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从永陵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出来的时候,陆守俨开车带她过去附近的农村大集。这大集熙熙攘攘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老爷子挑着担子前后几只母鸡咕咕叫唤的,牵着羊咩咩咩的,还有路边烧着热水剃头的。陆守俨生怕别人碰到初挽,小心地护着她,谁知道经过那剃头匠身边时,却有人喊初挽。初挽看过去,竟然是胡爷爷,正在剃头,围着白围兜,头发剃了半拉。胡爷爷见到她,高兴得很,也顾不上剃头,问东问西,又说起村里的情况,说村里现在已经盖起了新校舍,就在初挽家原来的地界,孩子们都挺高兴的。老太爷在永陵村将近四十年,他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了,再过二十年,问起姓初的,没有人会知道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并不需要谁记住,这个世上他只需要让自己记住。胡爷爷却笑着说:“村支书现在把你太爷爷和你爷爷的事都编成了故事,当成咱们村的光荣来宣传,现在孩子都知道你太爷爷的故事,一个个都觉得光荣着呢!”初挽微怔,之后便笑了,她想村支书还是挺会办事的,她心存感激。一时胡爷爷又说起别的,说了村支书闺女三喜,苏岩京考上大学了,听那意思,好像在大学里找了一个,想甩掉三喜,结果被三喜哥哥跑到学校揍了。“这苏老师哪,不踏实,现在被三喜哥哥揍一通,可算和三喜好好过日子了!”初挽听着,好奇:“现在好好过日子了?”胡爷爷:“那可不,三喜肚子大了,也跟着进城了,现在在城里住着呢,我看上次他们回来,苏老师扶着三喜,比以前像样多了。”有些看似复杂的弯弯绕绕,喜欢不喜欢,嫌弃不嫌弃的,在庄稼人眼里很简单“不踏实,揍一顿就好好过日子了”,于是仿佛问题就解决了。谁想到呢,原来苏岩京竟然就这么简单直接地被揍服气了。陆守俨听着这一番话,眉眼间也带着笑:“那个苏岩京,我看是个胆小怕事的,三喜哥哥能打架,村支书也不是吃素的,三喜姑娘又怀孕了,他们日子倒是也能过。”也许再过一些年,苏岩京还是嫌弃三喜,离婚了,也许两个人终究磨合到一处,于是一起拉扯着孩子过日子。谁也不知道将来如何,人生有无数种可能,夫妻也不是只有一种所谓的爱情模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三喜如果喜欢这样,那也未尝不可。陆守俨领着她继续往前走,买了各样新鲜水果,也买了鸡蛋和土鸡,新鲜的鱼。“回头给你炖鸡汤,好好补身子。”他总觉得她还瘦,身体不好,现在怀孕了,当然要好好补补。陆守俨笑着道:“我已经和大嫂提了,麻烦她帮我们物色个保姆,勤快一些的,回头照顾你,这样我才放心。”初挽:“不至于吧?我现在怀着,自己能照顾自己,就算要用保姆,等生了再说。”陆守俨:“现在先适应着吧,你怀孕了,总是吃食堂不好,过去老宅,我估计你也嫌烦,觉得不自在,干脆自己雇个保姆。”陆守俨:“我知道你有钱,不过家用,我出就行了,我过了年工资又提了提,养你和孩子没问题,雇保姆也可以。”初挽便很理直气壮地笑道:“嗯,反正我的钱是我要做生意的,你的钱是给我花的!”陆守俨笑看她:“给你个梯子就能上房是吧?”恰好,她看到旁边有卖海棠果的:“我要吃那个!”她这么说的时候,旁边一个小姑娘却也恰好这么嚷着。初挽看过去,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显然也听到初挽的话,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过来。陆守俨见此,挑眉笑看她一眼,便给她买海棠果。那小姑娘被她妈领着走远了,走的时候初挽仿佛听到小姑娘嘀咕:“那个大姐姐是大人了,她怎么还这么馋……”初挽一时无言。陆守俨越发笑了:“多丢人,走吧,赶紧往前面走,那边有卖炸蜜三刀的!”当下继续往前走,走到卖炸蜜三刀的摊子,摊主是个黑脸汉子,谁知道那黑脸汉子却认识她:“你,你是不是永陵村的那个姑娘?”初挽疑惑:“对,我是。”黑脸汉子便拉住她不放了:“我给你说,我们村好几个,都有老物件,都想着给你看看,你要是收,就给你了!”初挽:“老物件?”黑脸汉子连连点头:“可不是嘛,你上次不是要了顾老太的石头,一百块呢!我们想着,我们的就算不如顾老太的,可以便宜,都给你看看,你瞧着好的就给我们收了!”初挽倒是有些兴趣,反正搂草打兔子,顺便看看,于是问起来,知道是附近村里的。陆守俨见她想看,便开车带她过去,黑脸汉子忙不迭把摊子交待给媳妇,便跟着她一起回村,要去取物件。路上,初挽问起顾老太的情况,那黑脸汉子笑道:“说起来,多亏了你,我们都说老太太是得了你的福,这日子过得真舒坦!”初挽详细问,才知道,原来自从老太太有了一个月一块钱,她儿媳妇就好好伺候着她,把她伺候得可好了。过了几个月,村里选举模范孝顺老人的家庭,那家就选上了,选上了后,那媳妇还跑到了乡里接受表彰,奖励了一个搪瓷缸还有一个笔记本。于是这家子脸上有光,走路带风,越发把老太太伺候得好,老太太现在养得红光满面的!黑脸汉子咧嘴笑:“听说那家子可下了本,动不动给老太太蒸鸡蛋羹吃!这老太太,享福了啊!”初挽听着,也是疑惑,想着这一个月一块钱,那媳妇下的本钱都未必收回吧。黑脸汉子:“这顾家儿媳妇魔怔了,铆足劲要得县里表彰呢!”初挽哑然失笑,这结果,倒是想都没想到。一时到了那村里,村里人听说了,都纷纷拿出来自己家的“老物件”,初挽大致看了看,都是很普通的玉,没什么好的。要知道这玉器到底不如瓷,老玉,特别是不好的老玉,没什么文化内涵的话,没多少收藏的价值。黑脸汉子见了,也有些失望,其实他拿着自家东西过去文物商店问过,人家没收,指望着初挽这里收,谁知道也不行。陆守俨见此,怕初挽累到,带着初挽要走。谁知道刚要走的时候,初挽便看到,一个玩泥巴的小孩儿,正在那里用泥巴做了小房子小马的,旁边还压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那石头方形的,上面蹲着一个什么物件。如果是一般人,自然没当回事,不过初挽做这一行的,凭着感觉,她觉得那物件可以看看,当即问了问,知道这是黑脸汉子家的孩子。初挽有兴趣,便问起来,黑脸汉子一听:“这个啊,乌七八糟的!”不过这人机灵,忙从小孩子手中拿过来,用自己袖子擦了擦,递给初挽看。陆守俨见此,接过来,自己用手帕擦过,才给初挽。初挽拿着,仔细看了看:“这个东西不错,我想要,你们愿意出多钱?”黑脸汉子一听,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看着给吧?”初挽见此,看出这黑脸汉子是实在人。对行内人有行内人的手段,对实在人,她也不愿意让人太吃亏,便道:“这东西我看中了,想要,是个好物件,你不懂,我如果直接开价,倒是欺瞒了你,你可以拿着过去文物商店问问,他们出多钱,我在他们基础上加两成。”黑脸汉子听这话,眼睛都亮了:“那,那你觉得这东西文物商店能出多钱?”初挽想了想,道:“文物商店应该会出一百多吧。”这个物件,现在在文物商店就是这个价格了。但是文物商店的价格评定,也就那样,这种脱离了市场经济的价格,其实和古玩本身的价格是背离的。黑脸汉子不敢相信:“那,那我们不跑文物商店了,就卖给你吧?”陆守俨见此,明白初挽的意思,道:“你可以去文物商店看看,多问问再说。”黑脸汉子只好道:“行……”当下陆守俨给对方留了联系方式,告诉他们万一要卖可以来找。两个人离开后,到了第二天,那黑脸汉子就风尘仆仆地找来了,他有些无奈:“文物商店说了,给二十块!”他太失望了,忐忑地道:“这才二十块!”初挽见此,便笑了,心想这人可真是实在。自己都说了,估计能上一百,他但凡告诉自己一百块,自己一百多收了根本不是事,结果他竟然这么实诚。对于实诚人,她也就不瞒着,表示可以一百块要了。那黑脸汉子不敢相信,高兴得差点想磕头,又说以后有什么好的,一定会送来。等那黑脸汉子走了,陆守俨拿来擦拭清洗过了,却见那是一块黛绿色老印章。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拿给初挽。初挽在手里把玩了一番,却见那印章质地,细腻温润,那颜色更是犹如艾叶一般深翠,关键是通体无暇,脂凝通灵,满意得很:“这东西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下一趟乡,竟然遇到这个。”陆守俨看着她手中的玉,虽然不懂,但也知道这个好看:“这是什么玉?”初挽笑道:“寿山石有三宝,田黄、芙蓉、艾叶绿,其中艾叶绿盛于明,绝于清,可谓昙花一现,清朝时,世人找遍寿山,再不见艾叶绿。这件,就是世人以为绝迹的艾叶绿。”陆守俨:“看来很贵了。”初挽:“是,这么一块玉,很多人追寻一辈子,也很难遇到一块……不过这世道,世人不懂罢了,那文物商店的,可能没上心,或者看漏了。”不过她倒是也不打算卖,这辈子能有一件寿山艾叶绿,自然是要收藏着,这物件一般想花钱都难买。************冯鹭希帮忙,到底找了一个保姆,姓黄,大概三十多岁,河北的,是个利索人,初挽叫她黄姐。陆守俨大致考察了下,觉得也还行,就让黄姐先干着,他工作忙,晋东的事其实根本离不开人,最近时不时有人给他打电话问事,一拖再拖的,不能耽误了,只能先离开北京过去晋东市了。临走前自然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的。初挽:“反正有黄姐,怕什么,再说我也不是三岁小孩。”陆守俨当时正收拾行李,听到这话,瞥她一眼:“对,你不是三岁小孩,你今年四岁了。”初挽便笑:“那你别走!”陆守俨:“我尽量早点结束那边的工作。”初挽听此,反而道:“也没什么,最近我把学校的事处理下,也许我生之前就过去找你,我觉得我们的孩子如果在晋东市生,也不错,挺有纪念意义的。”陆守俨看她:“怎么觉得你没心没肺的?”初挽:“?”她说错什么了吗?陆守俨轻叹,抬起手,摸了摸初挽的脑袋:“好了,我出发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或者找爸也行,别让我不放心。”初挽:“我知道,放心好了!”陆守俨显然是不舍得,又好生叮嘱一番,这才走了。他走了后,初挽心里自然是不舍得,不过又觉得可以撒欢了。他在这里,到底是管她管得严,现在没人管着,就觉得自由了。她甚至觉得,也许对自己来说,这种隔一段见一面的模式更合适,不然天天见,估计也烦。陆守俨走了后,她马上对自己的情况大概规划了下,柴烧窑的事,有易铁生操心着,海外市场就让刀鹤兮来琢磨,她现在也没别的事,学校基本没什么课程,她就慢条斯理写着论文,顺便时不时去参与下古玩市场调查组的会议。这对她来说自然很轻松,倒是每天还能腾出时间逛逛市场捡捡漏的。此时古玩市场调查队的调查工作也接近尾声,初挽也跟着开了几次会议参与结果分享和讨论。看得出,调查结果之后,大家对现状都很有感触。要知道,这些调查人员中,有一些就是以前参与“查抄”文物非法经营的管理工作人员,现在,他们放下成见,去听取这些黑市文物贩子和买家的声音后,自然生出许多不同想法。而这个时候,文物保护交流会也要召开了,果然如之前陆守俨所说,初挽收到了邀请函,她会作为“文博专家”参与这次的探讨。初挽收到邀请函的时候,面对那该有官方印章的邀请函,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就在三年前,她一个黄毛丫头,跑到潘家园市场上,偷偷摸摸地开始捡漏,想着挣钱,那个时候,看到文物局的人来查抄了,她一屁股坐在刚买的佛雕墩子上,装傻充愣,才躲过了检查。三年过去了,她成了京大考古的博士生,发表了多篇论文,成为考古圈子里有些建树的人物。论文质量都是实打实的,多个领域开花,要影响有影响,要名望有名望。她还成了文博系统的“专家”被邀请过去参加文物保护交流会。从一个非正统黑市偷偷摸摸的捡漏者,大摇大摆地登上官方的讨论会,去代表潘家园起早摸黑的铲子们,代表那些摆摊的小商小贩,也代表聂老头这样的倔种,更代表那几个将彩陶罐子摔了一地稀烂的农民,去发出自己的声音。想起这些,心里竟然有一种凝重的饱满感。尽管她知道,历史的脚步并不能那么容易被推进,但是她可以尝试着去努力,让改革的那一天尽快到来。********这次的文物保护交流会在香山饭店大报告厅举行,各大部委都派人出席,并邀请了文博系统名的专家学者,会议主要通报国内文物现状,并就文物保护工作进行交流。初挽是和工商局调查队的同志一起出席的,她过去后,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安排在范文西老先生的身边,胡经理作为范老先生的亲传弟子,也从旁陪着。范文西老先生看到她,自然是有些意外,不过倒是挺欣慰的,亲切问起来初挽最近的工作生活情况,初挽也就大致讲起自己和工商文物局进行市场调研的事。范老先生微微颌首,笑道:“这个工作很有意义,等会你可以讲下调研过程中的心得,大家一起探讨探讨。”初挽点头:“是,我已经准备了发言稿,等会还得请范老先生多多批评指教。”范老先生看着初挽,颇为感慨:“你才多大,就已经有这样的成绩,很了不得了,我和你太爷爷年轻时候,我们还什么都不懂呢,到底是新社会好,也是你太爷爷把你教得好。”这么说话间,旁边有几个文博系统的专家,也是年纪大的,听到这就是初挽,难免多看几眼。最近初挽屡出风头,上次考古研讨会的事,虽略隔着行,但大家工作难免有关联,彼此消息都是通着的,所以也都知道初挽在国外出了大风头,而之前收购假陶俑的事,也就只有她站出来和文物局领导唱反调,可谓是一战成名。这里面,也有几位文博系统的老专家,以及文物局的老同志,都是认识初老太爷的,看到初挽,也是感慨:“你现在年纪轻轻就已经进了京大读书,回头进入文博系统工作,也算是继承你老太爷的衣钵,把初家当年的技艺发扬光大,你太爷爷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初挽知道这都是爷爷辈的,自然是恭敬听着。这么说话间会议正式开始了,这会议先是领导人发言,接着便是各大系统领导和专家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初挽听了一圈,这些想法大多中规中矩,当提到文物保护的时候,大多秉持文物市场加强管理,提高文物管理力度,也有的提起要尽可能加大拨款,提高对文博系统投资等。当轮到范文西老先生的时候,他讲起来很多,讲了解放前中国文物如何被破坏,讲到了冯彬,甚至还讲到了初老太爷当年是如何保护中国文物流落海外。当提到这个的时候,有几位还特意看向了初挽。范文西先生也讲到了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对文物的保护力度,讲到如今文博系统的机制,并提出了几个设想,最后,他更是激动地道:“卖文物就是卖祖宗!”他的这一番讲话,自然引起在场无数人的共鸣,大家纷纷鼓掌赞同。大家自然都敬佩范文西老先生,德艺双馨,此时也趁机提出一些自己的疑问。初挽一直没说话,就从旁安静地听着。当大家的问题都问完了后,初挽终于开口:“范老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范老先生看着她,颇为慈爱,笑道:“初挽同志,你说就是了。”初挽恭敬地颔首:“老先生,我说的或许对,或许不对,诸位老同志姑妄听之就是了。”范老先生笑呵呵地道:“现在改革开放,大家都要接受新鲜事物,有什么问题你说就是了。”初挽这才道:“就在这次的文物保护工作会之前一个月,我了解了由工商局文物局联合发起的古玩市场调查工作,这是调查队参与调查的详细资料,里面走访了十几个古玩黑市,也采访了几十个最基层市场管理人员和个体。有些资料中出现的问题,我感到很困惑,希望各位老专家指点一二。”范老先生颔首:“你说。”初挽便将资料拿出来,逐个分发给在场的主要领导和专家。之后,她才道:“大家可以看到,西北的农民在用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喂鸡,当尿壶;洛阳的农民在用汉代空心画像砖垒猪圈,在用北魏石碑修桥修路,在用宋元瓷罐装水,装种子;我们也可以看到,就在前些天新闻报告,山东的农民将一大麻袋铜钱送到了废品收购站,收购站打算拿着这些去冶炼厂回炉炼铜。”她说的,让在场所有的人脸色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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