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百旺从屋里出来,坐在院子的一条长板櫈上。把烟袋锅又伸进了烟荷包里,拧了半天才算拧满,抽出火柴,划了半天总也划不着。因为牙齿发颤,烟袋叼在嘴上,烟末抖掉了一半儿,他赌气地扔掉了火柴把,把半锅烟末也磕到地上,长叹着气。他的脑子里像锅里滚烫的粥在上下翻滚着:
谁愿意在这个穷农村?多少人削尖脑袋往城里钻。当初我支持你当兵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让你离开咱这个穷村,过上好日子?可你倒好,放着城里工作不要,偏要在农村吃苦受累,这不是傻小子嘛!你要是让组织上给撸了,我也不能生这么大的气,上这么大的火,谁叫你没把握住尺度,犯错误哩,可你不是啊!你是立了功的军官!既然走出去了,就要好好地往前走。能端上铁饭碗,挣上国家钱多不容易啊!
我和你娘劳神操心把你拉扯大,你当是容易啊?参军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把你挂在心上,个把月不来信就闷得慌。你在部队立了功,当了军官,你为咱家里增了光作了脸,我从心眼儿里高兴。鸟往明处飞,人往高处走。你长本事了,应该办点儿大事儿,叫别人也瞧得起,为什么偏偏要回来种地哩!你那对象是城里的正式职工,你当农民人家会不嫌弃你?人家女方家里老人会同意?唉,强子啊强子!你考虑问题太简单了!我让你进城里工作,并没想得你的济,完全是为你好哇!就算你有本事,老百姓瞧得起你,以后让你当个村干部,这又有啥好哩?尤其是在咱这个穷村里能干出啥名堂?再说了,农村干部就那么好当啊!一人难称百人心,老百姓没有知足的时候,你就是整天为他们着想也不一定说你好。炒豆大伙吃,炸锅一人担,费了劲说不定还落一身不是。还有,农村可不像你们部队,服从命令听指挥!农村现在地都承包给了个人,各人种各人的地,谁听你的!工作抓的松、搞得差上级不满意;抓得紧老百姓有意见。上压下挤,是个老鼠钻进风箱两头受气的事儿。穆庆林在村里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咋样?还不是意见一大堆,大伙给他戴上了腐败的帽子;大田当村主任不能说不卖力气吧?大伙说他啥?给个棒槌就当真的“二百五”;还有王文思,谁不知道他是个精明人,论心眼三个人捆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他的个儿,你还上学的时候人家就当村干部了,干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落了个啥?落了个“老油条”的名声,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你那脾气,办事叫死理儿,没有个灵活性儿,那还不光给人家吵架呀!你这不是拿着磨盘打月亮不知轻重啊!啥种地也是做贡献,这些大口号谁都会喊。村里这么多人还缺你一个?你来村里咱这穷村就能变成富村?你认为你是救世主啊!别高抬自己了。
“百旺哥,强子回来了?”村党支部副书记王文思面带笑容地进了院子。
李百旺抬头瞅了王文思一眼,屁股没挪窝儿,心不在焉地应声回道:“啊,回来了。”
李民强听到声音,忙从屋里走出来:“文思叔来了。”
王文思带着既高兴又埋怨的口气说:“你回来咋不提前捎个信儿,好去个人接你啊。我听顺子一说就赶紧看你来了。”
李民强和王文思说着话走进屋里,坐在了外屋方桌旁的椅子上。秀琴从里屋拿出一包香烟放在桌子上便坐在旁边的小板櫈上缝着晓英的衣服。
王文思已经感觉到了家中的气氛不对劲儿,但还不知道为了啥事儿,便朝着外面喊:“百旺哥,在外面挺冷的咋不到屋里来坐呀。”
李百旺没有吭声,也没有动窝儿,仍继续想着心事。
李民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王文思,王文思把烟点着抽了一口,便开口了:“强子,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吧?”
“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咋的,回地方了?”
“嗯,部队减编,我转业啦。”
王文思一副安慰的口气说:“常言说,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谁也很难在部队干一辈子。你在部队立过功,受过奖,又是军官,是文武双全的人啦!政府肯定会给你安排好工作的。安排在哪个部门了?”
“县公安局。”秀琴轻声回答。
王文思高兴地说:“公安局好哇,是政府机关,按月发工资,一年四季月月都丰收啊!”接着又说,“说句不该说的话,在城里干啥工作都比在农村强,在农村有啥好!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公安局工作不赖,凭强子的水平,干几年说不定还能当上局长哩!”
李百旺在外面听到王文思这几句话,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些。心想:咋样,我说的话在理吧?王文思是村里有文化的干部,总比我看问题透彻吧。他抬起了头,侧着身子细听着屋里的对话。
“文思叔,你别说了,我要在农村。”
王文思一愣:“咋的!不去公安局工作?”
“嗯,不去了。”
王文思摇了摇头说:“你这想法不妥,你不想想,谁愿意在农村光着膀子挨太阳晒?听叔一句话,还是到城里工作好,在农村能有啥奔头!没意思。”
“我已经考虑好了,和你们一起建设咱们沙岗村。”
“决定了?”
“决定了!”
“全家人都同意?”
宋秀琴回答说:“他爹正为这事儿闹脾气哩。”
“百旺哥不同意?”
“可不是的。”
王文思沉思片刻说:“强子这么做我也想不明白。”紧接着活头一转又说,“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强子不怕吃苦,认准了在农村这条道儿,自有他的道理。愿在艰苦的农村种地,说明强子的思想觉悟高,咱也应该赞成,支持才对。人们不是都说么:‘革命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他又感叹地说,“还是部队出息人啊,能培养出有志向的人才。”
“叔,你支持我了?”民强问。
“当然支持你啦!你愿意在沙岗村和我们一起工作,我从心眼儿里高兴,担心的是怕你坚持不到底。我也知道,你是个有志向,有远见的人,沙岗村有你这样的人,一定会搞得更好。我从心眼儿里赞成。”叹了一口气又说,“你爹还是认识短浅,我得说说他。”
王文思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屋,来到李百旺面前:“百旺哥,你可不能耍脾气使性子,强子愿留在咱们村里是件好事儿,你支持他才对啊!”
李百旺本来对王文思一会儿猫脸,一会儿狗脸很不满意,猛地站起来,两眼瞪着王文思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在农村好,那你儿子为啥不在农村种地?说这些心不对嘴的话也不怕大风扇了舌头。”说完气冲冲地离开了家门。
王文思被李百旺这冲倒南墙的话撞了个趔趄,象吃了窝脖鸡似的痴痴地睁着眼,不知所措;上下牙床拉开距离,半晌合不拢。眼睛眨巴了几眨巴话没有说出口,瞅着从屋里出来的李民强,两手一摊,显出无能为力的样子。
“文思叔,我爹说话倔,你可别在意。”
王文思叹气说了一句“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摇着头,背着手走出了院子。
王文思刚走,杨树林来了。进门就喊:“百旺!百旺!”
李民强和宋秀琴从屋里迎出来:“二叔,你找百旺有事儿?”秀琴问。
“啊。我用一下你们的小推车,等立山回来把羊粪送到村西的地里去。”杨树林走进屋瞅了瞅,问,“百旺不在家呀?”
宋秀琴叹了一口气说:“他出去了!”
杨树林听着秀琴的口气和表情有点儿不对劲儿,她平常对人说话可不这样。再看民强,面色也不太好,坐下问:“闹别扭啦?”
虽然李民强和宋秀琴谁也没有吱声,但杨树林已经完全明白了。
“为啥事?”
“为我的事儿。”民强回答。
“你咋的啦?你回来应该高兴啊,闹哪门子别扭哩?”
宋秀琴沏了一杯茶送到杨树林身边说:“二叔,您喝杯茶吧。”
杨树林接过茶杯,放到身边的桌子上问:“为啥事儿闹别扭?”
宋秀琴叹了一口气说:“强子不想到城里上班,要留在咱们村里,他爹不同意,就为这事儿,连饭都没吃好。”
杨树林问民强:“你真的决定留在咱村里啦?”
“嗯。”民强深深地点了点头。
杨树林高兴了,说:“好哇!咱村里正需要强子这样的人哩。咳,这个百旺啊!我找他去。”杨树林茶没喝一口,小推车也没借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杨树林虽然不是村干部,但他处事公道,不存私情,群众威信高,辈分又大,村民们对他既尊敬又佩服,深得大伙儿信任,家里有啥事儿都愿意和他商量;遇到难办的事也愿找他拿个主意,像家庭吵架闹矛盾这样的事他也经常出面调解。在沙岗村不听他劝的人很少,就连三岁的孩子在跟他娘撒泼时,只要杨树林走过来,眯着两只和善的眼睛说上几句话也马上不闹,变的乖乖的。今天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老朋友李云祥后代人的身上,他更不能袖手旁观,他要管,而且要管到底。
杨树林对百旺和民强是知根知底儿的。
李百旺有一手好庄稼活儿,地里的耕、种、锄、耪样样在行;场里的打、扬、筛也事事拿得起来。他老实巴交,胆小怕事儿,平时在众人面前用耳朵多用嘴巴少,不爱出头露面。遇到不顺心的事儿能忍就忍,就是自己受点儿委屈也不愿跟人争吵,他常说:争吵个脸红脖子粗,顶不了吃当不了穿,反而会结怨仇,有吵架的工夫还不如到地边儿上割把草回来喂喂自家的羊哩。常言说,蔫萝卜辣死人。别看百旺平时蔫了吧唧的,要是倔脾气上来也是六亲不认凿死卯的主。
李民强跟他爹的秉性正好相反,他说话办事儿,是刀切萝卜嘎嘣脆。他没有把握的话不说,话一旦出口就非用行动兑现不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对人对事儿秉公持正。别看岁数不大,办事有魄力,有心劲儿。在杨树林眼里,民强从小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在部队立了功,成了军官,还不忘劳动人民的本分,不往城里去,要回农村当农民建设咱沙岗村,他做得对呀!咱村里多么需要强子这样的人啊!可是百旺他,咳,他咋会这样哩!
这时的杨树林,心里只有一个目的,无论如何也得把百旺说通,好说不行就来硬的,不能让他给强子设阻力使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