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音乐家,学院院士,达官贵人,他认识茨基,路经阿朗布维尔,那里他有一个外甥女,来参加维尔迪兰家的一次星期三聚会,德·夏吕斯先生与他格外亲热(应莫雷尔的请求),主要是为了回巴黎以后,院士能让他出席各种有小提琴师参加演奏的私人音乐会,排练之类的活动。院士受到了吹捧,何况又是风流男子,便满口应承并说到做到。男爵对这位人物(况且就此君而言,他唯女人是爱)感激涕零,此君对他关怀备至,为他提供了诸多方便,使他得以在种种正式场合看到莫雷尔,在这种正式场合,外行人是不能涉足的,著名艺术家为年轻有为的演奏高手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在才能相当的小提琴手之间,对他偏宠偏爱,点名要他在想必有特殊影响的音乐会上亮相,使他得以登台表演,露面扬名。但德·夏吕斯先生并未意识到,这一切应当归功于这位恩师,大师对他可谓功上有功,或者不如说罪上加罪,因为他对小提琴手及其尊贵的保护人之间的关系无所不知。他对他们的这种关系大开方便之门,当然不是指他对此热衷,他除了理会女人的爱恋之外,理会不了别的什么恋爱,因为女人的爱情曾激起他全部的音乐灵感,他对他们的关系大开方便之门,是由于道德上的麻木,职业上的纵容与热心,以及上流社会社交的热情和时髦。至于这种关系的性*质,他丝毫不加怀疑,以至初来乍到拉斯普利埃赴晚宴,就谈起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仿佛是谈论一个男人和他的情妇,他问茨基:他们在一起是不是很久了?但是,堂堂上流社会人士,岂能让有关人员看出蛛丝马迹,万一在莫雷尔的同伙里传出了闲言碎语,他准备好加以抑制,准备让莫雷尔放心,慈父般地对他说:如今人们对谁都这么议论,他一再说男爵的好话,男爵听得很顺耳,而且很自然,不可能在名师身上联想到有多大缺德,或者有那么多美德。因为,人家背着德·夏吕斯先生说的那些个话,以及有关莫雷尔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谁也不会那么卑鄙,对他搬弄一番。不过,这简单的情况就足以表明,甚至这件事受到普遍的诋毁,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个辩护士:闲话,它也一样,或者它针对我们自己,我们因此觉得它特别的难听,或者它告诉我们有关第三者的什么事,而我们对此又不明真相,因此有其心理价值。闲话不允许思想躺在其虚伪的目光上面睡大觉,以虚伪眼光观察问题,以为事情如何如何,不过是事情的表面现象而已。闲话又用理想主义哲学家的魔术妙法将事物的表象掉了个面,顿时让我们看到魔术蒙布反面不容置疑的一角。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想象得到某个女亲戚说过的这番话:怎么,你要梅梅爱上我?你忘记我是一个女人了吧!不过,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确有一种情真意切的爱慕。对维尔迪兰夫妇来说,他没有任何权力指望他们的爱恋和善意,他们远离他时说的话(岂仅是话而已,下面即可看到),与他想象可以听到的话,也就是说当他在场时听到的那些议论的回光返照,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怎么不令人惊讶?唯有他在场时听到的那些话,才用绵绵情意的题词装点着理想的小楼阁,德·夏吕斯先生不时来此仙阁独温美梦,此时,他往往在维尔迪兰夫妇对他的看法里掺进一阵子他自己的想象。那里的气氛多么热情,多么友好,休息得多么舒服,以致德·夏吕斯先生在入睡之前,非来此小楼消除一下烦恼不可,他从小楼出来,没有不带微笑的。但是,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种楼阁是对称的,我们以为是独一无二的那幢楼阁的对面,还有另一幢,可我们一般都看不见,但却是实在的,与我们认识的那幢适成对称,但却截然不同,其装饰与我们预想要看到的大相径庭,仿佛是居心叵测的敌意与令人发指的象征所构成,令我们惊恐不已。德·夏吕斯先生恐怕要吓破胆的,设若他由着某种闲言的纵容,进入反向的一幢楼阁,那闲言犹如侍从仆役上下的楼梯,只见楼梯上,房门上,被那些心怀不满的送货人和被解雇了的仆人乱涂着一些猥亵的字画!但是,正如我们没有某些飞鸟所具有的识别方向的感觉,我们也没有识别能见度的感觉,就象我们缺乏测距的感觉一样,我们总以为周围的人们对我们密切关注着,其实恰恰相反,人们根本就未曾想到我们,而且也不去揣测,此时此刻,别的人是否只关心我们。就这样,德·夏吕斯先生在受骗上当中生活,就象鱼缸里的鱼,它以为它游的水一直延伸到鱼缸玻璃的外面去,其实,鱼缸给它造成了水的映象,与此同时,它却没有看见在它身边,在暗处,游人正兴致勃勃地看它尽情戏嬉,也看不见拥有无限权力的养鱼人,在意外的倒霉的时刻,毫不留情地把它从它喜欢生活的地方拽出来,又把它扔到另一个地方去,眼下,对男爵的这一时刻推迟了(对男爵来说,在巴黎的养鱼人,将是维尔迪兰夫人了)再说,民众,说到底只不过是个体的集合体,可以提供更为广泛的范例,其每个部分又是与事实相符的,来说明这种深刻的、顽固的和令人惶惑的盲目性*。至此,如果说这种盲目性*使得德·夏吕斯先生在小核心里言辞弄巧成拙,或者大胆得令人暗笑,那么,在巴尔贝克,这种盲目性*尚未曾、也不该对他造成麻烦。一点蛋白质,一点糖,一点心律不齐,尚不致妨碍那些自我感觉不到的人继续过正常的生活,而唯有医生才从中发现大病将至的先兆。目前,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的爱好柏拉图式或非柏拉图式的只是在莫雷尔不在的时候,驱使男爵情不自禁地说,他觉得他很美,心想,这话大家听了,只会作清白无辜的理解,他就可以象精明人那样应付自如,即使被传到庭作证,也不怕深追细究,追究细节问题表面上看似乎对他不利,但实际上,正是因为细节本身的缘故,反比装腔作势的被告传统的抗议要来得更为自然,更不同凡响。在西东锡埃尔至橡树圣马丁或回程反方向之间,德·夏吕斯先生总是那么无拘无束,爱谈论那些似乎有怪习惯的人,他甚至故意添上一句:总而言之,我说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以便自我表现一番,显示他与他的听众在一起是多么惬意。他们确很惬意,条件是他必须掌握行动的主动权,而且他必须心中有数,知道听众由于轻信或受过良好的教育会对此沉默不语,一笑了之。
当德·夏吕斯先生不谈他对莫雷尔美貌的赞赏时,仿佛这种赞赏与一种所谓的恶癖的嗜好毫无关系似的,这时,他便谈论起这种恶癖,但似乎这种毛病与他毫无干系。有时候,他甚至毫不犹豫地直呼其名。由于他看了几眼他那卷巴尔扎克的漂亮的精装书,我便问他,在《人间喜剧》里,他比较喜欢的是什么,他一边回答我,一边把他的思路引向固有的概念:这一整部,那一整部都喜欢,还有那一部部小袖珍本,象《本党神甫》、《被抛弃的女人》,还有一幅幅巨型画卷如《幻灭》系列书。怎么,您不知道《幻灭》?美极了,卡洛斯·埃雷拉乘自己的四轮马车路经城堡之前问城堡名的当儿,漂亮极了:这就是拉斯蒂涅克,他过去爱过的那个年轻人的住宅。而神父则掉进一种幻想里,斯万管它叫鸡|奸的《奥林匹奥忧伤》,真是妙趣横生。还有吕西安之死呢!我已经记不起哪个风流雅士,有人问他在他一生中最使他痛苦的事件是什么,他作了这样的回答:《盛衰记》里吕西安·德·吕邦普雷之死。我知道这一年巴尔扎克走红运,就象上一年悲观失望一样,布里肖插语道,但是,我冒着冒犯巴尔扎克卫道士的风险,上帝惩罚我吧,我并不想追求文学宪兵的角色*,为语法错误开违警通知书,我承认,我看您对他们令人惊惶失措的胡言乱语推崇备至,认为是生花妙笔,可我总觉得他不过是一位不甚严谨的誊写员。我读过您跟我们谈到的《幻灭》,男爵,我拼命挣扎着要达到入教的虔诚,可我头脑极其简单地忏悔说,这些连载小说,通篇是夸张的辞藻,编成双倍、三倍的大杂烩(《幸福的爱丝苔丝》,《歪门邪道通何处》,《老年得爱是几何》),老是给我造成《罗冈博尔》那种神秘的效果,这部作品受到了一种不好明言的宠爱,才被推上岌岌可危的杰作的地位。您这么说,那是因为您不了解生活,男爵倍加恼火,因为他感到,布里肖既不明白象他这样的艺术行家的道理,也不懂得别的道理。我明白,布里肖说,您摆出弗朗索瓦·拉伯雷的架势说话,是想说我是索邦神学院派的古板,呆板,死板。然而,我跟同学们一样,我喜欢一本书给人真诚的印象和生活的气息,我并不是学院派……拉伯雷的时刻①,戈达尔大夫插了一句,脸上已不再有疑色*,却显得风趣而胸有成竹。……那些学院派立志根据听命于夏多布里昂子爵的林中修道院院规从事文学,那可是装腔作势的大师,他们按人文主义者的严格规则从事。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夏多布里昂土豆烤牛排②吗?戈达尔大夫又插了一句。他就是善会的老板,布里肖只管接着往下说,未曾理会戈达尔大夫的玩笑,但戈达尔大夫却相反,他被学者的话弄得惶惶不安,焦虑地看着德·夏吕斯先生。布里肖刚才对戈达尔的话似乎缺乏敏感,因为戈达尔那句同音异义文字游戏倒引出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的丹唇微微一笑。同教授在一起,完美无缺的怀疑论者尖酸刻薄的讽刺永远不会丧失他的权利。她亲热地说,以表示医生的话她并非视而不见。智者必然是怀疑论者,大夫答道。我知道什么呢?YvwCotOeavrov③苏格拉底是这样说的。这是很正确的,凡事过分则成弊。但我万分惊讶,心想,凭这句话就足以使苏格拉底留名至今了。这种哲学里有什么呢?没什么东西嘛。人家想,钱戈大夫和其他人岂不劳苦功高上千倍了,他们起码靠点本事,靠着治疗象全瘫综合症消除瞳孔放射的本事,可他们几乎被忘光了!总之,苏格拉底,他并没有什么出奇。他属于那些无所事事,成天游手好闲、争论不休的那帮人。这好比耶稣基督说:你们要彼此相亲相爱,讲得很漂亮。我亲爱的……戈达尔夫人请求道。自然喽,我妻子抗议了,一个个都得了神经官能症。可是,我可爱的大夫,我没得神经官能症,戈达尔夫人嘟哝着。怎么,她没患神经官能症?她儿子生病的时候,她出现了失眠症状。不过,我承认,苏格拉底及其同类,对于高层文化,如果要具有陈述的才能,那还是有必要的。我给我的学生上第一课,我总是先引YvwCotOeavtov。布夏老懂得这话,对我称道了一番。我不是为形式而形式的追随者,更不会积万年古韵去做诗,布里肖又说。但是,《人间喜剧》却很少人情味仍然是与那些艺术超过内容的作品太背道而驰了,正如奥维德那首高明的讽刺诗所说的。可以选择半山腰上的一条小路,它可以通往默东疗养院,或通往费尔内的幽静去处,与狼谷距离相等,勒内就是在狼谷出色*地完成了一个严厉主教的使命,它与雅尔迪的距离也相等,在那里,奥诺雷·德·巴尔扎克虽受到通达吏助手们的纠缠,仍继续作为虔诚的使徒,为一个波兰女人涂写莫名其妙的大白字。夏多布里昂比您说的更富有生气,巴尔扎克也毕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德·夏吕斯先生答道,至今与斯万志趣相投,不可能不被布里肖所激怒,大家不懂得的情感,或大家加以研究只是为了将其摧残的这种情感,巴尔扎克却通通了如指掌。且不重提不朽的《幻灭》,《撒拉逊女人》,《金眼姑娘》,《荒漠里的爱》,乃至十分神秘的《假情妇》,也都一一证实了我说的话。当我对斯万谈到巴尔扎克在这方面非同寻常时,他对我说:您跟泰纳意见不谋而合。我没有荣幸认识泰纳先生,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带着上流社会人士常有的令人气恼的习惯,总要加上毫无用处的先生两字,似乎把一个伟大作家称作先生,就象为他颁发了荣誉,或许可以保持距离,并想方设法让人知道,他们不认识他了,我不认识泰纳先生,但我能同他不谋而合感到不胜荣幸之至。不过,尽管德·夏吕斯先生有这种庸俗可笑的习惯,但他还是极聪明的,有这种可能,倘若某桩旧婚姻将他家与巴尔扎克家结成亲戚,他会感到(且不亚于巴尔扎克)一种满足,并会情不自禁地炫耀一番,好象是在炫耀一种令人羡慕的高贵的招牌似的。
①据传,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拉伯雷从罗马回巴黎,途经里昂,住在一家客店里,可他没有钱付账。于是他在房间明眼处放一个小包,上写:给国王的毒药,店老板见了,惊恐万状,连忙通知骑警队,把拉伯雷解到巴黎。国王看到拉伯雷,笑着请他吃饭,使他摆脱了困境。后来,这一典故引伸为令人恼火、使人不快的时刻。②法语Chateaubrilland(夏多布里昂)有烤牛排之意,与作家夏多布里昂同音。③希腊语,苏格拉底名言,意为认识你自己吧!
有时候,在橡树圣马丁的下一站,有一些青年人上火车。德·夏吕斯先生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他们,但由于他缩短了并掩盖起他对他们的关注,这种关注便披上了隐密的神色*,甚至比本来的面目更为非同寻常;他好象认识他们,不由自己地流露出来,在同意自己作出牺牲之后,转向我们,就象孩子们的所作所为一样,孩子们因父母吵了一架,就被禁止向同学们问好,可孩子们呢,遇到同学们的时候,总不免要抬起头来,然后又落入家庭教师的严厉管教之下。
听了引用的那句希腊文的话,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谈论巴尔扎克时,要让人理会的,在《盛衰记》中用以影射《奥林匹奥忧伤》的高谈阔论,茨基、布里肖和戈达尔大夫相视而笑,笑里也许满足的成分多,而讽刺的成分少,这种满足,犹如晚宴食客们终于让德雷福斯说出了自己的事件,或者使女皇谈起自己的统治。大家打算纵容他就这个题目再谈一点,但东锡埃尔站已经到了,莫雷尔就在这一站头上车找到了我们。在莫雷尔面前,他说话谨慎检点,当茨基想把他拉回到卡洛斯·埃雷拉对吕西安·德·吕邦普雷的爱情话题时,男爵神色*矛盾,诡秘而且最终(看到别人不听他说话)严厉起来,一本正经,就象一个父亲听到有人在他女儿面前讲下流话那样。茨基却一口咬住他不放,气得德·夏吕斯先生眼睛都鼓出了头面,抬高嗓门,口气意味深长地,指着阿尔贝蒂娜,然而阿尔贝蒂娜却听不见我们的说话,她忙于与戈达尔夫人和谢巴多夫亲王夫人聊天,只听他象某人要教训教养很差的人那样语气双关地说:我认为,是谈点能使这位年轻姑娘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了吧。但我很清楚,对他而言,年轻的姑娘不是指阿尔贝蒂娜,而是指莫雷尔;况且,不久,他证实了我解释的正确性*,他要求大家在莫雷尔面前不再作此类谈话,他使用的表达方式说明了这一点。您晓得,他对我说到小提琴手,他根本不是您所能想象的那样子,他是一个很诚实的小伙子,他始终很理智,很严肃。从这话里,人家感到,德·夏吕斯先生把性*倒错看作是对青年人的一种危险的威胁,跟卖|婬*之于妇女无异,人们感到,如果说他对莫雷尔使用严肃这一形容词,那么,其意思是用于修饰小女工。这时,布里肖想换话题,问我是否打算在安加维尔还待很长时间。我多次请他注意我不住安加维尔而是巴尔贝克,但毫无作用,他一错再错,因为,他总是把这一带沿海地区称作安加维尔或巴尔贝克-安加维尔。是有这样一些人,跟我们讲的是同样的东西,可叫的名字却有点出入。有那么一位圣日尔曼区的女士,当她想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时,却老这样问我,是否很长时间没见到塞纳伊德,或奥丽阿娜-塞纳伊德,她这么说,我开始怎么也不明白。可能过去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有一个亲人叫奥丽阿娜,为了避免混淆,大家便叫她奥丽阿娜-塞纳伊德。也可能先前开始只有在安加维尔有一个火车站,从那里再坐小火车到巴尔贝克。你们说什么来着?阿尔贝蒂娜对德·夏吕斯先生刚刚以她家父那般庄重的口气说话感到诧异。说的是巴尔扎克,男爵连忙答道,今晚您正好穿加迪尼昂公主服装,不是第一套,晚宴服,而是第二套。这次会面与阿尔贝蒂娜挑选服饰有关,我从她的情趣中得到启迪,她养成这种情趣,还得归功于埃尔斯蒂尔,他欣赏朴素无华,也许可以称为大不列颠质朴,若不是与法兰西柔和更贴近的话。他最喜欢的裙服,往往让人看到各种灰颜色*和谐相配,象迪安娜·德·加迪尼昂穿的那种服色*。除了德·夏吕斯先生,几乎没有什么人懂得评价阿尔贝蒂娜服色*的真正的价值。一下子他的眼睛就发现她的服色*稀罕和值钱在何处;他兴许就从来未曾弄错过面料的名称,而且认得出出自谁家的手艺。只是他更喜欢为女人们着想比埃尔斯蒂尔所能容忍的更鲜艳夺目一点。因此,那天晚上,她递给我一个半微笑半焦虑的目光,弓着她那母猫般小玫瑰鼻子。真的,她里面穿着灰色*双绉裙,外面套着紧腰灰上衣,上衣两襟对迭,给人以阿尔贝蒂娜浑身皆灰的感觉。她示意让我帮她一下,因为她那鼓袖要弄平才能套进她的紧身上衣,或者重新鼓起来以便拉出来,她脱掉了上衣,她的袖子是很软的苏格兰呢制成,玫瑰色*,浅灰色*,暗绿色*,鸽脖闪色*相映成趣,宛若在灰色*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心里想,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博得德·夏吕斯先生的赞赏。啊!德·夏吕斯先生欢呼起来,这是一道光彩,一件多棱色*镜。我衷心赞美您。不过,这一切都应当归功于先生,阿尔贝蒂娜指着我亲热地说,因人她喜欢向人显露我给她的东西。
唯有不会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颜色*,德·夏吕斯先生又说,她们可以光彩夺目而不流于俗气,温馨淡雅而不平淡乏味。况且,您与·阿代斯反复灌输她的思想。阿尔贝蒂娜对这无声的裙袍语言产生了兴趣,使向德·夏吕斯先生询问加迪尼昂公主的情况。嗬!她可是一个新美人,男爵象做梦一样的口气说道。我熟悉迪安娜·德·加迪尼昂和德·埃斯巴夫人一起散步过的小花园。这个花园是我们一个堂表姐妹的。有关他堂表姐妹花园的这种种问题,布里肖对戈达尔交头接耳道,都可以象他的家谱一样,对这位尊贵的男爵有价值。但是,我们没有在里面散步的特权,又不认识那位夫人,也没有贵族的头衔,这与我们有何相干?因为布里肖未曾料到,人爱会对一件裙子和一个花园感兴趣,就象欣赏一部艺术作品一样,没有料到德·夏吕斯先生象是在巴尔扎克的作品里重新看到了德·加迪尼昂夫人脚下的花园小径。男爵接着说:但您认识她吧,他对我说,说的是他的那位堂表姐妹,对我讲话是奉承我,好象是对一位被放逐到小圈子里的某某人说话,此人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若不是属于他那个世界,起码也是就要走进他那个世界里去的人。不管怎么说,您很可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见过她。是拥有博克勒城堡的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吗?布里肖问,露出听得入迷的神色*。是啊,您认识她?德·夏吕斯先生冷冷地问道。根本不认识,但我的同行诺布瓦每年都要到博克勒度一部分假期。我有机会给他写信寄到那儿。我对莫雷尔说,心想会使他感兴趣·德·诺布瓦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可以证明他听进了我的话,他简直把我父母视作草芥了,不似跟我外叔祖远攀时那么套近乎,他父亲曾在我外叔祖家当过贴身仆人。而且,我外叔祖与家里其他人不同,很喜欢假客气,给仆人们留下醉心的回忆。据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位高贵的女人;但我从来不敢自作主张妄加评论,而且我的同行们也不敢。因为,诺布瓦在学院里虽然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可没有把我们中的任何人介绍给侯爵夫人。我只知道,受到她接待的只有我们的朋友迪罗当香,他与她祖上有亲戚关系,还有加斯东·布瓦西埃也受到了接待,因为在一次引起她特别感兴趣的研究之后,她想认识他。他在她家吃了一顿晚餐,回来美滋滋的。尽管布瓦西埃夫人也没有受到邀请。一听到这些人的姓名,莫雷尔温情脉脉地笑了;啊!迪罗-当香,他对我说,那关心的神气,与他听人说到诺布瓦侯爵和我父亲时所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适成正比。迪罗-当香,跟您的外叔祖是一对好朋友。当有一位女士想参加一次法兰西学院新院士入院演说会,要一张中心位置的票,您的外叔祖说:我给迪罗-当香写封信。自然喽,票马上就寄来了,因为您很清楚,迪罗-当香有求必应,不好拒绝,因为您外叔祖很可能对他伺机报复。听到布瓦西埃的名字我也很高兴,就是在那里,您的外叔祖在元旦时节为太太们张罗买这买那。我知道这事,因为我认识当年负责买东西的人。岂止是认识,那人就是他父亲。莫雷尔回忆我外叔祖某些亲热的暗示,涉及到这么一件事,我们当时不打算老呆在盖尔芒特府里,我们寄住在那儿,纯粹是因为我外祖母的缘故。偶尔谈到可能搬家的事。然而,要明白夏尔·莫雷尔在这方面给我的劝告,就得知道,过去,我外叔祖是住在马尔塞布大街40号乙。由此引出这么件事,由于我们经常去我外叔祖阿道夫家,直到那注定的倒霉的那一天,我弄得我父母与我外叔祖闹翻了脸,因为我讲了玫瑰夫人的故事。于是在家里,父母不说在你们外叔祖家里,而说在40号乙。妈妈的堂表姐妹们说得就更干脆了:啊!星期天人家里留不住你们,你们在40号乙吃晚餐。我若去看一个亲戚,人家就嘱咐我先去40号乙,先从外叔祖那儿开始,免得他生气。他是房主,但老实说,他挑选房客很挑剔,他们大家都是朋友,抑或都成了朋友。上校瓦特里男爵每天同他一起抽支雪茄烟,目的在为修房打开方便之门。通马车的大门老是关着。如果在一扇窗口上发现挂有一件内衣,晾着一条地毯,他就会气冲冲地进门,马上就叫取下来,比如今的警察行动还迅速。但他到底还是把他的一部分楼房租了出去,而他自己仅留两层楼房外加那几间马厩。尽管如此,房客们善于讨他的高兴,盛赞楼房维修保养得好,交口赞誉小公馆起居设备舒适,仿佛我外叔祖是小公馆的唯一占有者,他随人说去,不作正式辟谣,而他本该加以否定才是。小公馆当然是舒适的(我外叔祖把当时流行的新花样统统引进来了)。但它毫无非同寻常之处。唯有我的外叔祖,常常怀着假谦虚,洋洋得意地称我的小寒舍自以为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他的贴身仆人,以及对仆人的妻子,对马车夫,对厨娘,反复灌输这样一种观念,就是在巴黎,论舒服,论豪华,论娱乐,什么也比不上小公馆。夏尔·莫雷尔从小就是在这样的信念中长大的。他仍然怀有这样的信念。因此,在那些日子里,即使他不跟我聊天,我要是在火车上同某个人谈起搬家的可能性*,他马上就会朝我微笑,眨眼睛,一副配合默契的神态,对我说:啊!您需要的,就是类似40号乙的什么东西吧!您在那儿一定会称心如意!可以说,您外叔祖对这方面十分内行。我打包票,全巴黎没有任何地方可与40号乙相媲美。
刚才说到加迪尼昂公主,德·夏吕斯先生面色*忧郁,我顿时感到,这一消息并不仅仅使他想起一个无足轻重的堂表姐妹的小小花园。他陷进了深思,好象是在自言自语:《加迪尼昂公主的隐私》!他叫了起来,非凡的杰作!多么深刻,多么痛楚,这名声扫地的迪安娜,她那么惧怕她所爱的男人知道她的坏名声!多么不朽的真实性*,比表面具有的真实性*更真切!这走得有多远!德·夏吕斯先生慷慨陈词时却流露出伤感,不过,大家感到,他并不觉得这种感伤有失大雅。当然,德·夏吕斯先生尚估摸不透,对他的德行,人家到底了解还是不了解,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因而,最近以来,他老是担心,他一旦回到巴黎,人家一旦看到他同莫雷尔在一起,莫雷尔的家人就会出来干预,担心这么一来,他的幸福就会受到危害。这种或然性*,对他而言很可能出现,直到现在仍然象是令使他不快和痛苦的心头病。但男爵很会演戏。刚刚,他们自己的情景与巴尔扎克描写的情景混为一谈,现在,他又略施小计,躲到新的情景里,面对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厄运,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吓倒自己,在惶惶不安之中进行自我安慰,找到斯万还有圣卢曾经称之为很巴尔扎克的某种东西。这样识别迪尼昂公主身分,对德·夏吕斯先生而言,已变得轻而易举了,因为他对心理上的移花接木早已习以为常,而且他已提供过多种先例。况且,这种心理上的移花接木,只要把作为爱物的女人换成一个年轻小伙子,马上就会在这小伙子身边造成一系列的社会纠纷,并围绕着一种平常的关系愈演愈烈。当人们为了某种原因,采取一劳永逸的办法,对日历或时刻表作某些改变,比如说推迟几星期过年,提早一刻钟敲午夜钟,由于一昼夜仍然是二十四小时,而一个月仍然是三十天,时间度量万变不离其宗。一切都可以变化却不带来任何混乱,因为数目间的关系总是不变的。因此,有些生平传记采用中欧时若东方历。在这种关系中,身边供养一位女演员时,其自尊心似乎也起着作用。当,从第一天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打听莫雷尔是何许人时,当然他得知他出身卑贱,但是,我们所喜欢的一个半上流社会的女人,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因为她是可怜人的女儿而失去她的诱惑力。相反,那些知名的音乐家,他曾让人写信给他们,他们也曾回信答复过男爵并非出于兴趣,象朋友们将斯万介绍给奥黛特时,当着他的面,把她描绘得比她本来更难对付、更求之不得的那样出于名人抬举新手的简单庸俗的心理说道:啊!高才生,大有作为,自然因为他年轻有为,行家们评价很高,前程无量。而不谙同性*恋的人们,出于狂热的爱好,也讲起了男性*美:而且,看他演出真过瘾;在音乐会上他比谁都干得漂亮;他有美丽的头发,有高雅的姿态;容貌美极了,那气派,象画中的小提琴家。德·夏吕斯先生也一样,被莫雷尔刺激得神魂颠倒,莫雷尔则顺水推舟让他明白,他是多么抢手的邀请对象,德·夏吕斯先生庆幸能把莫雷尔带在自己的身边,在顶楼上为他建一个小窝,他经常可以来。剩下的时间呢,他希望他是自由的,他的行为要求他这样,德·夏吕斯先生不惜给他那么多的钱,要莫雷尔继续干这一行,要么是因为有这种很强的盖尔芒特观念,一个男子汉总要干点事,全凭自己的才干做点事,而地位或金钱不过是个零,使一种价值增值的0,要么是因为他担心,小提琴手老厮守在自己身边,无所事事,会产生厌倦的。最后,在出席某些大型音乐会时,他不失时机沾沾自喜、自言自语道:此时受到欢呼的人、今霄将在我家里。风流雅士们,当他们恋爱的时候,不管以什么方式恋爱,总是给自己虚荣心增添某种东西,能够摧毁以前有过的一些实惠,而在以前的实惠中,他们的虚荣心兴许曾得到过满足。
莫雷尔觉得我对他并无恶意,对德·夏吕斯先生关系真诚,而且对他们俩在肉体上绝不感兴趣,最终对我表现出热情洋溢的感情,犹如一个小宝贝女人,知道人家不要她,但也知道她的情人把您当作真挚的朋友,不会设法挑拨他同她的关系。他不仅跟我说话的腔调酷似当时的拉谢尔,即圣卢的情妇,而且,根据德·夏吕斯先生一再对我重复的话,在我不在的时候,他对他议论我说的事与拉谢尔对罗贝议论我的事毫无二致。德·夏吕斯先生终于对我说:他很喜欢您,犹如罗贝说:她很喜欢您,又如外甥以其情妇的名义发出邀请,我外叔祖以莫雷尔的名义经常请我来同他们一起吃晚餐。不过,他们之间发生的风暴并不比罗贝与拉谢尔之间的争吵逊色*。诚然,夏丽(莫雷尔)一走,德·夏吕斯先生便对他赞不绝口,一再洋洋得意地说小提琴师对他如何如何的好。然而,却可以看得出来,即使在老常客们面前,夏丽也每每面有愠色*,并不象男爵希望的那样总是高高兴兴和服服贴贴的。由于德·夏吕斯先生的软弱所致,他对莫雷尔不识抬举的态度表示谅解,后来,夏丽的恼火,竟发展到如此地步,小提琴师毫不掩饰,甚至溢于言表。我眼看德·夏吕斯先生进入一节车厢,在那节车厢里,夏丽正同自己的军人朋友们在一起,音乐家对他耸耸肩以示欢迎,同时对战友们眨巴一下眼睛。要不,他就假装睡觉,好象此人的到来使他烦透了。要不,他索性*咳嗽起来,旁边的人则大笑着,借机取笑,模仿象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人那种矫揉造作的说话,把夏丽引到一个角落里去,最后,夏丽才又掉过头来,好象迫不得已的样子,回到德·夏吕斯先生身边,那挖苦的俏皮话就象万箭刺穿着德·夏吕斯先生的心。实在不可思议,他竟然忍受下来了;而这种痛苦的形式,每次都花样翻新,再次对德·夏吕斯先生提出了幸福的问题,不仅硬逼他得寸进尺,而且去追求别的好事,一种邪恶的回忆污染了先前的手段。然而,不管后来这一幕幕场面有多么令人难受,应当承认,最初,法兰西民族人的天性*描绘出莫雷尔的形象,赋予他的迷人外表,简朴,开诚布公,有独立自豪感,这种独立的自豪感似乎得益于无私精神。尽管这些都是假象,但姿态的优雅对莫雷尔尤为有利,因为,恋爱之人老想得寸进尺,不得不抬高出价,相反,无恋爱之人则容易走一条笔直的、强硬的、优雅的路线。这条路线,通过名门的特权,存在于心眼极封闭的莫雷尔那张极开放的脸上,这张脸,粉饰着新希腊的风雅,这种风雅在香槟方形大教堂大放异彩。尽管他装得很高傲,但当他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现了德·夏吕斯先生时,他往往被小圈了里的人弄得很尴尬,红着脸,低垂着眼帘,而男爵却心花怒放,从中看到了一大部罗曼史。这不过是恼火和羞愧的表示。恼火时有表现,因为,尽管莫雷尔平常的态度表现得极为冷静,极为稳重,但也难免不时常露出马脚。甚至有时候,男爵对他说几句话,莫雷尔立即口气强硬地进行咄咄逼人的反驳,弄得大家都感到刺耳。而德·夏吕斯先生则往往伤心地低下头,一声不吭,自以为是地相信,受到崇敬的父亲,对其孩子的冷淡和粗暴完全不会介意的,因此,一如既往,对小提琴家极尽颂扬之事。德·夏吕斯先生也并非总是这样逆来顺受,但他的反叛一般达不到目的,尤其因为,他从小与上流社会的人们一起生活,得考虑他可能唤起的反响,意识到了卑鄙的勾当,如果说这种卑鄙的勾当不是天生的,至少是教育养成的。然而,他在莫雷尔那里,偏偏遇到了暂时无所谓的庸人薄愿问题。可惜·德·夏吕斯先生,他并不明白,对莫雷尔来说,凡涉及音乐戏剧学院和音乐戏剧学院名声有关的问题,一切都必须让步(但音乐戏剧学院也许更为严重,暂时不会提出来)。因而,比如说吧,资产者出于虚荣心随意改姓,而大贵族则出于实惠的考虑。对年轻的小提琴家而言,正好相反,莫雷尔的姓与他获得的小提琴一等奖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因而不可能更改。而德·夏吕斯先生本想要莫雷尔一切都离不开他,即使姓名也不例外。他考虑到莫雷尔的名为夏尔斯(Charles),与夏吕斯(Charlus)相似,而且他们碰头的地方叫夏尔姆斯(Charmes),便企图说服莫雷尔,一个朗朗上口的美名本身就是艺术名声的一半,演奏高手理应当机立断取名夏梅尔(Charmel),暗指他们幽会的地点。莫雷尔耸了耸肩。德·夏吕斯先生挖空心思,不幸冒出一个念头,说他曾有一个内室侍从就是这样称呼的。一句话气得年轻人火冒三丈。过去有一度时期,我祖上以王宫侍从和侍从领班为荣。莫雷尔骄傲地回答道:过去有一度时期,我祖上下令杀过您祖上的头。德·夏吕斯先生也许会大惊失色*,倘若他能预料到,即使不用夏梅尔,而是心甘情愿地收养莫雷尔,并赐予他拥有的盖尔芒特家族的一种头衔,但情况也会象人们看到的那样,不允许他将这样的头衔恩赐予小提琴家,即使允许,小提琴家也会拒绝接受,因为他想他的艺术声望是与他的姓莫雷尔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与评论水平的级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他竟将贝尔热街高高凌驾于圣日尔曼区之上!德·夏吕斯先生出于无奈,只好作权宜计,让人为莫雷尔做几只象征性*的戒指,上面刻有古文字:PLVSVLTRACAROLS①。当然,面对某个他不认识的一种对手,德·夏吕斯先生本该改变一下策略。但谁能办得到呢?况且,若说德·夏吕斯先生有些笨拙,那么莫雷尔也不缺乏拙笨。除了导致破裂的本身情况之外,使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失去他的一个原因,起码是临时的原因(但这临时的原因最终变成了决定性*的了),恐怕是,在他身上,不仅仅是那种卑鄙的东西使他在强硬态度面前一味卑躬屈膝,而对温柔体贴则报以蛮横无理。与这种下流本性*相平衡,还有一种因受不良教育而造成的综合萎靡症,在犯有过失或成为负担之时,这种萎靡症便随处会作起孽来,甚至,为了讨男爵的欢心,他有必要说尽甜言蜜语,做尽温情柔态,献尽欢颜笑貌,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却变得-阴-沉、恼怒,极力要展开讨论,而他明明知道,争论起来人家是不会同意他的看法的,但他仍坚持自己怀有敌意的观点,道理软弱无力,言辞却激烈锋利,从而更显示其道理的软弱无力。因为一旦论据短缺,他马上就胡编一气,愈是胡编乱造,其无知和愚蠢就愈铺展得开。当他客客气气,一味追求讨人喜欢的时候,从无知和愚蠢就不容易暴露出来。相反,当他脸上-阴-云密布时,人们除了看到他的无知与愚蠢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他的无知与愚蠢便由无害而变得可憎可恨了。于是乎,德·夏吕斯先生感到苦恼不堪,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次日的好转,可莫雷尔呢,竟忘记了是男爵让他享受到荣华富贵,反露出悲天悯人的嘲笑,说:我从来不接受任何人东西。因此,我无需向任何人道一声谢。
①意为:前进!
在此期间,仿佛他是在与一位上流社会人士打交道,德·夏吕斯先生继续施加他的愤愤不平,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不过也不总是这样。比如,有一天(就在第一阶段之后),男爵同夏丽和我一起在维尔迪兰家吃午餐回来,以为可以同小提琴家在东锡埃尔度黄昏和良宵,未曾料到一下火车,小提琴家就与他告别,并答道:不,我有事要办,弄得德·夏吕斯先生大失所望,尽管他极力试图逆来顺受,我还是看到了他的眼泪溶化了眼膏,呆若木鸡地站在火车前。这种痛苦真叫人于心不忍,以至于,由于我们,她和我,本打算在东锡埃尔打发一天时间,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耳语说,我实不忍心让德·夏吕斯先生孤零零一个人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大伤其心。亲爱的小宝贝宽大为怀,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便问德·夏吕斯先生是否愿意由我陪他一会儿。他也接受了,但不想因此打扰我的表妹。我口气变得温柔起来(可能是最后一次,既然我下决心与她一刀两断),就象她是我的妻子似的,我温柔地命令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再找你,我也甜甜蜜蜜地听她说了,就象夫唱妇随似的,允许我做愿意做的事,并对我表示,她很喜欢德·夏吕斯先生,如果他需要我的话,她同意我去陪他玩。男爵同我,我们向前走着,他摇摆着他那肥胖的身躯,低垂着虚伪的眼睛,我跟着他,直到一家咖啡店,人家给我们端上啤酒。我感到德·夏吕斯先生的眼睛不安地在盘算着什么。突然,他要来纸和墨水,神速地写将起来。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又一页,眼睛因狂思怒想而冒着火星。他一口气写了八页:请您帮个大忙行吗?他对我说。原谅我写了这么个条子。但必须这么做。您坐上一辆车,要一辆汽车如果可能的话,要快点。您肯定还可以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他去房间换衣服去了,可怜的小伙子,他离我们而去那阵子是想拿一把,但我向您保证,他一定比我更伤心。您把这条子给他,要是他问您在什么地方看到了我,您就告诉他,您在东锡埃尔下车(况且这是实情),要去看罗贝,也许不是这么回事,但要说您同一个您不认识的人一起遇见了我,说我当时怒气冲冲,说您似乎听到了要人派证人之类的话(不错,我明天决斗)。千万不可告诉他,是我要求这样做的,不要勉强把他带回来,但如果他愿意同您一起来,不要阻拦他这样做。去吧,我的孩子,这是为他好,您可以使一大悲剧避免发生。您一走,我就要写信给我的证人。我已经妨碍了您同您的表妹一起散步。但愿她不会埋怨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是一位高尚的人,我知道她是属于那种通情达理的人,您应当替我感谢她。我个人对她感激不尽,这样做真使我高兴。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大发慈悲;我似乎感到,夏丽本可以阻止这场决斗,他可能就是决斗的起因,果真如此,我可抱不平了,他竟会这样漠不关心地走了,不陪伴他的保护人。我来到莫雷尔住的房屋时,我的怒火升得更高了,我听出了小提琴家的嗓门,他出于倾吐满腔欢乐的需要,唱得好不开心:星期六傍晚,干完活以后!要是可怜的德·夏吕斯先生听到他的歌唱该作何感想,可他硬要人家相信,他可能仍然相信,此时此刻,莫雷尔正在伤心呢!夏丽一看到我,索性*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噢!我的老伙计(原谅我这样叫您,过了可恶的军队生活,养成了肮脏的习惯),看到您真走运!我晚上正没事可干。我请求您,我们一起度晚会吧。或待在这儿,如果这使您高兴,或去划船,如果您更喜欢的话;或者搞点音乐,我没有任何特别的要求。我告诉他,我得在阿尔贝克吃晚餐,他巴不得我邀请他去,可我不乐意。既然您这么匆忙,那您干吗来呀?
我给您捎来德·夏吕斯先生的一张条子。一听到这个姓名,他的满腔欢喜一扫而光;顿时愁了眉苦了脸。怎么!要他来缠着我不放!那我岂不成了奴隶了!我的老伙计,行行好。我不开信。您告诉他您没找到我。最好还是打开吧?我想里面有严重的事情。绝对没有,您没领教过这老贼的连篇谎言和多端诡计这是他要我去看他的一招。那好吧!我不去,今晚我要清静。难道明天没有一场决斗?我问莫雷尔,我以为莫雷尔也知道这码子事。一场决斗?他大惊失色*地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总之,我才不在乎呢,这老混蛋,如果高兴,尽可以让别人给杀掉。不过您瞧,您让我糊涂了,我看还是看看他的信吧。您就对他说,您把信留下了,我回去就能看到。就在莫雷尔跟我说话的当儿,我简直看呆了,那一本本可观可叹的书,都是德·夏吕斯先生送给他的,充斥了整个房间。由于小提琴家拒绝接受带有:我为男爵珍藏……之类题辞的书籍,因为这类题铭,在他看来,对他本人似乎是一种凌辱,象是寄人篱下的标志,男爵便变化着花样,巧妙地抒发着感情,洋溢着得意的苦恋,按照感伤情谊的气氛变化,向精装书装订工一一定做。有些时候,题辞简短而充满信赖,比如Spesmea①又如Exspectatanoneiudet②;有时候以顺从的口气,象我期待着;有些就风流了:MesmesPlaisirdumestre③,或者是劝人贞洁,象是从西米阿纳那儿借用过来的,堆砌着蓝天白云、百合花簇拥的辞藻,转弯抹角表达良苦用意:Sustentantliliaturres④;最后,还有一些则悲观失望,与那个不愿在地上相许的人儿约会在天上:Manetultimacaelo⑤;犹如,吃不到葡萄便觉得葡萄串太青了,对得不到的东西便装出不屑一找的样子,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本题铭上说:nonmortaleGquodopto⑥。可惜我没有时间将所有的题献都浏览一遍。莫雷尔打开信封:Atavisetarmis⑦跃入眼帘,上面加盖狮形纹章,一边一朵唇形玫瑰,德·夏吕斯先生刚才是怎样受尽灵感恶魔的熬煎,令他奋笔疾书,才将这封信写出来的啊,只见莫雷尔迫不及待地读起信来,其狂热程度,不亚于刚才德·夏吕斯先生写信时的表现,只见他的目光在这一页页字迹潦草的一片黑乎乎的信纸上扫描,其速度之快不亚于男爵的生花快笔。啊!我的上帝!他叫了起来,他就差这个了!可到哪儿去找他?上帝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暗示,如果抓紧的话,兴许还可以在一家啤酒店里找到他,刚才他在那儿要了啤酒,歇了一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回得来,他对他的女佣说,并inpetto⑧补充道:这要看事态发展情况而定。几分钟后,我们来到咖啡店。我注意德·夏吕斯先生发现我那时刻的神色*。他看到我不是一个人回来,我感到他呼吸和生命都恢复过来了。
①拉丁语,意为我之希望。②意为:期望不会嘲弄人。③中世纪法语,意为与主(师)同乐。④拉丁语,意为城堡护塔楼。⑤拉丁语,意为一切皆天意。⑥拉丁语,意为吾之所欲乃不瞑之欲。⑦拉丁语,直译为祖先和武器,意为一靠祖宗,二靠武功。⑧意大利语,意为在心底。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无论如何不能没有莫雷尔,便杜撰一通,说有人向他报告,原来军队里的两个军官在谈到小提琴家时说了他的坏话,他要派证人对质。莫雷尔看到了丑闻,看到了他的军队生活的不能容忍,便跑来了。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是绝对弄错了。因为,德·夏吕斯先生为了使自己制造的谎言更为逼真,已经向两位朋友(一位是戈达尔大夫)写信,要求他们作证。要是小提琴家不来的话,可以肯定,德·夏吕斯先生非气疯不可(恼羞成怒),那就很可能派他们的两个证人唐突找其中一个军官对质,与这个军官决斗,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个安慰。在此期间,德·夏吕斯先生回忆起来了,他的出身比法兰西名门世家还要纯正,心想,为一位饭店侍应部领班的儿子而神魂颠倒已够意思的哩,可他却可能不屑与其主子来往。另一方面,倘若他只一味在光顾荒婬*无耻之徒中寻欢作乐,这种荒婬*无耻之徒有一种积习,不回人家来信,不赴约事先也不打招呼,事后又不道歉,由于每每涉及欢爱,曾给他带来多少激动,然而,过后,又给他带来多少气恼,多少难堪,多少愤怒,以至于,有时甚至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连篇累牍地写信而懊恼,为大使们和亲王们一丝不苟、有函必复的认真态度而叹息,如果说他们惋惜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给了他一种宁息。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的手法已习以为常,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多少办法可以控制他,又不好混到底层生活中去,在下层生活里,庸俗的称兄道弟司空见惯,占去了过多的时间和空间以致人家挤不出一小时来奉陪这位被排斥在外的、高傲的然而又徒然苦苦哀求的大老爷,德·夏吕斯先生已经死了心,音乐家是不会来了,他诚惶诚恐,唯恐走得太远,与他彻底闹翻,以至于一见到莫雷尔,欢呼声抑制不住破喉而出。但是,一感到自己是战胜者,他便谋求把媾和条件强加于人,并从中尽可能为自己谋利。您来这里干什么?他对他说。还有您?他看了看我补充道,我刚才特别嘱咐您不要把他带回来。他刚才不愿把我带回来,莫雷尔说(天真地打情卖俏,骨碌碌地朝德·夏吕斯先生频递目光,眼神照例多愁善感,颓丧得不合时宜,看样子肯定是不可抗拒的,似乎想拥抱男爵,又好象要哭的样子),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也没有办法,我以我们友谊的名义来向您下跪求求您千万别干这种荒唐事。德·夏吕斯先生喜出望外,对方的反应十分强烈,他的神经简直难以承受;尽管如此,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友谊,您提出来很不是时候,他冷冷地回答,当我不认为应当放过一个愚蠢的家伙的胡言乱语时,友谊相反应当让您站出来为我作证才是。况且,假使我要是依从了一种我明知要受钟爱的情感的祈求,我就会失去这种情感的权力,给我的证人的信都已经发出去了。我相信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同意。您对我的所作所为一直象一个小傻瓜,我的确向您表示过偏爱,可您没有对此感到骄傲,您实际上有引以为荣的权利,您也没有千方百计让那一帮乌合之众明白,象我这样一种友谊,对您来说,是什么道理值得您感到无以伦比的骄傲,你们这帮大兵,要不就是一帮奴才,是军法逼着您在他们中间生活的呀,您却拚命地原谅自己,差不多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脸上贴金,为自己不懂得感恩辩护。我晓得,这里头,他接着说,为了不让人看出某些场面是多么令其丢脸,您的罪过就在于被别人的嫉妒牵着鼻子走。您怎么啦,您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是小孩(而且是很没有教养的小孩),难道您一下子看不出来,我选上了您,所有的好处因此都要被您独占了,岂不点燃别人的妒火?您的同伙们挑拨您跟我闹别扭,岂不是一个个都想取代您的位置?我收到这方面的信件不少,都是您最得意的伙伴们寄来的,我不认为有必要将他们的信拿来警告您。我既蔑视这帮奴才的迎合讨好,同样鄙视他们徒劳的嘲笑。我为之操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您,因为我很喜欢您,但钟爱是有限度的,您应该明白这一点。奴才。这个字眼对莫雷尔会是多么的刺耳,因为他的父亲曾当过奴才,而且恰恰因为他父亲当过奴才,由嫉妒来解释社会的种种不幸遭遇,虽然是简单化和荒谬的解释,但却经久不衰,而且在一定的阶层里准能奏效,这是一种很灵验的手法,与剧场感动观众的故伎,与大庭广众之中以宗教危险相威胁的手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他那里信以为真,就是在弗郎索瓦丝那里,抑或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所有仆人那里,个个都一样深信不疑,对他来说,这是人类不幸的唯一原因。他相信,他的伙伴们正想方设法窃取他的位置,对这一大难临头的决斗只会更加不幸,况且决斗是想象中的事。噢!多么失望,夏丽呼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