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一日柳贺到学堂,学童们俱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加上天气炎热,学堂外几颗柿子树上传来聒噪的蝉鸣声,学童们恨恨道:“待到秋日,我便将这树上的柿子偷光,让夫子一口都吃不上。” “我前日路过这树底下,竟被痒辣子咬了一口。” “此乃恶树恶虫是也!” 柳贺:“……” 怎么说呢?到了考试的时候,学堂内的怨气值便会瞬间飙升,足以将邪剑仙喂饱。 柳贺瞥了一眼,平素连课业也要拖至最后才交的纪文选此刻竟在奋笔疾书,见柳贺神色愕然,纪文选嘿嘿一笑:“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了。” 柳贺眼睁睁地看他自棕麻鞋中掏出一块墨锭大小的纸,那纸截面比铜板大不了多少,摊开之后,却比柳贺平日写的竹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蝇头大小的字。 柳贺不由压低声音:“若是被夫子发现怎么办?” 纪文选道:“若是被发现,一顿竹笋炒肉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考不过,我的手板依旧逃不过。” 接下来,纪文选进入絮叨模式,哭诉自己被夫子打手板后手痛了整整三天。 纪文选倒是很想让柳贺帮他作弊,可两人相处了一段时日,他逐渐了解柳贺的性子,若是让柳贺答疑解惑,柳贺必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柳贺助他作弊,柳贺恐怕不会理他。 “纪文选,你成日拈鸡摸狗,到了今日也不思进取,我若是夫子,定将你逐回家去。” 两人这边正在闲谈,纪文选身边却站了一人,见对方走近,纪文选不由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 来人名为杜景为,也是这通济社学的学童之一,在社学三十多位学童中,杜景为的课业一向是最好的,再过数月,杜景为便要去府城寻一名师学习制艺,他这人性格傲气,一贯看不得不思进取的纪文选,至于柳贺,柳贺初入学时连四书也未读全,自然不被杜景为放在眼中。 “咱们这社学之中,最厉害的就是景为你了!” “若是景为你高中了举人,可不要忘记我们社学的伙伴!” 柳贺不由腹诽,这古代人未免也太成熟了,才十几岁就懂得苟富贵勿相忘的道理。 不过他和纪文选一样看不惯杜景为,主要是柳贺初来学堂时向他请教学问,杜景为具体说了什么他已经忘了,但对方看他时有如看菜鸡的眼神柳贺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 不久后,孙夫子进了学堂,开始对诸学童讲述月考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考教名次最低何如,谈到作弊部分时,学堂诸人的脑袋越压越低,柳贺关注的点却在名次排名上,孙夫子已讲明,月考名次前列的学童奖励笔墨纸砚若干。 柳贺顿时有了动力。 对他来说,笔墨纸砚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抄书所得的九百文纪娘子并未收下,全数给了柳贺,但柳贺估摸着,这笔钱他也只会花在买纸笔上。 孙夫子将学童按年龄与学习进度大致进行分配,一共出了三份考题,待得拿到考卷,柳贺才发现,月考内容与孙夫子平日的考教大不相同,平日考教,孙夫子只要求学童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四书时文题。 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柳贺被分到了大龄组,与杜景为等十余位学童一组,而纪文选则在中间年龄的一组,可这样的分组也叫他抱怨连连:“前次月考,夫子还考我《幼学琼林》与《千字文》,今日竟要考《论语》,可叫我如何是好?” 柳贺不由吐槽,那只是因为你小抄做少了吧。 孙夫子对纪文选的抱怨置若罔闻,只问他:“你是何时入的学?” “嘉靖三十六年春。” “今是何年?” 纪文选可以说是通济社学的大龄学童了,比他年岁大些的要么下场应试了,要么离开社学谋一份生计,要么就如杜景为这般循序渐进地学,但也进入学堂的快班了,可纪文选是一年复一年,与他考教同一内容的都是初入社学不久的学童,他自己却没有一点上进的心思。 柳贺不管纪文选的遭遇,也不知对方提前备好的小抄是否能发挥作用,他用镇纸将试卷压好,先看题,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孙夫子还是比较仁慈的,考的就是柳贺此前已经学过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空出一部分供考生作答。 柳贺蘸了墨,提笔而写,抄书的好处到这里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更可以练他内心所想与笔的契合度,此刻时间足够,柳贺却没有在稿纸上浪费时间,而是提笔就写,对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孙夫子的墨义题考教同样不难,首道题出自《幼学琼林》,为事先败而后成,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事将成而终止,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句话字面上都很好理解。 第二题出自《论语》,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句。 墨义题稍难的则是选自《孟子》的一句,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至少对于目前的柳贺来说有些难度。 不过他并不焦虑,停笔思索了片刻再写。 待得贴经和墨义题答完,柳贺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替景秀才抄的那本时文集外,柳贺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是他起步晚,社学这里,考虑到众学童的进度,孙夫子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只在兴致高时破一句题,可学童们大多也不能理解。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通济社学在镇江府内属于极偏僻的社学,若是在府城内,以及金坛、丹阳二县,学童们多聘名师教授,或是入书院读书,破题于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既然是孙夫子布置的题,柳贺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这句话是柳贺小学时就背过的名人名言,讲的是有抱负的人要心胸宽广,柳贺思索了许久,只能想办法去找能论证这句话的句子,可仅是思索这一项就让柳贺眉头紧皱,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有些少,可纵是再纠结,该答题的时候还是要上。 “柳贺,柳贺……” 柳贺正陷入沉思,就听纪文选正以极微弱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见柳贺转过头来,似是对自己的呼唤有所反应,纪文选不由大喜,和柳贺对着口型,“君子不以言举人后一句……” 柳贺:“……” 他什么也没看见。 柳贺正忙着佐证曾子这句话,哪有空理会纪文选,他把脑海中能够和这句话靠上边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的关系。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考试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柳贺筛选得工作做得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 大龄组这边,杜景为三道考题已是写完,见前后诸学童俱在思索,他面上也不由露出一分得色,再看前方柳贺显然是被这题给难住了,杜景为眼中更是闪过一丝轻蔑。 他性格傲慢,又不甘人后,柳贺尚未入通济社学时,社学中就有人断言,柳贺家学渊源,在这社学之中必然会很快取代杜景为的名次。 杜景为一开始也把柳贺当做劲敌,可观察过后才发现,柳贺原来也不过如此。 想及此处,杜景为起身,将考卷交至孙夫子面前:“夫子,我已全部答完。” 回座位时,杜景为还特意在柳贺座位前逗留了片刻,见柳贺卷面依旧一片空白,他在心中不由大笑三声。 柳贺此刻却神情专注,并没有被他打扰,他的草稿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因为所以所以因为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还有点道理,细究之下其实根本站不住脚。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还是得学会水字数的,虽不至于像温瑞安那般一个刀字占据满屏,但糊弄人的本事却不能丢。 但这已经是柳贺目前学问的极限,他已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了。 柳贺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纪文选脸却皱成了苦瓜:“柳贺,你见死不救!” 柳贺眨眨眼睛:“你还活着,比我俩初识时还略胖了些。” “我问你君子不以言举人后一句是何,你不理我,我只能现编了一句。” “编了哪一句?” “小人以言抬人也。” 君子对小人,举人对抬人,可以说是非常完美的逻辑,没有把抬人写成抬棺更妙。 柳贺心中默默给纪文选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