢漂亮的小玩艺儿,一件古铜器,一个古灯架,会使我高兴得如痴如狂。我爱美。
但是,为了让听差明白他急转话题的良苦用心,德·夏吕斯先生每个字都加重了语气,更有甚者,为了让公证人能听到他讲的话,每个字都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以致这全套把戏足以把他掩饰的东西暴露出来,耳聪的人一听便知一、二,可这位司法官员耳朵一点不灵。公证人竟丝毫觉察不出来,饭店里也没有任何其他顾客看出破绽,他们看到这位听差衣冠楚楚,大家还以为他是一位外国风流雅士呢。但是反过来,如果说上流社会人士受了骗上了当,把他当作美国名士,那么,只要他在仆人面前一亮相,仆人们一眼就能看清他的本来面目,就象一个苦役犯认出另一个苦役犯一样容易,甚至人未到就嗅出他身上的味道了,犹如一只野兽很容易被某些野兽闻出身上的气味一样。头目们抬起了眼睛。埃梅投以怀疑的一瞥。饮料总管耸了耸肩,用手捂着嘴道出一句很难听的话,但大家都听到了,他自以为捂嘴说话是讲礼貌呢。
就连我们的老弗朗索瓦丝,她正垂眉低眼走过楼梯口准备到邮厅吃晚饭,此时也不由抬起头来,一眼认出了饭店宾客不加怀疑的一位仆人犹如老奶娘欧律克勒亚早在入席宾客(求婚者)之前就认出了乌利西斯①一样并看到德·夏吕斯先生正亲亲热热地同这个仆人一起走着,不觉一愣,仿佛她早有耳闻但不肯相信的丑言恶语突然间就在她眼前变成了令人痛心的事实。她一直没有对我谈起这件意外的事故,也没有向任何其他人透露过,但此事肯定使她伤透了脑筋,因为后来,每当她在巴黎有机会看到她此前极为爱恋的朱利安时,她对他总是彬彬有礼,但这种礼貌已经降温,而且每次都增加一大味保留的剂量。这同一场变故却反导致另外一个人对我说了心里话;这人便是埃梅。当我与德·夏吕斯先生交错而过,此公原没料到会同我不期而遇,便举手朝我喊道:晚上好,说话漫不经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俨然象个贵族大老爷,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觉得不如装出坦荡无藏为妙。没想到埃梅,他,此时此刻,正用怀疑的目光观察着他的言谈举止,他看到我正向那位一眼就看得出是仆人的同伴致意,当天晚上就问我此人是何许人。
①典出希腊神话。英雄乌利西斯回到伊塔后,奶妈欧律克勒亚为他洗脚,看到他膝上的伤疤,一下子便认出了他。
因为最近以来埃梅爱同我交谈,或者如他所说,喜欢与我讨论,这也许可以为我们的交谈标以哲学的性*质。我常对他说,在我吃晚饭时,他可以坐下来,同我共享晚餐,可他偏要站在我身边,我对此感到不自在,他声称他从来未曾见过如此通情达理的顾客。这时他正同两个小厮谈天。他们向我问好,我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脸我觉得眼生,尽管他们对话时那吵吵闹闹的劲头我并不感耳生。埃梅为他们俩定亲的事教训了他们俩,因为他不同意他们各自的婚事。埃梅要我出面,我说我不能出什么主意,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对我重报了姓名,再次提醒我,他们在里夫贝尔经常伺候我。但其中一个长长了胡子,另一个则刮光了胡子并让人推了平头;正因为如此,尽管仍然是他们往昔的脑袋安在他们的双肩之上(而不象巴黎圣母院修复过程中换错了人物的头面),可我竟然视而不见,就象胡乱放在壁炉上的东西,纵有众目睽睽,竟无一人发现,任凭怎么找也找不着。但一旦得知他们的姓名后,我马上就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他们那隐隐约约音乐般的嗓音,因为我重新看到了他们本来的面目,见其面而知其音吧。他们要结婚,可他们连英语都不懂!埃梅对我说,他没想到,我对饭店这行不甚了了,很难理解,若是不会外语,人们就休想指望有什么好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