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爷坐在那里,手指敲打着桌面,微仰起脸,眯缝着眼睛看着初挽,慢条斯理地道:“小丫头,你到底年轻,你看瓷,只知看瓷,不知看斑,这件抱月瓶,没有锡斑,你要知道,永乐年间的青花瓷,用的苏麻离青,这苏麻离青必会渗青,青色鲜艳,则有浓暗斑点,这青花瓷不见斑,就已经差了,只能断在雍正了。”初挽打量着那抱月瓶,道:“为什么永乐年间一定要见斑?”孙二爷一听,意味深长地笑了,摇头:“回去让你家里人好好教教你,你不就知道了?”周围人也都笑起来,毕竟,初挽问起来永乐年间为什么一定要见斑,这就已经露怯了。那孙二爷眼睛便瞟向一旁,看那汝窑天青釉碗,俨然已经是他掌中之物,一旁其它人等,也有人已经道:“恭喜了,孙二爷,那物件可不容易得啊,那是好东西!”旁边的关敞见此,皱眉,小声说:“女同志,你说你何必呢!”初挽却道:“永乐青花用苏麻离青为钴料,必有斑,那是因为苏麻离青中含铁量过高,铁元素在烧制过程中形成黑铁斑,浓重处则凝聚成黑青色,甚至下凹深入胎骨。”孙二爷笑呵呵地翘着二郎腿:“你这不是也知道吗?”初挽继续道:“那请问,如果所用钴料中的含铁量减少,那是不是就不会形成黑铁斑呢?”她这一反问,孙二爷神情一顿,拧眉,之后道:“可是那会儿造瓷,怎么减少含铁量?小丫头,你这是给我编什么瞎话呢?这铁量多少,也不是你说了算!”初挽却道:“永乐青花瓷有斑,那是因为以苏麻离青为钴料,雍正青花瓷无斑,那是因为苏麻离青已经绝迹,再不可得。所以世人只说,永乐青花瓷必有斑,可问题是,明朝苏麻离青不易得,那是千里迢迢自波斯而来的珍稀钴料,难道在堂堂大明朝,所有的青花瓷都必须用这珍稀钴料吗?没有钴料他们就不烧瓷了?”她这一番话,只说得众人皱眉,大家面面相觑,仿佛有道理?初挽继续道:“明朝末年,国力衰败,他们再无能力自波斯取得苏麻离青,是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明朝青花瓷已经改用国产钴料,明崇祯年间《天工开物》中有记载,凡画碗青料,用一味无名子。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对国产钴料有了详细的记载。”她看向孙二爷,却见孙二爷已经皱眉。初挽继续道:“明永乐年间《瑞州府志》有载,上高县天则岗有无名子,饶州景德镇用以绘画瓷器,可见当时的景德镇确实是在用国内青料。国产料含铁量少,青花瓷较之苏麻离青瓷料走出的青花瓷要偏淡青色,这种线条也更为沉稳。”她笑看向桌上那抱月瓶:“所以,这不就是一尊明朝国产青料的青花瓷吗?”孙二爷脸色已经变了,他看向那桌上。初挽:“二爷,你也说了,这抱月瓶无一不好,唯独缺了铁锈,如果这是永乐国产青料的青花瓷,那不就能说通了吗?”大家听了,不由再去看那青花瓷,因为有了初挽的思路,再看时,竟是个个觉得,确实这就是永乐青花瓷了,只是少了锈斑而已。孙二爷冷笑:“刚才我们说的时候,说的是青花瓷!这玩意儿没用苏麻离青,那还叫青花瓷吗?”初挽笑了:“二爷,在座的可不只是你我,刚才我们争的是永乐雍正断代,可不是青料之争。”她就势坐在桌边,一派的云淡风轻:“无论是苏麻离青也好,还是明朝国内的无名子也罢,总之这是明朝永乐景德镇做出来的,这不就得了?”旁边的几位,纷纷点头:“这小姑娘说得有理。”旁边几个宝香斋师傅,也都纷纷点头,显然是赞同初挽的话。孙二爷脸色就成了猪肝色,他皱眉,眯起眼睛,打量着初挽。初挽道:“二爷,其实我们只是赌一把而已,赌着玩,这窑变粉彩大瓶你得来不易,我也不忍心夺人所爱,您留着慢慢玩吧。”孙二爷一听,顿时恼了:“小丫头,你——”初挽:“二爷,你年纪大了,我敬重你。你不想给,没关系,我一介女流之辈,势单力薄,便是和人赌赢了,别人不想给,我又能怎么办呢?”周围人一听这话,面面相觑,全都看过来。要知道,这宝香斋虽然是小圈子里的买卖,但是能招来各路人物,那也是有脸有面的,说白了,你得讲究这个圈子里的规矩,你不讲规矩,那人家就不认你了。出来混,得要脸,物件没了,还可以想办法淘回来,但名声没了,就捡不起来了。一时想起自己在那价格上写了零,不由悔恨交加,他但凡多写点数字,现在也不至于干赔!周围人等看到他这样,自然也想起这一茬,要不说这赌上加赌够狠,等于自己把自己的退路全都给堵死了,刚才有多自信,现在就有多悔恨!孙二爷想起这些,心里何尝不是痛得发颤,他直直地盯着初挽,咬牙:“行,我认栽——”谁知道这话一出,就听得一个声音道:“今天算是见识了,孙二爷也有崴坑里的一天。”这个人出声后,几乎全场都安静了,纷纷看向那个方向。初挽也看过去,于是在那小院之外的长廊尽头,她便看到了Maddocks。Maddocks穿着西装,笔挺削瘦,神情很沉,沉得仿佛万年没什么表情。Maddocks并不是宝香斋的主人,他是宝香斋主人刀鹤兮的秘书。不过在宝香斋,当刀鹤兮不在的时候,Maddocks便说了算。就初挽所知道的,Maddocks应该是从小跟着刀鹤兮长大的,可以说是他身边最为知根知底的人。上辈子,她也曾经和Maddocks打过交道,甚至可以说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了。而此时,所有的人看到Maddocks出场,面上也都恭敬起来,显然在场的人也知道Maddocks在宝香斋的地位。Maddocks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到孙二爷跟前:“孙二爷。”孙二爷见到Maddocks,一时也觉得灰土头脸,上前僵硬地打了个招呼:“Maddocks先生。”Maddocks没有中文名,在这个古色古香的古玩交流会上,他的名字就显得格格不入。孙二爷显然也不懂英文,他喊Maddocks先生的时候,发音就很诡异别扭。Maddocks并没在意,他只是看了一眼初挽,才道:“孙二爷,你今天遇到的这位,是一位大行家,你输给她,不算丢人。”那件康熙粉彩是他打算上第二天封货交易的,没想到就这么输给一个小姑娘了。最让他难受的是,他但凡刚才说个价,也不至于一分钱不挣就这么亏着吧!如今看来,自己到底是托大了,以至于输了一个精光!Maddocks扫向初挽:“这位小姐,我们刀先生说了,那个瓶子是你的了,需要我派人送到府上吗?”初挽道:“还是Maddocks先生敞亮,送到府上就不必了,只是这物件大,麻烦帮我包装下。”Maddocks略扬眉,看着初挽。初挽道:“用盒子包装吧,里面最好放点棉花或者泡沫什么的,防摔,再用绳子给我拴起来,这样拎着方便。”旁边一众人等,看得真服气,心想这小姑娘到底知不知道,这可是宝香斋大老板后面的第一助理!Maddocks默了默,却是颔首:“孙二爷,愿赌服输,该怎么办怎么办,这是规矩。”众人看了,不免赞叹连连,宝香斋就是宝香斋,关键时候出来主持公道。Maddocks都这么说了,孙二爷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认栽。不过认栽之余,他打量着初挽,突然想起一件事:“小姑娘,我问你,那豇豆红笔洗,你说说,你为什么说是民国仿?”他突然这么一问,在场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孙二爷现在却是终于醒过味来了,她之前说是民国仿,自己理所当然认为她在胡说。可是现在,现在他明白了,这小姑娘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那——他想起这边的规矩,如果是假货的话,要双倍赔款,而且永远不能再踏入宝香斋!在这个顶尖的古玩圈子里,赌输了不可怕,毕竟再大的行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但是被宝香斋给拒之门外,那就等于被这个圈子给拦外面,那他以后就彻底没法玩了!他陡然间意识到这个,盯着初挽:“到底为什么是民国仿?”他这一问,所有的人都看向他,大家不免疑惑,这又是哪一出?初挽见此,也就道:“孙二爷,今天我们既然打了交道,我看你也是一个愿赌服输的人,在这里,我夸你一声气量好。既然你有这气量,那我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原本是想用这豇豆红笔洗民国仿一事逼出来孙二爷的康熙粉彩,不过现在粉彩已得,她也犯不着再谋算哪个了。初挽:“豇豆红出现于康熙晚年,以铜为着色剂,光绪时期开始出现仿品,延续至民国时候,同泰祥大量仿制,孙二爷见多识广,同泰祥的仿品想必见过吧?”周围人听得这话,都认真起来,要知道这年代,能张口说出这些典故的,那一定是有些来历。孙二爷咳了咳:“自然是见过一些,豇豆红的辨别,一看底釉的颜色,二看胎骨的年代,三看落款,四看分量。”初挽:“二爷可以拿出那豇豆红,看看分量?”周围人一听,全都纳闷,有人就怂恿孙二爷拿出来豇豆红看看:“左右你也不是要卖,对吧,让我们开开眼。”孙二爷犹豫了下,到底是拿出来,打开盒子,重新放在桌上。大家一见到那豇豆红,全都围过去看稀奇,一时赞叹:“这色,真好,所谓红似海棠初放,又如桃花绽开!”初挽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孙二爷。孙二爷心中自然生疑,便将那豇豆红笔洗上手,他仔细地看过后,用手掂了掂,这么一掂,那神情就不太好了。其他几个,也都疑惑,将那笔洗翻来覆去看了,仔细看了底款,之后大家便小声议论起来。其中就有两个懂行的疑惑起来:“这分量,我掂量着,确实有点不对。”孙二爷听到这些,其实多少已经有些急了,他意识到了,这物件不对,但是如果不对,他三百多白花了。不但白花钱,他来这里参加封货交易,一旦出现问题,那他就全完了。他上火着急起来:“可,可这是不是清朝宫里头用过的吗,怎么会是假的!”初挽便道:“听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烧杀抢掠,很是抢劫走了一些器物,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是被老百姓一哄而上抢走了,之后,慈禧下旨查抄全城,内务府郎中庆宽奉命在隆福寺收购流失民间的瓷器,当时清廷已经岌岌可危,无力约束官员百姓,庆宽中饱私囊,不知道将多少内府藏瓷扣下……”事实上,在民国时期,庆宽家族就已经是北京官窑瓷器的大藏家了,和郭世五齐名,在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庆宽家族藏品陆续问世,拍卖价格屡创新高。初挽这一番话,可是把周围人都惊了一下。要知道这庆宽中饱私囊了宫里的器具,他吞一件就得拿一件来补,他去哪儿弄,可不就是得找仿的嘛!为了不让宫里头人认出来,他还得找仿得好的!孙二爷蹙眉,盯着豇豆红,陷入了沉思。初挽见此,也就道:“二爷,你还是长点心吧,这物件先收起来,回头看看怎么处置。”她淡淡地道:“也没说一定是假货,但这东西总归不太对吧?”孙二爷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初挽一眼,终于道:“行,今儿个,我先谢过了。”当下两个人不再提这茬,孙二爷也利索地将自己那豇豆红笔洗收起来,不敢再卖了。周围人看了这一番热闹,也是意犹未尽,此时再看初挽,难免多了几分好奇和敬佩,也有人特意来问起初挽的五大名窑瓷器,初挽却已经收起来,表示暂时不卖。——她当然也不敢卖,一旦被看穿了,那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大家见此,也就各自散去。而这个时候,宝香斋的交流会,这才正式开始。宝香斋的交易场分两天,第一天是袖内议价,大家伙把各自的物件都亮出来,谁看中了就伸手,在袖子底下各自比划,价格彼此保密,对外不宣,这种场次,人人可进,比如初挽知道这宝香斋,不需要人引荐,自然就可进,没有门槛。但是第二天的交易,则是封货交易,封货交易就有些像后来的竞标了,各自出一个价格封在密函中,交给宝香斋主事人,主事人选出最高的价标,并公示大家。第二天的封货交易里,往往会出一些稀缺珍品,压箱子底货,交易门槛也比较高,没有一定的财力和眼力,是不可能让进的。宝香斋自然有自己的熟客老客,有名望的,那些人不会在第一天的袖内交易混,而是安静耐心地等着第二天可能出现的大鱼。初挽是新人,她这样的要想进第二天的封货场,就必须经过宝香斋的考验,初挽琢磨着,自己刚才也算是出了一个风头,按说应该没问题。况且,就凭她现在手头的这件康熙粉彩,Maddocks也应该给她开个后门了吧?初挽这么想着,也就到各处桌上看看,这么看了一遭,自然不见那永乐暗花甜白梅瓶,这么看来,这梅瓶要在明天的封货场出现了。初挽正逛着,关敞却凑过来了,他喜滋滋地道:“女同志,谢谢你了!我这青花瓷经你这一说,成真了,这下子心里稳当了!”他一脸憨厚,笑起来牙齿很白。初挽:“没人伸手吗?”按说经过刚才那么一通,他这青花瓷应该有人感兴趣才是,虽说大家往常最喜苏麻离青的青花瓷,但是这种国产青料不带斑的,比较少见,物以稀为贵,倒是很值得收下来。关敞:“听你这一说,我也觉得我这个值当收下来,想着干脆别卖了,留着吧。”两个人便互相通了姓名,初挽不想露出本名,便把陆守俨的姓氏拿来,给自己化名陆初挽。当下两个人便一起四处看看,看了一圈,初挽也没什么特别要买的,过来这边交易的果然都是行家,且件件不俗,外面可以说是沙子里淘金子,这边是在金子堆里扒金子。但是初挽手头的钱到底有限,她一共就带了一千块,这些钱在外面场次随便买,可到了这里却不够看。况且,一千块砸到这里,买个什么开门货,到了外面不一定能出得出去。说白了,依她现在的经济实力,不是漏,到行家云集的地方买个什么物件,还不够格。初挽就在那里瞎转悠着,关敞也就跟在她后头。初挽意识到了,看关敞:“关同志,想买点什么吗?”关敞:“没,我这不是想跟着你长长见识吗,以前我们不懂,就瞎碰,现在也得学着点。”初挽淡淡地看他一眼。这人装得够本分的,要不是知道他的底细,肯定得被他给蒙了。于是也就道:“那我们随便看看。”两个人这么转悠着,初挽便看到一件仿古铜彩卧牛。清朝雍正乾隆年间,政府颁布禁铜令,这么一来,仿古铜彩瓷器便发展起来了,而仿古铜彩是用茶叶末釉色来模仿青铜器,这种茶叶末釉色古朴厚重,如果不上手掂量的话,一般人看不出是陶还是铜。而眼下这件卧牛,一看造型,便眼熟得很,这赫然正是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边旁的铜卧牛造型。初挽一眼扫过后,看了看,并没有人伸手的样子。她一时也不知道对方肚里的山高水低,并不敢贸然出价。其实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件卧牛。要知道,颐和园修建于1755年乾隆二十年,当时颐和园的铜牛就被安置在昆明湖东岸,那卧牛高一米多,为青铜所造,是乾隆皇帝为了表示他对昆明湖水利的重视,仿效大禹铸铁牛以镇水的典故而造。而眼下这个仿古铜彩卧牛,在四十年代最先出现在天津劝业场,当时便被啧啧称奇,几次倒手,一度曾经卖出过三百大洋的高价——当时这个钱可以在天津置办几处宅子了。不过可惜,后来这货终于被琉璃厂的行家看到了,一拍大腿:“什么撂跤货,这不就是仿着颐和园那卧牛来的吗?”天津古玩铺子也是惊到了,不知道颐和园那铜牛长什么样啊没留意过!当时北京琉璃厂那行家走了这一遭,回来琉璃厂背着手摇头:“天津古玩行没人,都是二把刀,一件仿颐和园的铜牛,竟然给断在了雍正,这不是闹大笑话了吗?这模仿着颐和园来,估计就是这几年仿的!”天津劝业场为此羞愧了,丢了大人,名声扫地!之后这件仿古铜彩卧牛便流落到了天津一家小古玩铺子里,不见踪迹。这件仿古铜彩卧牛再次现身是九十年代,在法国苏富比拍卖会上,经过考证,这卧牛确实就是雍正造,至于颐和园那铜卧牛,竟然是乾隆年间的后人仿着这件来的。这就非常有意思了,被冤了半个世纪的天津劝业场行家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本身这件卧牛造型精湛,体态逼真,可以说惟妙惟肖,而那颜色更是青铜中带着斑,可谓是精妙绝伦,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天津卖了大价格,炒得火热。而到了九十年代,当知道颐和园那头铜牛是模仿这件铸造的,更是给这仿古铜彩卧牛给加了厚重的分量,那价格自然是一路狂飙,拍出天价。就是因为知道这段故事,初挽不敢轻举妄动。从最初天津劝业场断成了雍正造,到后来北京琉璃厂同行说成了民国仿,之后被法国苏富比又给鉴定成了雍正造,最后终于给这仿古铜彩卧牛正名,就连颐和园的都是比着这个来。这个多世纪的故事一出出地起伏着,谁知道对方肚子里到底多少墨水,他的故事又到了哪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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