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春山胜事(二)
虞雍言毕,真相水落石出,各怀心事之际,皇帝目光逡巡过众人,缓缓起身,叹道:“吏治不堪至此,是朕不查之过。朕之朝堂,竟有人因私而害公,至斯文与学子前程于不顾。你们与朕皆是君臣失密,让此人为祸一方多年……实在悔痛莫及。”
“圣上,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也,即便太宗一朝也年年有官吏因徇私舞弊而问罪,太宗完人在朝尚且如此,圣上勿要自责,况瑾州渺远,有人心存歹念圣上如何得知,都是臣等不能分忧的罪过。”顾缟因受皇帝赏识才能破格提拔至此位,故而与皇帝的关系更亲近些,他此时站出来安慰很合时宜。
然而也有不合时宜的人。
郑镜堂调整得极快,不知什么时候自袖内抽出一封奏章,双手递上道:“徇私舞弊因私害公之人何止远在地方,圣上身边亦有,臣有一奏,请圣上明鉴。国子监司业卓思衡腆居其位,乘宠骄盈,有负圣上之宏略。其于国子监治下徇私枉规,擅与襄平伯私交,宽纵其子不守圣上所定之纲纪,隐瞒其罪责不报,蒙蔽圣听。臣请圣上明察。”
卓思衡能感觉到自己又一次成为崇政殿的焦点。
不过他一点也不慌,甚至有点小激动。
刚才皇上替他摆平了,这次轮到他自己上场了。
折子递上去,皇帝面无表情看完,似是沉思后才开口:“郑相,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事发之日,吏部官员有因公事前往襄平伯府,听其府上下人谈及卓思衡刚刚拜访与缘由,竟是襄平伯世子私自寻人代笔东窗事发,然而卓思衡亲自前往却不为纠察而为徇私,后引走世子,并未上报,只襄平伯一封恳请世子避祸的奏章上陈,避重就轻,而卓思衡也再未提及此事,其居心不可不谓暗劣。”
卓思衡感谢当初的自己做了最正确的决定:将一切坦白给皇帝,并带着世子亲自来认错。
郑镜堂以为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错了,他们一开始都只是了解却不足够了解这位九五之尊有多么可怖,今天会是他们交出学费的这一课。
“圣上,臣有一言。”卓思衡觉得在吵架前需要申请是一种文官的职业素养,就好比拳击手开赛前要向裁判致意,在得到皇帝批准后,他才缓缓转身,看向郑镜堂,“敢问郑相,微臣是何职位?”
“国子监司业。”郑镜堂沉声道。
“是了,臣是国子监司业,既然郑相知晓,那怎会不清楚臣能给太学生的处罚最严厉莫过于赶出国子监?如今襄平伯世子已然自请离去,本就是最严苛的惩罚,又何谈我渎职徇私?”卓思衡余光看见高永清握成拳头的手和发白的指节,在这种无声的关切里,他说话底气也再涨三分,“若是吏部拜访官吏听闻襄平伯府下人私相交语后心中无私,便该第一时间将此妄议朝廷命官之人拿下,兹事体大,假如他所言为真,岂不当场将臣之罪证人赃并获?可此名官吏为何知而不报,只将私语传于郑相之耳?而不是直接禀告圣上?平心而论,若讲徇私,还是此人更甚。”
卓思衡不疾不徐说完看见曾玄度的表情,他一度以为老师要给他鼓掌了。
郑镜堂倒也不慌乱,被驳斥后,他的选择不是同卓思衡争辩,而是看向皇帝,深躬一礼道:“此事到底该如何处之是小节,如同圣上所言,朝野之内不能再有此等蒙蔽圣听之人,此为大患。”
然而郑镜堂今日却觉得皇帝略有些诡异,因为往往听到这样的弹劾,皇帝的第一反应从来都是反省自己以笼络人心彰显仁德,但今天,他只是低头笑了笑。
一种不详的预感忽然涌漫全身。
“看来,朕今日也要做一回旁证了。”皇帝苦笑说道。
卓思衡敏锐捕捉到皇帝的表现欲,他决心配合皇帝演好这出戏,于是上前一步,用更忧虑焦急的语气说道:“圣上不可!”
“云山啊,朕明白你的用心是好,你维护朕,但朕也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皇帝转身对胡百川说道,“去取前两日那封密奏来。”
“圣上!圣上无需为臣辨明,臣身行磊落,自愿去刑部大牢任凭审讯,即便三司会审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圣上欲言之事,臣万不能愿见!”卓思衡直接跪下,搞得胡百川一时进退维谷,可他到底在皇帝身边多年,仔细观察二人神色,当即心中有了计较,马上离去,取来一方正木匣,双手奉于案前。
除了卓思衡和皇帝以外,其他人都是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卓思衡为何反应如此激烈,皇帝又为何说出这样伤怀之语,他们不知情况,无法开口,只是看着皇帝打开奏折,亲自走下台阶,扶起卓思衡,将奏折递给郑镜堂。
只看了一眼,郑镜堂神色骤变,扑腾跪倒在地。
“襄平伯那日上了两份奏表,一封诸位都知晓内容,是替自己世子告罪请离国子监,这一封是密奏,他将世子是如何有违朕意不守规章与卓思衡怎样苦劝其主动坦陈之事一一上告。”皇帝举起奏折环顾四周,“其实在这封奏表交到朕的案头前,朕就已经知晓了实情,当然,与郑相所言大抵一致,襄平伯世子雇人代笔去专书朕要亲自御览的讲学感论,此事被卓思衡发觉,将其带回家中告知父母。但在这之后,卓思衡又将襄平伯世子亲自带进宫中,带至朕的面前,亲自告罪坦陈,这便是朕知晓一切的缘由。”
卓思衡居高临下看着露出恐惧神色的郑镜堂,他想过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此时站在自己身边,利用此事给郑镜堂致命一击的人是皇帝。
那一日,皇帝让世子告知襄平伯亲自上奏,再写一次经过,卓思衡以为皇帝是要演戏来用,当做什么垂范天下的优良典型,给各位养出败家孩子的勋贵之家立个好榜样。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来皇帝的演出。
那时,卓思衡便意识到,皇帝要留下此证,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万无一失的借此来防备寻衅滋事的官吏。若有人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并凭此找春坛、学政、国子监与一系列事的麻烦,皇帝都可以拿出最有利的证据,予以任何想要违背他意愿的人致命一击。
这就是当今天下的九五之尊,隐忍负重蓄势待机,犹如结网的毒蛛,擅长等待,但凡出手只追求一击毙命。
卓思衡站在他身后,虽然还置身戏中,却看着皇帝的背影久久不能平息心绪。
“朕并未宽宥襄平伯世子,你们尽可以说朕严苛,卓思衡替他们求情时也言,教之本在从善而非厉罚,可朕执意想要此子吃一堑长一智,但终究襄平伯是由太祖亲封的开国功臣世袭罔替,朕不忍抹杀其颜面,只教其上表自请罚罪,也算砥敬太祖之心略有弥补……”
皇帝说这话时都快泫然欲泣了,好像多不忍心下这个命令似的,回过念头来的卓思衡心道自己确实说了国子监是为教书育人不是为惩罚的这话,但绝对不是皇帝今天说出来的意思,不过也好,自己临场发挥也能接上戏。
“然而郑相一封奏折,却逼迫圣上讲露此事于人前!若是今后开国勋贵之家心有愤懑,怨怼圣上加诸重责于功臣之后,圣上该如何自处?臣今日才算得见,何为私利先公,郑相不顾圣上体面,亦不自己严查探访,便将道听途说之事献媚于朝堂公之于众,令臣受此诟诬是小,然令圣上从中为难且失信于襄平侯是大,若此所谓,当真是人臣之理么?”
这是卓思衡为官近十年来第一次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所有熟悉他个性和脾气的人都愣住了。
皇帝这时回头怒斥道:“不得无礼!郑相乃是先帝遗臣!朕都要敬上三分,你又如何胆敢言语不相饶?”
这哪是劝架,简直就是在提醒其他人该怎么接话。
高永清听罢将弦外之意明了于心,开口道:“皇上,臣以为,先帝遗臣更该替圣上分忧,而非惹乱。”
“高永清!你也不得放肆!”皇帝瞪着眼睛半转着身怒斥高永清道,“郑相的年纪是你们二人的祖父之辈,便是你们二人如今都得器重,也不能这般同他无礼!”
哦,这句是提醒自己的。
卓思衡马上明白,当即表态道:“若臣祖父尚在,亦会与臣同样持刚直之言,或恐更甚!”
皇帝好像真的被气到了似的,抬手指着卓思衡,指尖都在颤抖,胡百川赶忙扶住皇帝,而曾玄度看准时机说道:“圣上,二人言语虽是欠敬多锋,然此事却有蹊跷,还望明查。”
皇帝被胡百川扶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可能是曾玄度的话给足了台阶,他决定迈下一步。皇帝至此重重叹息,示意沈敏尧凑近,开口道:“沈相……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沈敏尧也是景宗留给皇帝的辅政大臣,此时问他,皇帝的试探多于下台阶本身。
卓思衡等待这位数十年职业官僚从政经验的宰相大人的回应。
“圣上,春坛尚未结束,数万士子仍在帝京,天下百姓视此盛事为美谈,若此事惹至街谈巷尾非议连连,岂不枉费圣上心力?”
沈相多年屹立不倒,卓思衡觉得自己还得像他学习。
这不仅是告诉皇帝何事为重,也是以此言语敲打自己。
卓思衡心道,你不说其实我也想用同样的理由结束这场精彩的剧集,于是顺理成章道:“臣有罪,万事当以春坛与清议为先,臣不该疾言,请治罪。”
高永清跟着跪下请罪道:“臣性急,圣上几番申斥,臣不能自改,不分主次,臣亦有过。”
其余人也都极为配合地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