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长辛与杜非秦一向交好,不然也不会将此事细节知道的如此详细,他本意是替自己的好友辩驳几句,省得好友被人当了媚上的小人,哪成想知道了消息的云山公却对着自己摇头,真是让他一头雾水。
刑部尚书常盛宁一直瘫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侍郎都吃了挂落就仿佛没看见一边,庄长辛说的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又看见了这二人在打机锋,他低下头怕让人听见自己的笑声,喉头一动,就一叠声地咳了起来。
听见了常盛宁的咳声,沈时晴收回了落在杜非秦身上的目光。
「朕看着这些卷宗,竟然已经连如何教化百姓都不知道了。」
这话说得极重。
一干大臣纷纷跪下,常盛宁也不咳了,挺着老腰就要跪,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
能在这个时候扶住他的,也只有那天子至尊一个人了。
常盛宁不敢抬头,一张老脸上写满了诚挚的悔恨之情:
「陛下,臣、臣惶恐!」
其余人等也大喊:「陛下,臣等有罪。」
「常尚书,你今年七十有三,是朕夺情留用,不愿你早早退了。」
常盛宁听了这话,眼皮子耷拉着不敢动。
他虽然从科举之后就被分到刑部,从一个小小的推官一步步做到了刑部尚书,其实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
为官四十余载历经三朝,明宗重用王湾王贵两个太监,王湾王贵的爪牙要是有事请托,他也给做了,后来先帝继位缉拿二王,他又混在审讯其党羽的行列之中,等到张玩势大,他也已经做到了按察使,张玩的手下犯了事,他也可以手上一松,反张玩的人惹上了刑狱,他也可以照顾。….
后来他被调回燕京做了刑部侍郎,正是因为京中博弈,张玩的人上不去,反张玩的人也被压得无力动弹,两边都觉得他会做人,就把他拱了上来。
等到陛下登基杀了张玩,原本的刑部尚书一并被治罪,陛下责令他清查张玩党羽,所有人都觉得是陛下年轻,有意放其党羽一马。
常盛宁却知道陛下的真意。
因为陛下给他送来了一样东西。
一个泥人,常年跟在陛下身后只知道温声笑着同大臣们问好的一鸡太监捧着那个泥人,当着他的面,放进了水里。
「皇爷想知道,一个泥人泡透了水,里面露出来的是钢筋铁骨,还是一滩任人践踏的烂泥。」
常盛宁当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要烂泥,他与张玩的人交好,那些人以为能靠着他逃出生天,自然愿意告诉他更多秘密。
陛下要的,就是让那些人以为自己
能活,却在最后关头被打落无间地狱。
陛下年轻气盛,他不光要杀人,还要诛心。
短短七个月,常盛宁面上一直拖延不肯下决断,等到他摸出了所有人的底细,短短四日内,他签下了三百七十份请奏的折子,每一份都是奏请陛下将人斩立决,每一份的背后都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人,与他身后的三族九族。
四千九百九十九颗人头滚落。
他常盛宁,从此便从「泥人相公」,成了阎罗在世。
自张玩一案了解,便每个月都写一份乞骸骨的折子只盼能卸官回家,他的年纪也早就到了,陛下却不肯,甚至连他的折子都不看就直接打回。
如此过了一年,常盛宁明白了,陛下不许他退,他常盛宁活着要做陛下手里铲除异己的钢刀,死了,也得是大雍焊在铁座上的修罗造像,不得超生。
现在听陛下金口玉言说不愿他早早退了,常盛宁如何不怕?
难不成,今日武英殿上种种,还要他常盛宁来担这个杀名?
「朕一直记得你在推官任上时,曾审过一个案子,四女杀人案。一妻一妾一婆子一丫鬟因妻妾二人遭夫常年殴打,遍体鳞伤,一夜,四人联手杀人。当时主管此案的兵备道主官力主她们是谋杀,当尽数凌迟,唯有你几次上书力主四人并非谋杀,又久受虐打,其情可悯。」
听见陛下说起的竟然是这么一桩久远的案子,常盛宁双目微阖,半晌,才笑着道:
「陛下竟然记得三十多年前的案子,臣惶恐。臣当年处事不周,胡乱上书,至今想起,仍觉当初愚钝可笑。」
「朕倒不觉得常尚书当年可笑。」
见常盛宁已经站稳,沈时晴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一鸡连忙给两个小太监使眼色,让他们靠近些伺候着老大人,别再让陛下费心了。
「张仲为人凶暴,行事无端,以虐打妻子为乐,任其哭嚎哀求而弃于众人之下,乃微臣亲眼所见,赵氏为朝廷诰命,却被虐待至此,易地而处,臣亦有同死之心,此非蓄谋,乃是人之常情。牛马孽畜,亦不堪凌虐,何况人乎?法之道也,在扬善而去恶,若四女被判凌迟之刑,臣只怕臣治下一地一年被虐杀之妻子复多一倍,此人之孽也、法之过也。」
常盛宁愣愣地站在原地。
陛下随口说出的,是他三十七年前的奏折。
一时间,他眼前恍然,又是四个穿着一身素衣遍体鳞伤的女子。
带头的女子面带笑意:「大人不必再为我等奔波了,我们既然动了手,就知无路可求生,只恨没有早些动手,让张仲早些死了。」
他只是个小小推官,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四个女子,两个被凌迟,两个被斩首。
沈时晴站在他的身侧,抬手指向御案:
「常尚书,你看看那些折子,是不是人之孽也,法之过也?」
常盛宁微微抬头,眼前一花,竟觉得那些折子里流出了血。
和当日四个女子的血一般样子。
他曾在数日内经手杀过四千九百九十九人。
也依然记得三十七年前的血。.
六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