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听到范情的话,都觉得他是要给郝宿一个下马威。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严格意义上来说,伯爵大人根本就没有娶小夫人,如今却将所有的财产都无条件赠送给了对方。两人根本毫无关系,如果郝宿想要争夺回自己的财产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大家都在心里同情了一下少爷。
以前伯爵大人总是责骂对方也就罢了,现在连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甚至年龄比他要更小的人,都能骑在他的头上,肆意侮辱。
从前少爷回来跟伯爵大人并不会有多少话,即使被责骂了,也都是沉默地听完,然后穿上自己的外套,谦和有礼地道父亲,如果没有别的事,那么我就先离开了。
他看上去并没有将郝淮这个父亲太放在眼里,每回离开过后,郝淮也都会发更大的脾气。
郝宿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如此,更何况是面前这个小妈。
仆人们纷纷敛声屏气,生怕少爷一回来就要和小夫人发生争执,到时候难免会殃及池鱼。当然,他们更怕的是少爷根本就斗不过范情,到时候不但财产没有抢到,连命都丢了,毕竟后者年纪虽然小,手段却是不容小觑,这段时间他们也都亲眼见到了。
郝宿为人善良,仆人们不忍心看到对方下场那样凄惨。
就在大家以为郝宿肯定会拒绝的时候,这位连在郝淮面前都不耐烦开口的人,保持着低头的动作,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貌美苍白的小妈,直到将人看得连眼尾都开始泛红,才缓缓开口。
“夫人。”充满了贵族礼仪的姿态和腔调,字被他咬念得极为标准,是那种只在特别正式的场合里才会说的官话音节。
青年低沉磁性的声音近距离地钻进了范情的耳朵里,“夫人”分为很多种,有年纪小的人对年长的人的尊称,还有就是继子、继女对继母的专属称呼。而郝宿刚才叫的,是后者这里的语言跟之前几个世界不同。
年龄和身份截然相反,称谓带来了强烈的扭曲和畸形。禁忌感剧烈冲击着人的道德观,内心的欲望更加勃生。
范情将手放开,长长的缎绸袖子将他泛红的指尖盖住。底下风景靡靡,很像是在无可奈何之际,力竭非常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法抓住的感觉。
他连呼吸都不易察觉地更急促了点,视线打量着人,依旧是那样高高之上的姿态,似乎非常满意郝宿的识时务。
“路上还顺利吗”
范情下颌微抬,身姿清冷地绕开郝宿,他坐在印花布料的沙发上,双腿优雅交叠,整个人向后倚着,美丽,又极为脆弱,给人一种只要轻轻碰一下,就会碎掉的感觉。
然而问话的语调又完全是强势的,毫不逊色于曾经的伯爵。
他像是一条盘踞在沙发上的美人蛇,冰冷的眼眸毫无情感地盯着你,一旦出了任何错误,就会将你吞进肚腹。
如果此刻他的面前不是郝宿的话,恐怕都会吓得直接失态了。
“顺利。”
郝宿的视线在范情铺开的裙摆上顿了顿,说话的时候仍旧跟对方保持着应有的礼节。谦稳恭敬,君子端方。
他坐在范情的斜对面,神色温和。穿着装扮,言行举止,都是完全的绅士做派。
很难想象像郝淮这种人,会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儿子。
范情鬓边一缕金色的发丝垂在耳侧,将他那股柔怜之态增添得更加明显。
但这种美是有毒的,若是轻易涉险,下场便会和郝淮一样。
他在郝宿的身上看到了两样东西,规行矩步,洁身自好。
可偏偏,他想要将其全部打破。
“路上有什么有趣的见闻吗”
小夫人美貌绝艳,气质矜贵,尽管年岁小,可模样却绝对跟天真扯不上边。
他很懂得要如何跟郝宿打开话题,静静聆听的姿态也让人不敢随意侵扰。
至少在郝宿说话的时候,仆人比刚才还要更安静。期间除了端上水果以及饮料之外,就一直在旁边待命。
“出发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后面天气都很晴朗。塞加畔的风景很好,有时间的话,您可以过去游玩一番。”
“不过最好找一个当地的向导,给他们一枚铜币,就可以提前安排好所有的事宜。”
“当然,如果您带了一些贵重物品的话,最好要格外小心。”
这个年代对于普通人来说,长途出行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并且小偷和骗子横生。他们很会看人,稍不注意,你的行李就有可能被掉包,或者直接偷走了。
郝宿回来的时候,就被偷了一条价格昂贵的围巾还有一些衣服。好在贵重的东西都在另一个行李箱,没有损失太多。
也因此,他现在可穿的衣服并不是很多。如果要在这里长期待下去的话,需要尽早补齐。
郝宿将路上遇到的趣事捡了一些说出来,他款款而谈的模样也是十分吸引人。
气息均匀,喉结微颤,觉得渴了,又会在那种绝对的贵族姿态下,将身边的白瓷杯端起,轻呷一口。他的手指略曲,形态流畅,骨节分明,让范情想起胡直山收藏的一块未经雕琢的白玉。
他曾经摸过那块玉,凉的。
但他知道,郝宿的手不是凉的,他是热的。就像刚才他捏着对方的下巴,感受到的温度一样。
范情的目光在郝宿的手上流连一会儿,就又落到了他的唇上。
薄唇被水沾湿,又被放在杯碟边上的餐巾擦干净。柔软的布料很快就将水分吸干,只在上面留下一团淡淡的深色。
范情突然有点妒忌那块餐帕,能够被郝宿拿在手心,能够碰到郝宿的嘴唇。
他看向郝宿的目光更冷,隐含无名的嫉妒。
“是吗我想有空的时候我会去看看的。”范情淡淡一笑,面孔更为矜持,像是仅仅出于礼貌地附和。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范情却保持着双腿交叠的姿势没有改变过,偶尔的调整也只是让背后靠得更舒服点。
“你的父亲葬在黎西郡,明天我会带你过去。你应该有很长时间没回家了,要去外面看一看吗”
说着迁就的话,但每一步都已经为郝宿安排好了。
讲完,范情就站起了身,哪怕稍有不妥,也丝毫没有避讳郝宿的目光。甚至看向郝宿的目光,也都充满了肆意嚣张。
不知道他是确信郝宿是那种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还是出于其它目的。
郝宿也的确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视线也只保持在范情眼睛以下,下巴以上的位置,举止俨然符合着一名继子该有的作派。
就连跟随范情一起出门的时候,也都和对方保持了距离。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跟范情讲了一会儿话,现在差不多是五六点钟的样子。
春天的晚上要格外美丽,晚霞映红了一整片天空,绚烂的色彩弥漫着。庄园内还栽种了许多花,随着小径走了半圈,到处都是柔和的花香。
一切的颜色加在一起,却都不及范情半分。
两人依旧在说着些不生不熟的话,等到晚餐的时候,才听到范情说“一会儿陪我一起用餐。”
宛如他真是他的长辈,那种恶毒的模样又浮现了出来。但听在郝宿耳里,却又一种天真的甜蜜。
一朵浑身带毒,艳丽非常的花眼巴巴地在你面前绽开,希望你能多看看他。
还要时不时嫉妒一下那些能得他青眼的存在,回头悄悄地收拾。
“好的,夫人。”
郝宿从善如流,温和的声音再次令对方眼瞳的颜色加深。晚霞映在他的眼睛里,漂亮得无可复加。
身为贵族,用餐也都是极为讲究的。有仆人提前为他们准备好一切,分坐两头,彼此隔着合乎礼节的距离。
但范情对此感到厌恶,他不愿意遵守规则,直接就让人将自己的椅子搬到了郝宿边上,彼此离得非常近。
不过吩咐仆人之前,他还是看了看郝宿。
“郝宿,你有意见吗”
“没有,夫人。”
郝宿端坐在原位,声音平淡。
“我喜欢你的聪明。”
两人的对话听在仆人耳中,更觉得小夫人是在给少爷下马威了。
尽管郝宿没有表明自己回来的目的,但谁都没有怀疑他是为了伯爵大人的遗产,于情于理,谁能甘心这样一大笔钱全部由一个外人继承。就连外界在听说郝宿回来庄园以后,也都如此猜测。
但当事的两个人却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了一种莫名的和谐。
范情笑了一下,深色的眼眸中暴露出了一股危险性。他坐在那里,姿态优美地垂下了头颅,品尝了一口新鲜的牛肉。
细嚼慢咽,仪态美丽。配方和烹饪流程跟平时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今天要格外好吃些。
郝宿用餐的模样也十分优雅,年长的缘故,一举一动间显出了一种成熟的稳重感。
两人坐在一起,竟没有丝毫突兀,甚至看上去还有些相配。
他的手边有一杯红酒,红酒是郝淮的收藏。除了好看的少年以外,郝淮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各种各样的好酒。
往常这些都是不让人动的,他前脚埋进土里,后脚这些酒就被范情拿了出来。
自从郝淮去世以后,就有不少人过来。尤其是对方下葬那一日,前来吊唁的人不胜其数。
好歹也是伯爵,再加上大家其实都对那位小夫人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貌才勾得伯爵愿意将一切家产都给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
吊唁当天,范情穿了一身黑,还戴了一顶带了面纱的帽子,将大半张脸遮住了,只留下一个尖尖的下巴。
然而肌肤似雪,哪怕看不到全貌,也仍然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人。
范情站在那里,不需要刻意的伪装,就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单薄感。
而郝淮给人的印象则要魁梧许多,因此根本就没有人怀疑他的死跟范情有关。
吊唁结束以后,就有不少人想要前来拜访,但范情不愿意招待。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范情花费耐心,跟他交谈亲近的。
范情自出生以来,就见过了不少冷眼,又因为生得漂亮,总会遭到觊觎。想要不被欺负,就得长出尖利的爪牙,将他们吓退。
由此也就养成了他这样的性格,看似柔弱,实际上根本就是一株食人花。
从前是没人能被他看进眼里,现在是除了郝宿以外,没人能被他看进眼里。
自从继承了郝淮的遗产以后,胡家那边又蠢蠢欲动起来。他们甚至有些可惜,早知道范情这么有能力,当初就应该直接让郝淮娶了对方,这样一来,说不定伯爵的位置也可以图谋一二。
不过现在也不错,胡家那边最近在试图跟范情拉进近关系,想要侵吞掉郝淮的遗产。
胡直山从前对范情不闻不问,现在却要打出亲情牌,让对方为家族做出贡献。他告诉范情,只要对方愿意配合的话,就会将他和他的母亲正式接进胡家。
胡家身为皇室,三天两头就会举办宴会。一般来说,他们都不会主动邀请范情,但这回他们却提前发了一张帖子过来。
范情用餐巾布擦了擦嘴角,抬眸看向郝宿。
“胡氏四号会举办宴会,到时候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出席。”
一个人出席和带着郝宿出席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向胡家示好,而后者,就耐人寻味了。
如果范情承认了郝宿的身份,那么他名下的财产就有很大的可能会给对方,毕竟郝宿到底才是郝家正统的继承人。到时候胡家再想打主意,就难得多。
就算范情没有这样的想法,至少也向胡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目前为止,他没有想要妥协的意思。
郝宿被女王召回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处理这些怀有异心的皇室。
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胡家,原本他还想找个机会过去,现在范情直接给他递了一张梯子。
将红酒咽下,轻轻颔首,礼节周到十足。
“好,我会准时出席的。夫人。”表情也没有一丝错误,仍旧是恭敬十足的。
大概是刚一见面,范情就捏着他的下巴迫着他叫自己夫人,因此过后的对话当中,一句话说完,郝宿总是会加上这个称谓。
禁忌感总会让没有饮酒的人眼瞳颤颤,眼尾晕红。
又用了一会儿餐,郝宿便率先起身。
“夫人,我已经吃饱了。”
“祝你有个好梦。”
范情难得地没有继续为难郝宿,他这会儿很开心,但并不明显,仍旧有一种华贵下的矜傲。
“您也是。”
两边道了别,郝宿就在管家的带领下走上了楼。
郝淮的卧室在三楼,他死了以后,那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范情吩咐着扔了。就连他睡过的床,也让人劈了变成厨房里的一堆柴火。
现在成了一个杂物间,平时除了打扫以外,连仆人都不会进去。
范情的房间在四楼,不知道是不是意外,恰好就在郝淮曾经的房间正上方。看上去,就像是他将对方踩在了脚底下。
长廊各处都铺了地毯,管家提着灯,一边走一边向郝宿介绍这些年来庄园里的变化。
楼梯两边挂了不少画,无一例外都是极有名气的。这都是别人送给郝淮的,凡是送进庄园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简单的。
以前郝淮最喜欢的是一幅战马图,专门吩咐了人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但现在那个地方挂了一幅新的画,一株盛开的红豆。
这里已经不再是郝宿熟悉的庄园,甚至不再是郝淮熟悉的庄园。
由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已经打上了属于范情的烙印。
这是他的所有物,里面的一切都随他支配。
当然,也包括他。
郝宿开门之前,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明显出自范情之手的画。
是一个笼子,里面关着模样好看的鸟。
真大胆啊。
郝宿的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向管家道谢后,就进去了自己的屋子。
楼下,在郝宿离开以后,范情也用好了餐。
放下餐具不久,就有人来收拾碗碟。范情站起身,却在离开之前,将郝宿饮过的酒杯拿了起来。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红酒映着透明的酒杯,深红之色打在那截过分白皙的皮肤上。
浓密的睫毛随着垂眼的动作,在下眼睑处投出了一抹漂亮的剪影。
范情看了一会儿,忽而将唇印在了郝宿曾经喝过的那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水渍,不知道是酒还是其它。
饱满的唇肉被玻璃杯压得微平,一时分不出究竟是酒更红,还是唇更红。
喉结轻动,最后一口酒全部进了范情的嘴里,他的唇被浸染出了好看的亮色,然而脸上的皮肤瞬间就红了。
他不会喝酒,受到体质影响,几乎是一口就能醉。
眼下那红顺着脸,一路红到了脖子,就连拿着酒杯的手也都变成了桃红色。
范情的眼里亦充满了水光,这大大折减了原有的狠辣冷漠,却又增添了另类的风情。
脆弱又秾丽。
像他裙摆上的玫瑰,娇艳热烈,还带着利刺。
仆人都专心在自己的任务上,没人注意到范情的这个暧昧举动。
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怕被看到,就算他们知道他对郝宿有其它的心思又如何呢他们敢违抗他的命令,敢擅自说什么吗
范情有恃无恐极了,想到了什么,舌尖又舔了舔嘴唇上剩余的酒,而后将酒杯放了下去。
管家这个时候下来了,看到范情脸色嫣红的样子,立刻低下了头。
“夫人,少爷已经回房了。”小夫人是私底下的称呼,现在郝淮已经死了,仆人自然要称呼范情为夫人。
听到管家的话后,范情没有说什么话,直接走上了楼。
他向来都是如此,眼下仆人们已经弄清楚了这位小夫人的性情。
郝宿进入房间后,就到处参观了一下。这里应该是专门被改造过,各处都能看到明显的痕迹。
尤其是床头,郝宿看到四面的墙壁上都被安装上了不明显的铁环。假如床上有人的话,锁链应该很容易就将人固定在上面。
郝宿还注意到,他房间里的壁画格外多。琳琅满目的画作仿佛是在遮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再一细看,就发现了背后的真相。
这间屋子跟范情的屋子相连,有一幅画上竟然被打出了一个不明显的洞,选取的位置太过巧妙,浑然天成。若是有人从那间屋子望过来,这里所有的情况都一览无余。
还有,郝宿还发现了一道暗门,暗门的开关在范情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