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即使回忆到那些极其平常的时刻也一定会有内心世界的图景加入其间从而使这些时刻变为独一无二的东西。后来,在天气转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听见牧羊人的牛角猎号声,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把它的陽光一会儿同我的忧虑联系在一起,我的忧虑是因为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可能和莱娅以及那两个少女在一起;一会儿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联系起来,那种甜蜜俨然来自使使我感到难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丝很快就会把这个妻子给我带回来。弗朗索瓦丝在打给我电话里转达了和她一道回来的阿尔贝蒂娜毕恭毕敬的致意,我原以为她的电话转达会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错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因为这个电话使我感到我爱的人已的的确确属于我,她只为我而生活,即使远离在外,我也没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这样,这来自远方的电话传言便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街区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里有我的幸福之源,缓解痛苦慰藉心灵的因素会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移向我这里,最后把无比甘美的精神自由还给我,从此以后我只须在毫无牵挂地习研瓦格纳的音乐的同时放心等候阿尔贝蒂娜到来,不需要过分激动,更不必带着毫无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这种她回来,她对我毕恭毕敬,她属于我的幸福感来自爱情却并非来自骄傲。此刻即使有50个女人对我唯命是从一召即来,只要她们不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而是来自印度,我也会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当我独自一人在房里弹奏乐曲时,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温顺地朝我走来,我呼吸到了一种象陽光下的浮尘一般分散的物质,正如别的物质有益于身体健康,这类物质对心灵大有裨益。过了半小时,阿尔贝蒂娜果真来到了,我随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为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厌倦的,因为对我来说伴随这两件事的是一种可靠感,哪知正因为这种可靠感,从弗朗索瓦丝用电话通知我说她已把阿尔贝蒂娜带来那一刻起,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便给后来的钟点注进了金子般可贵的宁静,使这一天变成了与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为这另一种日子已具有与众不同的精神基础,这种精神基础使这样的日子变得十分独特,这种独特性*刚好和我一向度过的日子的多样性*结合起来,不过这种独特的日子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犹如我们想象不出如何在夏日里休息一天,倘若这样的休息日从来不曾在我们以往的生活里存在过的话;我还不能绝对肯定说我已想起了这样的一天;因为我此刻在宁静中感到一种我当时未曾感受过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后,当我逐渐回溯到我热爱阿尔贝蒂娜之前度过的那段时间,当我内心的创伤业已愈合从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脱离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时,当我终于能够毫不难过地回忆起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和弗朗索瓦丝上街买东西的那个日子时,我便很乐意地回顾了属于我以往从未经历过的精神时期的这一天;我终于准确地忆起了这一天,不仅没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忆它就象人们想起过了之后才感到十分炎热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样,就象人们仅仅在事后才在没有合金的条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纯金和牢固的天蓝石的成色*一样。
因此这几个年头尽管因为我老想到阿尔贝蒂娜而变得痛苦不堪,却不仅给我对她的回忆增添了连续不断的缤纷色*彩,各异其趣的行为方式,增添了每个季节每个时辰留下的痕迹,从仲夏六月的黄昏到冬日的夜晚,从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时黎明的曙光,从巴黎的雪到圣克鲁的枯叶,而且还加进了我对阿尔贝蒂娜不间断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时每刻在我脑海里再现的她的外形,我在那个时期见到她的次数的多少,间隔的长短,为等她而引起的焦虑,某个时刻我对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失望;以上这一切都改变了我回顾过去时伤感的性*质,也改变了我对与她紧密相联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实了我生活过的每一个太陽年,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于与她的往事无从分割已经够凄凉的了,何况它们同时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钟点并不由太陽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会的情况确定;一天的长短或气温的增加与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发,我们亲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来衡量,由她的脸庞的逐渐变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时给我写信的多寡和书信的风格,她见我回家时扑过来的动作缓急来衡量。总之,如果说这些变化着的时间,这些千差万别的日子每一个都把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奉还给了我,这可不仅仅是因为我追忆了与这些时日大同小异的时刻。记得每次在我恋爱之前对方就已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之所以怀着不同的愿望,是因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头一天还尽幻想着海上风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陽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关得并不严实的栅栏时悄悄带进了玫瑰的香味,我醒来后却启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恋爱的当中,我的精神大气的多变状态,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断改变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爱情的能见度缩小明天又把这种能见度无限地扩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缩成一场风暴的吗?人们仅仅凭自己占有的东西而存在,人们又只占有确实存在于眼前的东西,而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思想却又如此大量地远离我们自身出外遨游,使我们的视线捕捉不到它们的踪影!这一来我们便再也无法把它们包括在我们自身这一整体里了。不过它们仍然可以通过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们身上。于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时几乎已不再想念阿尔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够忆起来的东西醒来时我却找回来了一长串往事,它们来到我最清醒的意识里游弋,使我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东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子虚乌有呢。阿尔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变了意义;她的背叛也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了。
我现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现的仍旧是她活着时我经常看见的她的这个或那个倩影,我又怎能认为她已经长眠了呢?她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斜倚在她的自行车上,有如骑着神车在雨天飞跑。有几次,我们在晚间带上点香槟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带着挑逗的意味,热烈的情绪使她脸色*发白,两颊却抹上了一层红晕,车内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让她把脸靠近月光,此时此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试图追忆她那发红的颧颊却枉费力气,我再也看不见了。由此可见我应该在我心里消除的并不是一个,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每一个阿尔贝蒂娜都附着于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我在重见那个阿尔贝蒂娜时我便重新置身于那个日子了。而过去的那些时刻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总是朝未来运动着,朝那本身也变成了过去的未来,而且把我们自己也带进这个未来。下雨天,阿尔贝蒂娜披上橡胶雨衣时我从不抚爱她,我真想请她脱掉这副铠甲,否则这就成了与她共同体验军营之爱和旅伴友情了。然而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经死了。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献身请我做*爱,由于害怕她变坏我一直装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没有我的响应,她恐怕也就不会去要求别人了,而此刻这个要求却激起了我疯狂的性*欲。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也许根本不可能体验到同样的做*爱的快活,然而能贡献给我这种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难以邂逅了,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辞世了。我似乎应该在两种情况之间进行抉择,决定哪一种是真实的,因为阿尔贝蒂娜之死这个情况来自我并不了解的现实,也就是她在土兰的生活和我对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动情,我的迷恋与忌妒是那样地互相矛盾。那些从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极其丰富的往事,那些能够说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极为充沛的感情似乎难以令人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我说她的感情充沛是因为保留在我记忆里的我对她的柔情衬托出了她感情的丰富多彩。不光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只是一连串的时间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对她的爱情并不简单: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夹杂着肉欲,类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与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疯狂的忌妒。我不是一个单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热恋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组成的大军这些忌妒者中没有一个只为同一个女人而忌妒。无疑正由于此,我虽不情愿,总有一天我的心会痊愈的。在一个群体里,各个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觉地一个被一个代替,代替者还会被淘汰,因此到最后会发生变化,但如果不是群体而是单一体,这种变化是难以设想的。我的爱情和我本身的复杂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长而且变得五花八门。不过这些痛苦总还是可以是排成两组,两组之间的交替便构成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全部的爱情史,我对她的爱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如果说我很难想象阿尔贝蒂娜,在我心里那么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我背负着当前和往昔的双重马鞍)已经死了,那么下面这种现象恐怕也同样互相矛盾:我对阿尔贝蒂娜过失的怀疑当然,她曾在这些过失里得到过享受的肉体和她曾向往过这种过失的心灵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这些过失,也不再对这些过失承担责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里见到这个物质上已不复存在的人的实际精神状态的证据,而非她以往留给我的印象的注定要消失的反光,我又会感谢这痛苦的恩德。只要我这份爱情能够了结,那再也不能和别的人共享欢乐的女人应该说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然而这恰恰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我的忌妒只能在往事里,在对栩栩如生的阿尔贝蒂娜的往事的回忆里找到它的对象即阿尔贝蒂娜本人。既然我一想到她就会使她复活,她的背叛便永远不可能是死人的背叛,因为她背叛的时刻不仅于她,而且于倏忽之间从众多的我中引出来的我,于正在注视她的我也变成了当前的时刻。因此任何年月的差异都永远不会把这不可分的一对分开,这一对中有一个人新犯了过失便立即会有一个可怜巴巴的而且是现时现刻的忌妒者前来与他配对。最近这几个月我曾把阿尔贝蒂娜关在我的寓所里。然而现在想起来,她当时还是自由的;她胡乱使用了这种自由,她不是和这几个女人婬*乱就是和那几个女人婬*乱。以往我总是不停地考虑展现在我面前的毫无把握的未来,我曾试图看出个究竟。如今展现在我面前的象复制品一样的未来(与真正的未来同样使人忧虑,因为它同样地毫无把握,同样难于了解,同样神秘,但更为无情,因为我不可能或不幻想去影响它,象对真正的未来一样去影响它;也因为它一伸展开来便与我的生命本身共久长,可是我的女伴又不可能前来抚慰它所引起的痛苦)再也不是阿尔贝蒂娜的未来,而是她的过去。她的过去?这话说得不确切,因为忌妒心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忌妒心想象的事永远属于当前。
气候环境的变化会引起人们内心的变化,会唤醒业已忘怀的那些我,也会阻挠麻木不仁的习惯,给某些回忆,某种苦痛注入新的力量。如果此刻的天气使我忆起了在巴尔贝克时某一天的天气,上述的情况就更明显了,比如那天,大雨将临,天知道为什么阿尔贝蒂娜竟准备穿上那条贴在身上的橡胶防雨裤去远足!如果她还活着,象今天这样的天气,她在土兰无疑会去作同样的郊游。她既然已不可能这样做了,我就不应该再为这个念头去苦恼;然而,好比截去肢体的人,任何气候的变化都会使截肢的地方格外疼痛。
一件我长期没有去想过的往事猛然间在我的记忆里凝结起来,在此之前它一直呆在我那捉摸不定而又隐蔽的记忆长河之下。几年以前,有人当着阿尔贝蒂娜的面谈到她的淋浴衣,她的脸当即红了起来。那年月我对她还没有产生忌妒心。此后我曾想问她是否还记得那次谈话,要她告诉我为什么她当时脸红了。这件事之所以使我格外挂心不只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莱娅的两个女朋友常去旅馆的海水浴场,而且,据说她们不光是为淋浴才去的。不知是害怕惹恼阿尔贝蒂娜呢,还是想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我总是一味地推迟谈及此事,后来也就不再想它了。可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后不久我突然又想起了这件往事而且察觉了此事既令人生气又十分庄严的特色*,这些特色*是那些因解谜人已死而永远解不开的谜所独具的。我难道不能哪怕只设法了解一下在海水浴场阿尔贝蒂娜是否从未做过任何坏事,或者只是有做坏事的嫌疑?我如果派一个人去巴尔贝克也许能弄个明白。她如活着,我无疑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然而当人们再也不怕犯过失的人记仇时,他们的舌头便奇异地松开了。他们会毫不困难地叙说此人的过失,由于人的想象力的结构尚处于初级的过分简单的阶段(它们还没有经过大量的改造,而这种改造可以使人类发明的雏型臻于完善,无论是气压计,是气球,还是电话等等,得到改善后再与雏型相比便面目全非了),这样一种结构的想象力仅仅容许我们同时看见极少的事情,因此关于海水浴场的回忆就占据了我内心里全部的视野。
在睡眠的一条条黑暗的长街上,我有时会碰上一个恶梦,这类恶梦倒并不十分严重,首先因为它们引起的悲哀只能在睡醒以后继续一个小时,有如不自然的睡眠方式引起的不适;其次还因为人们很少遇上这样的恶梦,两三年一次而已。而且是否真遇上了还不能肯定也不能肯定错觉和对恶梦的一再分割(有没有使这些恶梦显出一种似曾见过的样子说一分为二是不够的)。我既然对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和死亡有所怀疑,我当然早就应该进行调查了。然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使我屈服于她的那种疲劳和软弱又不允许我在见不到她时着手进行此事。不过,有时从长年累月的软弱里可能会猛然冒出闪电般的强大力量。我决定进行调查,起码是部分的调查。
可以说阿尔贝蒂娜一生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别的事。不过我还是在考虑我能派谁去巴尔贝克作一次实地调查。埃梅似乎是合适的人选。他不仅对当地了如指掌,他还属于那种十分操心自己的利益,对主人又很忠心,而且对无论哪种道德都漠不关心的普通百姓(如果我们给他们报酬丰厚,他们在按我们的意志办事方面会表现得谨言慎行,不怠惰不贪赃枉法国时又不择手段),我们谈到这类人时总是说:是些好样的人。我们对这类人是可以绝对信赖的。埃梅一动身,我便琢磨我现在如能问阿尔贝蒂娜本人关于埃梅准备去那边打听的事,那不知会强多少。于是我宁愿亲自问她而且似乎已准备亲自问她的念头立即把阿尔贝蒂娜带到了我的身边,这倒不是依靠起死回生的努力而似乎是靠了某次偶然的邂逅,如同不摆姿势的照像,快镜头照出的人像总是更生动,我在想象我们的交谈时,我同时又意识到这交谈根本不可能;我刚从新的角度去重新考虑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件事,这阿尔贝蒂娜便引起了我对业已消失的人的一片柔情,看不见她们当然也无从修改她们被美化了的形象;这阿尔贝蒂娜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哀伤,她永远消失了,那可怜的小家伙永远被剥夺了生活的乐趣。于是倏忽之间,我从忌妒心对我的折磨里骤然转移到离别的绝望中去了。
此刻充溢着我心灵的并不是充满仇恨的猜疑,而是对和妹妹共同度过的洋溢看爱和信任的时刻的使我感动的回忆,死神的确已经使我失去了这样一个妹妹,因为我的悲伤并非与阿尔贝蒂娜曾经是我的什么人有关,而是与我的心逐渐使我相信她是什么人有关,因为我的心总渴望着领略最一般的爱的激动;于是我明白了那使我如此厌倦的生活(至少我认为如此)其实是趣味无穷的;我如今才感到,甚至就一些无关宏旨的话题同她闲聊的那些时刻也曾使我精神得到极大的满足,我在当时的确没有觉察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但如今它已促能我始终不懈地去追忆这样的时刻而且排除其它的时刻了;我能追忆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在汽车里,她坐在我身边做出的某个动作,或在她房间里她在我对面坐到饭桌上的动作,都在我心里激起了甜蜜而悲哀的波浪,这波浪越涌越近最后便淹没了我整个的心灵。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们用餐的这个房间很美观,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它美观是为了让她生活在其中感到满意。如今,这里的窗帘,椅子,书籍都不再是我漠不关心的东西了。并非只有艺术才能给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抹上一层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艺术固有的这种使魅力和神秘性*与人们水-乳-交融的能力也会转换给痛苦。当时我从不去注意我和她从森林回来到我去维尔迪兰家之间这段时间共同享用的晚餐,而如今我的泪眼却在寻找晚餐时刻的美妙而庄严的温馨。爱情的感受和生活中的其它感受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也并非只有沉迷于生活的感受才能体会爱情。在尘世,在市街的喧嚣和周围鳞次栉比的房舍的杂乱中,你不可能估量一座教堂的独一无二又经久不变的正确的高度,只有远离尘嚣,从邻近的山坡遥望过去,城市失去了踪影或只在地平线上呈现出模糊的一团,只有这时你才可能在黄昏的寂静里沉思默想从而估量出教堂的高度。我竭力用我的泪眼鸟瞰阿尔贝蒂娜的全貌,同时回想着那晚她所说的全部严肃而正确的话语。
一天清晨,我仿佛在雾霭里看见一座小山的椭圆形身影,感觉到一杯巧克力的温热,与此同时一件往事的回忆却使我的心难受得紧缩起来。阿尔贝蒂娜在一个下午来我家看望我,我第一次拥抱了她,原来我突然听见了刚点燃的热水暖气发出的格格响声。我气冲冲地把弗朗索瓦丝交给我的维尔迪兰夫人的邀请信仍到地上。阿尔贝蒂娜既然这么年轻就死了;而布里肖又继续去维尔迪兰家赴宴,维尔迪兰夫人家也继续高朋满座而且也许还会高朋满座若干年,我初次去拉普利埃晚餐时的感受便以更大的力量逼我相信死神并不袭击同一岁数的所有的人!布里肖的名字立即勾起了一件往事,在一次晚会结束时布里肖把我送了出来,我当时在楼下看见了阿尔贝蒂娜房间里的灯光。我后来曾反复回想过她房间里的那一缕灯光,但却从来没有从现在这样的角度去回忆过。因为我们的回忆虽然的确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拥有这些回忆却好比我们拥有花园式住宅,住宅的一些小小的暗门往往为我们所不知,可能会是邻近的某个人前来替我们打开这些暗门,因此在这之前我们虽然回到了家里,但起码有一个方面我们还不大清楚。一想到我回家时人去楼空的景象,一想到我在楼下再也看不见阿尔贝蒂娜的房间而那间房里的灯光也永远熄灭,我才明白那天晚上离开布里肖时我以为自己因不能出去散步也不能去别处做*爱而感到烦躁、懊恼,那是怎样的错觉。只因为我自以为很有把握全部占有那个宝贝,那个把光芒从上至下反射到我身上的宝贝,因而对估量它的价值便毫不在意,这样一来我便必然认为这宝贝还比不上寻欢作乐,这种寻欢作乐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我在竭力想象它们时起码对它们作了估价。我明白了,在巴黎时我在我家也就是在她家过的那种生活正好使我实现了一种深沉的宁静,而在巴尔贝克大厦,那天晚上我同她睡在同一屋檐下时,我梦想过这种宁静但以为那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去参加维尔迪兰家最后一次晚会之前即使这次晚会没有举行我也不会为此感到宽慰我们从森林回来时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进行过一次谈话,那次谈话使阿尔贝蒂娜和我的精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领域使我们互相同化了。因为如果说我带着柔情回味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这无疑不是由于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超过了我认识的其他人;在巴尔贝克时德·康布尔梅夫人不是对我说过:怎么!您完全可以和埃尔斯蒂尔这样一个天才一道度过这些日子,而您却和您的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欢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是因为她的聪慧使我联想到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我把这种东西叫做甜美,正如我们把仅仅是上腭的某种感觉叫做水果的甜味一样。事实上,我在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时,我的嘴唇会本能地伸出去进行回味,我真宁愿我回味的东西实际存在于我之外,宁愿它是一个人客观的优越之处。我当然认识一些比她更聪明的人。然而爱情的毫无止境,或者说爱情的自私自利使我们对我们所爱的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难做出客观的判断,我们总是随着我们的愿望和畏惧不断地修饰我们之所爱,我们总不把所爱的人和我们自己分别开来,她们仅仅是一个广阔无垠的处所,是我们表露爱情的处所。总有数不胜数的苦和乐永不停息地汇集到我们的身体里,因此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总不能象对一棵树,一幢房舍,一个行人一样具有清晰的概略看法。我没有千方百计从阿尔贝蒂娜本身更多地去了解她,这也许是我的错误。同她相处这么长的时间我只不过认识到就她的魅力而论她在我的记忆里所占的地位随着年代而有所不同,所以在看到她自发地起了许多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又绝不仅仅因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时我还感到吃惊呢,同样,我本应该象了解任何一个人的个性*一样去设法了解她的个性*,这样做我也许可以弄明白为什么她一味坚持对我隐瞒她的秘密,从而避免使这种奇怪的顽固态度与我从不变通的预感之间的冲突延续下去,而这种冲突却导致了阿尔贝蒂娜的死亡。这样一望,我在深切怜悯她的同时便感到在她死后继续生活下去乃是一种耻辱。的确,在我的痛苦达到最缓和的程度时,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正在享受她死亡的好处,因为如果一个女人在我们的生活里并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伤的工具,这个女人对我们的生活便大有用处,占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占有她使我们痛苦时为我们揭示出的真理那么宝贵。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尔贝蒂娜之死联系起来,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双重谋杀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会原谅我。我曾梦想被她理解,梦想别让她低估我,我以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更能理解我和估价我的人又何其多也。希望被理解是因为希望被爱,希望被爱是因为正在爱。其他人的理解是无关紧要的,而且这些人的爱是令人厌恶的。我在获得阿尔贝蒂娜一丁点理解和爱情时感到的欢乐并非来自她的理解和爱情本身固有的价值,而是由于这种获得,我又往全部占有阿尔贝蒂娜的目标迈出了一步,这种全面占有是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确定的目标和抱定的幻想。我们在谈到女人的可爱时,我们也许只是在让我们见到她们时感到的快乐从我们身上迸发出来,就象儿童说我亲爱的床,亲爱的枕头,我亲爱的山楂树一样。这就从另一方面说明,男人从来不这样谈论并不欺骗他们的女人:她真可爱,他们说这句话时往往是在谈欺骗过他们的女人。
德·康布尔梅夫人有理由认为埃尔斯蒂尔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们并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判断一个和别人一样在我们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们思想的边缘着了色*的人的精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种人的精神魅力,这种人在某些事故之后定错了位置,最后竟顽强地固定在我们自己的体内,致使我们自问此人在过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个海边小火车的走廊里注视过一个女人,而且在这样自问时我们体会到的痛苦与外科医生在我们心脏里取子弹时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辙。一个普通的羊角面包,只要我们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鹀、小兔和山鹑更使我们感到快活,我们躺在山上时,离我们几厘米远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颤动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几里以外的山峰的令人晕眩的尖顶。
此外我们的错误并不在于我们高度评价我们所爱的女人的聪慧和可爱,无论这种聪慧和可爱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对别人的聪慧和可爱无动于衷。谎言只有在来自我们所爱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愤怒,善心只有在来自我们所爱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感激之情,肉欲具有恢复智慧和为精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础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这种神奇的东西了:一个我能使我与之无话不谈的人,一个我能够信赖的人。信赖?别的人不是比阿尔贝蒂娜更信赖我吗?我同别的人谈话的话题不是更广泛?问题在于,信赖或谈话这些极平常的事只要融进了爱情,那独一无二的神圣的爱情,它们是否很理想这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又看见阿尔贝蒂娜坐到她的自动牌钢琴前面去了,她头发漆黑,双颊微红:尽管她想推开我的双唇,我的嘴唇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舌头,她那母性*的,滋补而又不能食用的圣洁的舌头,阿尔贝蒂娜即使只让她的舌头轻轻拂过我的脖颈,我的胸腹,她舌头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会使我认为这种表面的抚爱出自她肌肤的深层,这深层显露出来有如一块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这种抚爱哪怕是最表层的触摸,也仿佛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温馨。
我还不能说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复返的甜蜜时刻时所感受到的是绝望。绝望意味着还必须维持这万劫不复的生活。在巴尔贝克时我一见旭日东升便意识到我再也不会过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时我已经绝望了。从那时起一直坚持我的利己主义,然而这个我如今十分依恋的我,这个调动自卫本能的生机盎然的我,这个我在生活中已不复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强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时,我想起了我已经占有过的一个宝贝(只有我一个人占有过它,因为其他人并不确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隐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谁也夺不去这个宝贝了,因为我已不再占有它。说真的,我过去占有它只是因为我愿意想象我占有了它。不过我在用嘴唇注视阿尔贝蒂娜时,我在把这宝贝放进我的心间时,我不仅犯下了让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层生活的不谨慎的错误,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肤之爱交融起来的另一种不谨慎的错误。我也曾愿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关系是爱情关系,我们互相都在实行那叫做恋爱的关系,因为她顺从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于习惯于相信这点,我不仅失去了我挚爱的女人,也失掉了爱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温柔的情妇。总之,我的幸福我的不幸都是斯万没有经历过的,因为恰巧在他爱恋奥黛特并为她妒性*大发的时候他几乎见不到她,而且每当她在某个约会的最后时刻取消约会时,他去她家又那么困难。可是这之后他却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离开人世。而我却相反,我在为阿尔贝蒂娜而妒火中烧时,我比斯万幸福,因为她当时住在我家,我已经得到了她。我已经在事实上实现了斯万当时梦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实实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时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我究竟没有象他留住奥黛特那样留住阿尔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地重复出现,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性*格的接近和环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们选作和谐典范的生活方式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互相对立的。当然,最主要的对立(艺术)尚未显现出来。
丢了命我也算不得损失严重;我无非丢了一个空无所有的外壳,一部杰作的毫无内容的框架。我今后究竟还能把什么东西引进这个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这框架业已包涵的内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赖以生存的正是对那些甜蜜时刻的回忆,这个精神支柱传递给我的祥福恐怕连死之将至也难以摧毁吧。在巴尔贝克时每当她为了讨我喜欢在头发上洒香水因而耽误了时间,我总命人去寻她,她当时是怎样飞跑过来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厌的巴尔贝克和巴黎的图景正是她短暂的一生中翻得那么迅速而历历在目的篇章。这一切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回忆而已,对她来说却曾经是她的行动,是她象悲剧情节发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动。人的成长一方面表现在我们自身,另一方面却表现在我们自身之外(我对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当时我注意到了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断增长的优点,而这种增长又并不完全取决于我本人的记忆力),这两方面的成长又不免互相影响。我在千方百计了解阿尔贝蒂娜并试图全部占有她时,我只顾凭经验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奥秘都简单化成全部和我们本身的素质貌似的东西,其实想象力总是使这些人和地方在我们面前显得千差万别,我只顾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乐都推向快乐本身的毁灭:因为我要做到这些不影响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许我的财产和我俩喜结良缘的光辉前景曾经吸引过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过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聪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计谋的灵活性*也曾使她接受过囚禁般的生活,并促使我越来越把这种囚禁强化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这种纯粹由我的内心活动发展造成的囚禁又反过来冲击着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这种冲击本身又反过来提出一些使我内心越来越感到痛苦的新问题,因为她已从我的牢狱里逃走并且在马背上夭亡,而没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拥有这匹马,她甚至在死了之后也给我留下了不少疑团,如果我去核实这些疑窦,这种核实本身就会比我在巴尔贝克发现她认识凡德伊小姐更为残酷,因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边安慰我了。由此可见一个自认为过着封闭式生活的人心灵里的长吁短叹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现为独白,因为现实的回声会使这种抱怨偏离正道,而且这种封闭式的生活好比自发进行的主观心理实验,这种实验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给另一种生活构成的纯现实主义的小说提供它的情节,而小说跌岩起伏的情节又会反过来使心理实验的曲线弯曲而且改变心理实验的方向。情节是多么复杂而紧凑,爱情的发展又多么迅猛,好比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或舒曼的叙事曲,尽管开端有些许迟缓,间断和犹豫,那结局又是多么神速!应该把我们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摆在最后一个年头,对我来说这个年头真好比一个世纪因为在我思想上,从巴尔贝克到她离开巴黎,阿尔贝蒂娜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同时她本身也在独立于我之外的情况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觉间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虽然并不持久却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实,几乎无所不包,这种生活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许它本身并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过是某种带必然性*的东西,因为如果我没有在一篇考古论文里读到描写巴尔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万在对我谈到这座教堂堪称波斯式的教堂时没有把我的兴趣引向拜占庭时期的诺曼底方言;如果一家豪华旅馆建筑公司在巴尔贝克修建的那家舒适卫生的宾馆没有促使我的父母下决心满足我的愿望让我去巴尔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认识阿尔贝蒂娜。诚然,在我向往已久的巴尔贝克,我既没有发现我梦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没有找到那永恒的雾霭。那行程一个钟头35分的漂亮的火车本身也并不符合我的想象。然而,为了补偿我们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寻觅却未得到的东西,生活往往会给予我们某种我们完全没有想象过的东西。在贡布雷,每当我愁苦万状地等待母亲向我道晚安时,谁又会对我说我那时的忧虑可以消除,随后在某一天又会复苏,不过不是为我的母亲而是为一个少女复苏呢?这个少女开始无非是海天连接处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着去观赏的花,一朵有思维能力的花,我多么孩子气地热望在这朵花的心灵里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当她不知道我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时,我又是多么痛苦。是的,几年以后正是为一个陌生姑娘的一声晚安,一个吻,我象孩提时等不到母亲前来看望我那样痛苦不堪。我那么需要这个阿尔贝蒂娜,如今她的爱几乎成了我心灵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依据,可是倘若斯万不曾对我谈到巴尔贝克,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她。她也许会活得更长,我也不至于终身为她的死而备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于十足利己主义的爱而听任阿尔贝蒂娜长辞了人世,这似乎和我谋杀我的外祖母并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我后来在巴尔贝克认识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爱她,而我后来却爱上了她。我在放弃希尔贝特而且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爱上另一个女人的当儿我还差点没敢怀疑我是否至少在过去只可能爱希尔贝特一个人。然而对阿尔贝蒂娜我竟没有任何怀疑而且完全相信我爱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个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岛上共进晚餐的约会就可以做到这点。当时还正是时候,也许我的想象力就是为斯代马里亚夫人而活跃起来的,这种想象力可以让我们从某一个女人身上得出一种个别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对我们来说她又是命中注定必不可少的。从生理学的观点出发,我最多可以说我可能专一地爱另外一个女人,但并不是爱任何一个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尔贝蒂娜头发是棕褐色*的,她不象红棕头发身材苗条的希尔贝特,然而她俩的体质都一样,她俩都有肉感的双颊,双颊上都长着一对难以捉摸的眼睛。这样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顾的,而这些男人又可能疯狂地爱上别的我毫无兴趣的女人。我几乎可以相信希尔贝特那喜好婬*乐的倔强的个性*已经移植到阿尔贝蒂娜体内,她俩的形体确实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后琢磨起来又觉得它们都呈现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处。男人几乎永远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况的巧合;当他坠入情网时,那恋爱对象自然是某种类型的女人,而且类型还十分广泛。阿尔贝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连翩的眼神和希尔贝特最初的眼神并没有绝对的不同。我几乎可以相信希尔贝特那令人难以捉摸的为人,她的喜好婬*乐和她那倔强而诡诈的天性*这次又回来通过阿尔贝蒂娜的形体重新诱惑我了,她俩的形体当然各不相同,但也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就阿尔贝蒂娜而言,由于我们在一起而又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整个的思想活动又自始至终都有一种令人痛苦的忧患感维持着经久不衰的内聚力,这样的生活也就不可能产生自我消遣和遗忘的裂缝,因此她在世时的形体就没有一天象希尔贝特的形体一样失去我在事后才意识到的(别人也许不会意识到)女性*的魅力。然而她却去世了。我很可能会把她遗忘。谁知道某一天是否会有一个气质同样多姿多彩躁动不安而又富于幻想的人前来打破我的宁静呢?不过我并不能预见这些气质又会以什么样的女性*形式体现出来。就凭希尔贝特我很难想象出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会爱上她,犹如对凡德伊奏鸣曲的回忆并无助于我想象她的七重唱一样。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几次看见阿尔贝蒂娜时,我也认为我即将爱恋的会是别的姑娘。再说,如果我早一年认识她,我很可能会感到她象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那么毫无生气。如果说我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那是因为她自己也起了变化,我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那个姑娘了,这或许只是性*成熟期妇女的突变现象,或许是我永远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况造成的。无论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会爱上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相似,即是说万一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选择妻子,我那种也许是必然性*的选择,在比选一个具体的人更广阔的范围,在选择某一类型的女人方面,应该说还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一切必然性*时,那种并非完全自由的选择也符合我的愿望。一个女人的脸庞比光线本身更经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因为我们即使双眼紧闭也没有一刻不在珍爱她美丽的眼睛,动人的鼻子,也没有一刻不在想方设法看到它们,这样的女人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然而我们都明白,如果我们生活在曾经遇见过她的那个城市以外的某个城市,如果我们在别的街区漫步,如果我们经常光顾的是别的沙龙,对我们来说就不会是她而可能是另一个女人天下无双。天下无双,我们难道真相信?象她这样的人是数不胜数的。然而在我们那热爱她的眼睛里,她是结实而不可摧毁的,多长的时间也无法为别人所代替。因为这女人通过各种神奇的召唤一味地调动着存在于我们身上的千百个爱情的零碎基因并把这些基因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消除它们之间的空隙,我们自己则为勾画所爱之人的面宠而提供全部翔实可靠的材料。这样一来,即使我们在她眼里仅仅是芸芸众生之一员,也许还是最差的一员,她在我们眼里却是天下无双的,而且我们终身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确,我甚至已经非常清楚地感到这种爱情并不是必然的,不仅因为这种爱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和我之间形成,而且也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我也对这种爱情本身有了认识,发现了它和我过去对别的女人的爱情有着过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这种爱情远比阿尔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却又包围了她,宛若海潮包围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于我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生活,渐渐地,我再也无法挣脱我给自己铸造的锁链了;而把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并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联系起来的习惯又使我相信这种感情非她莫属,正如某个哲学流派所认为的,习惯总是把因果律的虚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强加给两种现象之间的简单联想。我曾以为我的社会关系和我的财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这也许非常奏效,因为这些社会关系和财富已经使我失去了感觉、爱恋和想象的能力;我很羡慕可怜的乡下姑娘,由于没有与人交往,甚至没有电报,她在不可能人为地缓解自己的伤感时可以进行长时间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说我已看清德·盖尔芒特夫人拥有的一切虽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变得无限之大,但这种距离已突然被下面这种主张消除了;社会地位的优越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而且它是可以变动的;那么,在相反的意义上以此类推,我的社会关系,我的财富,我的地位与当今的文明提供给我享用的全部物质手段也只不过推迟了我和阿尔贝蒂娜倔强的逆反意志之间的肉搏时间而已,阿尔贝蒂娜是不受任何压力影响的,正如在现代战争里准备齐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过推迟了士兵之间肉搏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占上风的乃是意志力最坚强的人。我无疑是可以同圣卢保持电报和电话联系的,也可以和图尔的办公室保持联系,然而他们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无结果吗?毫无社会优越地位,毫无社会关系的乡下姑娘或文明趋于完善之前的人类由于欲求较小,由于不象我们那样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现实的东西而惋惜,他们不是更少受痛苦吗?一个人总是对即将委身于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占有之前总抱着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拒绝去森林的岛上晚餐,她的拒绝促使我爱上了她之外的另一个人。这种拒绝同样也可能促使我爱上她,如果我后来又及时见到了她的话,我刚得知她不来时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设而这个假设却兑了现,我以为有人为她而妒性*大发因而老把她从别人那里支开,我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于是我苦恼不堪,真愿意为见到她而付出一切,这件事简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圣卢到来总算使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来。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他的爱情,他的情妇都会成为忧虑的副产品,我们的过去和记录着这过去的体内的损伤又决定着我们的未来。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尤其如此,我爱的人不一定必须是她这一点,即使不存在类似的爱情也已记录在我对她的爱情史里了,即是说已记录在我对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爱情史里。因为这种爱情与我对希尔贝特的爱并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几个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础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们相处甚篇,可能是因为有了她,也可能因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处。总而言之,长期以来我完全可能是在她们当中犹豫不决,我从这位选到那位,当我自以为偏爱这一位时,只要那一位让我在约会中久候,拒绝和我见面,我必定会对那一位产生爱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安德烈要去巴尔贝克看望我,如果说为了不显得我依恋她我事前已准备好对她撒谎说:唉!您如果早几天来该多好!如今我已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不过这不要紧,您还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为在安德烈来看我之前,阿尔贝蒂娜已经对我失了信,我的心跳个不停,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这说明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安德烈来到时,我确实对她说了这些(在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姐时,我在巴黎也对她说过),她可能以为这是故意说出来的毫不真诚的话,如果我前一天和阿尔贝蒂娜过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确可能用她所说的那种不真诚的口气对她说:唉!您早点来该多好,如今我已爱上另一个姑娘了。当我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姐时,阿尔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这时的位置。爱情总是交替发生的,因此,在同一时间里无论如何也只能爱一个人。不过以往也曾经发生过我几乎同时和那些少女中的两位闹翻的情况。首先采取主动的姑娘会使我恢复平静,而另一位如果继续与我不和,我爱的倒可能是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最终与之结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采取主动的姑娘,因为她能够抚慰我尽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后面这位姑娘的无情对待,这无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边,我最终是会把她遗忘的。然而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我满以为她俩起码有一位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在一段时间里却没有一个人回来。我为此倍受忧虑的煎熬,我的爱也成倍地增长了,我准备一有机会便终止对可能回到我身边的姑娘的爱,可是我又同时为这两个少女而痛苦万分。到了一定年纪的人就是这种命,而且这种命运很可能早期降临,那时比起你被抛弃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减少痴情,因为在你被遗弃时,对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灵魂也已不存在了,到头来关于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对他的莫名其妙的偏爱: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让你说:你接待我吗?弗朗索瓦丝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分离仿佛成了我那么多次和别人分离的淡化了的象征。因为往往必须在分离的日子到来时我们才可能发现我们是在相爱,甚至才可能真变得在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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