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明斟雪甫一醒来,便被飘入鼻息间鱼汤的醇厚香气吊起了胃口。 “流萤,”明斟雪又嗅了嗅鱼香味,“是‘醉东风’的鱼香气,奇怪了,我没吩咐人去请大师傅呀。” 流萤在外间布置筷匙,听着声响便笑着过来迎她。 “小姐快来尝尝鲜,相府的菜没什么花样,您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亲自下厨,忙了一个早上烧了这一桌子的好菜呢,奴婢闻着都馋的流口水了。” 谁?小郎君? 明斟雪目露诧异。 这人巴巴的耗了一早上的功夫为她烧菜做甚? 不过两息的功夫,她便心下明了。敢情这桌菜是用来赔罪的? 昨个少年的言行有些逾矩了,明斟雪是有些不自在,但她睡了一觉便将这种小事给忘了,哪成想少年却挂在心头牢牢记着,还特地给她烧了一桌爱吃的菜赔罪。 “好香啊。”明斟雪捧着汤碗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正要落筷突然想起什么。 “流萤,去请薛公子一同来用膳。” 这桌菜肴皆是她惦念了许久但吃不到的,难得把她哄开心了,便勉为其难接受小哑巴的道歉吧。 独孤凛进来时,便看到少女小口小口饮着浓汤,面颊被蒸腾的热气熏出了可爱的红晕。 他勾唇一笑。 汤是文火慢炖了几个时辰留下的精华,鲜嫩肥美的鱼肉也是由他亲自剔除了每一根细小的刺后,才同意摆上桌的。 这些微小的细节独孤凛曾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直到明斟雪崩逝后他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细小入微的,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早已被他不知不觉牢记在心里。 前世明斟雪吃鱼也分外挑剔。就算再馋鲜美的鱼肉,若发现刺未剔干净,她也是不吃的。 据说是和她幼时吃鱼时被伤到有关。 只那日因着南越进贡的红香珠一事惹恼了她,人前素来端庄内敛的皇后罕见的在他面前使了小性子。 被面前摆着的一盘没剔刺的蒸鱼挡了路,明斟雪伸箸够不着其他菜肴,偏偏和帝王一同用膳时,独孤凛不让宫人在周围侍奉,因而她也无法让宫人帮忙布菜。 作为皇后,举止应合乎礼仪,种种规矩约束着她,够不着菜,明斟雪也不能起身或是伸臂越过碟碗。 无奈之下,她只得闷着头用白饭。 独孤凛余光瞥见她一个劲的闷头吃米,扫目扫了眼,淡淡问道:“御膳不合皇后的胃口?” “没有没有。”明斟雪看也不看他一眼,闷头用饭。 独孤凛收回目光,不再搭理她。 依祖制,每月初一十五帝王需至坤宁宫与皇后例行公事。 独孤凛无心男l欢女l爱,对眼前这个看似娇柔可人的女子更是没有什么兴趣。 她爱吃什么便吃什么,与他何干? 然而不过片刻,独孤凛的视线竟再度不自觉地飘到明斟雪身上,顿了顿,他抬手按住了她的银箸。 一手动弹不得,明斟雪猛地抬头去瞪他,唇边沾了一粒米。 独孤凛盯着她的唇角,莫名有些想笑。 这年头,伺候皇帝真是越来越难了。 为难她整日里装成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代贤后也就罢了,吃饭吃不着菜也还能忍,可独孤凛这狗皇帝现在连米也不让她吃了! 一想到就是因着这狗皇帝将红香珠全送与长秋宫以及容家小姐,被太后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冷嘲热讽一通,明斟雪心里气不打一出来,也不顾什么触怒龙颜冒犯天威了的罪责了,将筷子一摔,起身便要离席。 “孤让你走了吗!” 独孤凛撂了筷子,一把抓住明斟雪纤细的手腕,将人往身前一扯。 明斟雪踉跄了下,端端正正坐上他的大腿。 明斟雪:“……!” 成婚一载,狗皇帝向来不待见她,连个手都没牵过,洞房花烛夜更是责令明斟雪自个卷铺盖去偏殿睡。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拉她亲昵? 明斟雪两腿晃悠了几下试图踩着地面起身,足尖够不着地,她便扭了扭着腰往前可劲儿去凑近地面。 “别乱动!” 独孤凛蓦地紧扣住掌下细软的腰肢,低沉的声音染上几分不寻常的喑哑。 掌心似炭火般灼热,贴在明斟雪腰后,又烫又疼。 “为何只吃米,不吃菜?”独孤凛剑眉微皱,有些不悦。 你管的着么!明斟雪白了他一眼,在心里暗骂。 见她闷不做声,独孤凛若有所思。 “可是因着未分得红香珠,心有不满?”他问道。 赏赐给旁人,不给她,她吃味了? 独孤凛心底莫名起了几分微妙的波澜。 虽然埋头干饭的直接原因是她不吃未剔刺的鱼,但她今日确实在为此事而气恼。 那箱珠子是明斟雪的兄长明槊征讨南越数月得来的战利品。 明槊挂念着妹妹,将红香珠全数奉至御前。本以为帝王的后宫只明斟雪一人,亲征得来的宝物必然会赐给自己亲妹,谁料容太后听着风声眼馋,不声不响将一箱珠宝据为己有。 帝王日理万机,对于后宫的小打小闹不甚在心,听着是容太后的意思,见明斟雪也没什么反应,便默许了这件事。 明斟雪不在乎什么宝物不宝物,但那是兄长军功的象征,是兄长对她的偏爱。被别人抢走了不说,还落了顿奚落与嘲讽。 被独孤凛一语戳中心事,明斟雪只觉满心的委屈陡然涌了上来,鼻子一酸,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紧咬着唇瓣,她薄肩微微轻颤。 母子俩一个德行,没一个好东西!前者鸡蛋里挑骨头,处处刁难明斟雪。后者霸道专横,按住她筷子不让她吃饭! 民以食为天,明斟雪忍不了这种委屈。 见怀中娇娇倏然红了眼眶,泪眼盈盈,独孤凛忽的品到几分特别的滋味。 像是猫爪儿在心口轻轻挠了下,酥痒柔软。 看来确是在埋怨自己冷落了她,嫉妒旁人得了赏赐。 独孤凛有些沉浸在自我感动中。 难得的,他的语气不似寻常待她那般冷淡,稍稍和缓了些劝道:“太后年纪大了,你同她计较做甚。” 明斟雪气得瞪圆了一双杏眸,低泣着反驳他:“臣妾斤斤计较?那是兄长留给臣妾的东西,平白遭人抢了去。陛下不去责怪他们,反而来斥我不懂事?” 独孤凛有些恼了:“什么叫平白遭人抢了去!南越的贡品是进贡给孤的,不是给你兄长的!既为孤所有,孤愿意赏谁便赏谁。” 贝齿死死咬住下唇,明斟雪浑身发颤,一口气堵在胸口,委屈得泪花打转,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竭力蹬着腿儿要下来,磨来蹭去怎么都挣不开箍住腰肢的那只大掌。 “欺负我……你们单会欺负我……等等,陛下你冷静点,先把刀拿开。” 独孤凛正在气头上,闻言一怔。 “刀鞘戳疼我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呜呜呜不许动刀威胁……” 独孤凛喉结一滚,方才只顾着和她争执,这才发觉被她蹭得下腹着火,身下起了反应。 怀中温香软玉仍在不要命地撩拨。 每一寸细腻柔软都在嚣张地助长他的邪火。 本能的反应昭示着独孤凛多年来引以为傲的自持与寡欲已然崩塌。 只是因为怀中这个又娇气又麻烦的女子。 这个向来不以为意的女子。 她破了他的戒。 独孤凛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挑衅,一瞬间怒上心头,将明斟雪仓促放下,拂袖震怒离去。 见他一走,明斟雪忍了许久的委屈顿时倾泻而出,她伏在桌案上,哭得婀娜身段颤抖不止。 似是要将这些年受的委屈宣泄个干净。 若不是因着独孤凛的缘由,她绝不会被迫入宫做皇后。 自己如今举步维艰的境遇皆拜独孤凛所赐。 狗皇帝今日还妄图以刀胁迫她吞下委屈…… 明斟雪越想越伤心,不顾宫人劝阻哭了个昏天黑地。 不知哭了多久,忽的一层斗篷覆上震颤不止的薄肩。 明斟雪缓慢抬起头,泪眼婆娑。 怒气冲冲离去的独孤凛去而复返。 并换了件衣裳。 发尖滴着晶莹的水珠,眼尾染上了几分暧昧不明的绯色,颇有小酌微醺后的满足与疲乏。 好你个狗皇帝! 我在这委委屈屈哭得伤心,你跑去沐浴更衣酌酒怡情! 明斟雪气得头脑发昏。 独孤凛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旋身稳稳落座,吩咐宫人重新布上一桌御膳。 一盘新鲜的,刺依然未被剔干净的鱼再度嚣张地横亘在明斟雪面前。 明斟雪更生气了。 “吃。”帝王望着她冷声命令道,眉眼间暧昧的绯色配上一点泪痣,格外蛊惑人心。 “不吃!”明斟雪赌气。 “为何不吃?”独孤凛神色不耐烦。 明斟雪告诉自己,她要做一个好皇后,因而人前素来举止温婉有度。 她深知触怒天子的后果,但真的气急了,也顾不得那些规矩,索性敞开了顶撞他:“臣妾入宫前,吃的鱼肉皆要被仔细剔尽了大大小小的刺。带刺儿的鱼,臣妾不吃。” 独孤凛眉目一凝,不悦道:“这条鱼被剔的只剩当中一条主心骨,这也不行?怎么这么娇气!” “我是皇后,娇气一点怎么了?”明斟雪底气十足反问道。 独孤凛冷不防被她一问,登时愣住了。 沉默片刻,他不禁哑然失笑,心底冒出的烦躁莫名其妙悄然平息。 “陛下,奴才让御膳房重做一份剔了大骨的鱼送来。”大监孙进忠适时进来打圆场。 “不必,你退下。” 孙进忠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擦了擦冷汗只得低着头不敢吭声。 独孤凛另取了一双银箸,令人将鱼端至自己面前。 而后他手执银箸,极有耐心地,仔仔细细将鱼骨的每一寸都剔了个干净。 在明斟雪怨怼的目光中,独孤凛吩咐宫人将剔好的鱼肉摆至她面前。 “吃罢。”他声色冷淡如常。 直至亲眼看着明斟雪夹了一箸鱼肉,这才起身离开。 “陛下,您不留下一同用膳么?”孙进忠跟了上去。 “不了,让皇后自己吃罢,孤被她闹腾得没心情用膳。”独孤凛眸中划过一丝不耐烦。 脚下蓦地一顿,他似是想起来什么。 “孙进忠,传孤口谕,明将军平定南越得来的那箱红香珠,全数赏赐给坤宁宫,太后那处一颗也不许私藏。” “除此之外,让内务府想法子去套皇后的话,南越那堆贡品中,皇后若有看得上的,一并送至坤宁宫。” “任何人,不得染指分毫。” 孙进忠登时瞠目结舌,他磕磕绊绊试探道:“陛下此举,是否有些娇纵皇后娘娘了……” 独孤凛眸色一沉,孙进忠打了个激灵,忙甩了自己两嘴巴子。 “奴才该死,不该妄议皇后娘娘。” 娇纵她了么? 独孤凛凝神,片刻后,漫不经心问道: “她是皇后,娇气一点怎么了?” 孙进忠嘴角一抽,身子猛然僵住。 作为宫里惯会察言观色的老人儿,孙进忠敏锐察觉到,皇城这方天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