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楚济源大人的发妻姚氏今年十月上已经没了,一鸡同米夫人和寿成侯夫人只接到了楚大人的女儿和外孙女。」
正在批改奏折的笔一顿,沈时晴抬起头,看向了在一旁伺候的三猫。
「姚氏去了?」
三猫缩着下巴,也不敢嬉笑,沉沉地点了点头:「是,算算日子,也就刚月余。」
「也就是朕刚决定起复楚济源的时候。」
沈时晴看着面前的奏折,将原本要写的批注写完,又将笔放回到了笔架上。
三猫小心觑着自家皇爷的脸色,没敢吱声。
皇爷却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批改奏折有些累了,抬起手,一圈儿一圈儿地磨起了墨。
墨条在龙首端砚里循序转动,被点进去的清水渐渐上了色。
像是一直极沉的曲子,一声声,复又一声声。
刻漏轻响,三猫一慌神儿,就听皇爷吩咐他:「去叫高女官过来。」
「是。」
高婉心就在乾清宫正殿整理案卷,很快就来到了暖阁。
「陛下有何吩咐?」
「朕要写个诰封,你执笔。」
「是。」
高婉心在一旁的侧案前站定,抬起手刚要磨墨,却见陛下摆了摆手:
「你来这里写,墨朕已经磨好了。」
陛下亲自磨墨?
高婉心的心头一跳,她看了一眼陛下,却只见陛下神色平和仿佛与平时无异,略定了定神,她抬脚走到了御案前。
敛起了衣袖,她抬笔静待陛下的旨意。
沈时晴站在暖阁的仙楼下面,用手扶着赤红的木柱,低着头缓声说道:
「夫人姚氏,敏慧寡言,守礼持中,入嫁楚宅,俭勤操劳,祗事朝夕,敬恭靡懈……」
高婉心将陛下所说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看着娟秀端庄的馆阁体落在纸面上,她心中也是叹息。
一个极好的女子,竟然就这般去了。
沈时晴看着地上的砖缝,突然想到了自己出嫁到谢家的那一日。
她婚事仓促,母亲身子又不见好,舅母为了她内外操持,大婚那天,她本以为没什么人会来登门,却突然听见垂云笑着说:
「姑娘快看,是楚侍郎家的姚夫人来了。」
常年穿着素布衣裳的姚姨母难得穿了件绛红色的衫子,头上还有一柄金簪,看着比平时明艳了许多。
她笑着走到了自己身后,拿起了梳子:「你姨母我想来帮忙,你舅母却将里外都操持得极好,思来想去,我好歹算是个六角俱全的,来替小阿晴梳头可好?」
六角俱全,就是公婆皆在,父母犹存,丈夫康健,儿女双全。
沈时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浮起浅笑:「有劳姚姨母了。」
比起阿娘手上的老茧,姚姨母的手是另一种粗粝,指节宽大,外皮干黑,指肚上还有细小的皲裂痕迹。
不仅父亲与楚伯父、李叔父他们会聚集作诗,偶尔,娘也会发了帖子请了他们家里的姨母们上门做客。….
那时,她就不是在男人们面前才华横溢画才天成的沈隐沈离真,而是被姨母们抱在怀里摩挲的小阿晴。
与喜欢说笑的米姨母相比,姚姨母总是有些冷淡,不仅时常推拒不肯登门,每次来的时候也只坐在角落里不出声,别人说起什么时兴衣料、新制的笔墨,姚姨母统统一言不发。
看着那样的姚姨母,年少气盛又被人宠爱惯了的沈时晴自然是不喜欢的,她甚至暗暗觉得姚姨母有些冷淡无趣小家子气,与言谈之间大开大合的楚伯父并不相称。
她将这话说给阿娘听。
阿娘却并未说话,只给了她一两银子,然后告诉她,未来一旬,她院里的一应用度开支都从这一两银子里出。
沈时晴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她院子里五六个丫鬟每日吃饭也就开销几十文,她自己俭省一些,日子总是能过的,说不定还能剩下个一二百文钱她去买石头回来磨颜料呢。
可才过了两日,她手里就只剩了三百文钱了。
针线要钱,草纸要钱,烧茶的柴要钱……更惨的是,区区一两银子,竟然把她想要研究新颜料的事儿捆得死死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让人不饿肚子的情形之下让自己继续琢磨颜料。
撑到了第五日,她甚至打算只留出丫鬟们的吃饭钱,自己只靠着喝清水度过最后两日,图南知道了她的打算,说什么都不肯吃饭了。
一对十岁出头的小主仆对坐着,面前只有一碟咸菜两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馒头,瞪着眼谁都不肯吃,最后变成了抱头痛哭。
她阿娘一直留意着她院子里的消息,带着人赶来看着两只哭瘪了脸的小花猫先笑了足有一刻。
笑完了,阿娘亲自取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又问她:
「如何,这下知道穷家难当了吧?」
「知道了。」沈时晴噘嘴,「我一定好好赚钱,跟娘一样,绝不过穷日子。」
她娘失笑:「你娘我能过得自在是因为母家有钱,你以后纵然能赚了钱养活自己,也是因为家里金尊玉贵养了你,教了你本事,我驯马的手段是从几百匹马里练出来的,你的文采画功是当朝状元教出来的。」
沈时晴吸了吸鼻子。
又听她娘说:「如咱们娘儿俩这般幸运的女子,天下才有几个?就像你姚姨母,她学识一般,家世平平,头上公婆俱在,你楚伯父的那点俸禄又要供养老人,又要支应家里开销,哪里能够?儿子娶媳女儿出嫁,都是钱,她家只有一个老仆人,打水做饭这等活儿都要她自己做,身上的衣裳、睡觉的被子也得自己做,晚上还得摸黑织布,连灯油都舍不得。」
沈时晴抬起头,听见自己的阿娘说:
「你再看看楚伯父,满京城都知道他勤俭,可他身上的衣裳可有损破?他与你爹一道喝酒喝茶,可有过囊中格外不堪的时候?」….
还是小姑娘的沈时晴扁了扁嘴:
「娘是因为我说姚姨母穷酸才这般教我,我懂了。」
她娘摩挲着她的头:
「小阿晴,楚济源这个名字熠熠于朝野,因为他身后有个叫姚杜娟的女子,你要记住。」
沈时晴记住了。
她体谅了姚姨母的沉默和寡淡,对她和旁人别无二致,娘教她年节时候给亲近人家备礼,她也学会了要给姚姨母少一些金银摆件,多一些实在的布帛菜蔬和肉品。
她还假装自己极喜欢楚伯父的字,每每姚姨母不肯收下节礼,她就会笑着说楚伯父给她做了字帖,就是极好的节礼了。
因为她手巧,真的能将楚伯父的字临摹出八九分的像,姚姨母也有些信了,又让楚伯父规规整整抄了字帖给她送来。
相处久了,就像是泉水洗透了石头上的尘与土,沈时晴也从姚姨母寡淡平和的外表下品出了些许的斑斓。
姚姨母心善,明明自己都要做活计到半夜,还是为左右穷困的邻居买药。
姚姨母也有狡黠的时候,买肉的时候多得了几根骨头她也觉得欢喜,会写在给阿娘的书信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