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乍现,鱼肚翻白,薄薄云雾环绕,凉意沁脾。 下山的路不好走,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踩在松软雪地里,动作轻快敏捷地下了山。 从山腰开始,积雪彻底消融,露出干枯的树枝和冷硬的黄土,再到山下,便是枝头抽芽、绿意盎然的春天。 最近的地方就有一处城,城墙上方刻有“溪水镇”的字样。 和她世界的字一样。 知珞收回目光。 城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数不清的商贩杂役推着板车入城,一些布衣打扮的百姓也进进出出,摩肩接踵,偶有锦衣玉食的有显赫身份的人坐在马车里或者摇着扇子经过。 管理松散,城门大开,祥和到有恃无恐的地步。 两人经过山路洗礼,浑身看着狼狈不堪,但比城墙角的年老乞丐好很多。 幸好昨日那两个死人身上不仅有丹药傀儡线,还有些钱财。 知珞旁若无人地走进城,燕风遥自然跟在身后。 他与她始终保持半米远的距离,燕风遥扫一眼道路两旁的热闹人群,吆喝声和吵吵囔囔的对话一齐涌来,满目繁华。 修仙界里的凡人聚集地也不会如此安然肆意,想必背后是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所庇佑。 这是和魔界截然相反的景象,犹如玻璃幻象,水中镜花,让人如坠梦中。 燕风遥指腹在手心微敛,面上毫无波动,收回视线,又微微侧头往后看了一眼。 那股被隐隐窥视之感,在他转头后消失殆尽。 前面步履平缓的少女径直走向一处茶庄,停止脚步,她抬头望了望“茶烟亭”的牌匾,又转身离开,继续在街上行走。 而后又停在一处糕点小铺的门口,往里看了看,又离开。 跟着她左拐右拐的燕风遥:“……” 她是在找什么。 少女表面太胸有成竹,他跟着走半晌才发觉她是不认识路。 知珞对这个古色古香的小镇不熟悉,有些店名取得让人云里雾里,门扉又虚掩着,不到近处看完全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一些茶庄食店大得和住宿楼一样,迷惑性很强。 缺少经验的她第一反应也不是问路,而是自己先找找。 日升云开,街上金辉倾泻,知珞踏进一间布庄。 体态肥胖的掌柜在打算盘,见有人进来抬头便笑,朝一旁的青衣男人说道:“二金,快接客人。” 青衣男迎上来,没有人因为客人的衣着打扮简陋而面露鄙视,毕竟在这溪水镇,什么事情人物他们没见过。 待走近,青衣男脚步微滞,表情也不自然一瞬。 站在前方的稚嫩少女还算好,一双杏眼在看店内绸缎衣物,却没有半分打量的意味,只觉得她涉世未深,天真无邪。 但是她后面的少年似乎是浸泡了鲜血,在血腥厮杀里滚了一遭,眉眼好看是好看,却太过凶戾,不大的年纪就散发着冷意,瞳如漆黑一点,少年气的同时也夹杂着愈加显眼的隔阂疏离。 他在青衣男看过去的那一刻,几乎是同一瞬间就捕捉到他的目光。 轻飘飘地观察衡量,又轻飘飘地移开。 青衣男慌忙错开视线。 “给他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我要三套相同的。”少女开口,指了指后面的人,又指了指自己,声线平直。 “好…好的,姑娘想要什么样式?”青衣男回神,看准了做决定的是眼前的姑娘,微微弯了弯腰,笑得灿烂无比。 “方便活动的就行,”知珞顿了顿,“等下他来拿。” 她转头看向燕风遥,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他叫什么,干脆直说道:“等我们找到客栈,整理好了你就来拿衣服。” 少年嗯了一声,没见一点反抗不满。 竟然是主仆关系。 青衣男微怔,不太明白这少女是怎么让他成为奴仆的,也许是家世显赫,但这副狼狈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可能。 没有深究冒犯客人的打算,青衣男仅仅是产生一点疑惑就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介绍各式各样的衣裙。 她随意挑了两件,速度极快。 青衣男让另一个女娘来给姑娘量尺寸,他则小心翼翼地量姑娘仆人的。 凑近才发现,少年身上有旧疤痕迹,袖口衣领,皆有狰狞的暗红色疤痕隐隐探出,一伸手抬头就能被看见。 不敢多看,他量好尺寸就退下。 等两个客人付了钱离开,青衣男才舒缓了口气。 这里虽说是十二月宗所庇护的镇子,但仙人本就高傲,更别说临近宗门弟子大选,镇里鱼龙混杂,普通凡人保命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二金,”女娘凑过来,轻轻皱眉,目露担忧,小声道,“刚刚那姑娘,身上都是些旧疤伤痕。” “……可能是来求入仙门的人吧。” 谈话点到为止,越靠近大选之日,镇内越躁动,人也繁多杂乱,他们做好本分生意足矣。 没想到住客栈的人这么多,知珞找了两间客栈,都没有空余的房间。 到位置偏僻的第五家客栈才仅有两间空房。 刚刚买衣物,知珞是随便给钱,最后都找回来,这次店内上方的木牌悬挂着价位,她看了眼,拿出十块灵石。 “姑娘,这些只够一间房。”掌柜笑道。 “就一间房。” 一个店小二从楼上走下来,应一声:“好嘞,那姑娘跟我来吧,就在二楼往里。” 知珞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看,燕风遥和掌柜说了几句,随即另一个人冒出来要领着他往另一处走。 知珞出声:“等等,他去哪儿。” “他不是姑娘您的奴仆吗?奴仆都是睡在马厩旁边。”掌柜道。 “不用了,他要做事。”知珞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仆人不就不能随时帮她做事了,很麻烦。 她抬眸,少年与她对视。 他忽然轻轻一笑,似乎很是顺从,笑意冲淡了眉目间的凶戾,显现出几分少年朝气:“是。” 房间不大不小,一床一桌一衣柜,窗棂被两根木棍支起,窗外是客栈后院,幽静无人。 燕风遥踏进屋,先不着痕迹地四处观察,再看向窗棂旁低头望后院的少女。 他不知道怎么与她相处,或者说仆人也不需要去主动,只需要完成主人的命令就好。 如若不是他昨日伤势太重,可能也不会被她救下,然后钻空定下誓约,事已至此,他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他向来习惯忍耐,更何况她并不残暴,甚至仁慈善良到让他松懈的地步。 “我叫燕风遥,你叫什么?” 知珞回头。 “我是说……”燕风遥一顿,再露出一个笑,“作为仆人的我该怎么称呼你?” 知珞没发觉他的试探谨慎,“叫我知珞就行。” 燕风遥:“可是作为仆人总不能直呼主人的名。” 知珞压根没在意他的诉求,偷懒道:“可是作为仆人总不能不听主人的命令。” “………”燕风遥沉默下来。 知珞想起什么,几步走近,一双眼盯着他的眼睛。 燕风遥几乎要下意识后退一步,硬生生忍住。 “我要洗澡。” “……什么?” 知珞重复:“我要洗澡,你去准备,然后拿新的衣物过来。” “…好。” 但这里的浴桶一般是店小二抬进来的,热水已经加好,燕风遥顺势道:“等衣物送过来,我能不能出去打听打听,镇内似乎有要事发生。” 知珞没在意,随口应了一声。 等他们离开,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肯定是去了解修仙界统治下的整个世界的情况,以免被你发觉他是魔界来的人。】 系统突然冒出头。 “系统?你好了?” 【只在心里和我交流就可,不用说出来。】它似乎在消失的时间里做足了心理准备,现在的态度十分专业且平和。 【放心,你洗澡之类的私事我会被屏蔽,我先把小说原著内容给你传过来。】 知珞脱下衣物,整个人泡进浴桶里,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近乎苍白,脸颊上浮现出热水氤氲的微红。 她的脑海里突兀地出现一本书,无风自动,内容如同记忆似的传输进她的脑子。 这是一本披着修仙皮的恋爱文,男女主是师徒关系,女主从小被家族溺爱,到七岁时被送到十二月宗修炼,十岁拜入剑尊门下,成为剑尊男主唯一的徒弟。 几年后,女主对师尊产生爱慕之情,剑尊也对她心生情丝,但碍于师徒关系,他们被各种各样的原因阻挠,一直到大结局,共同击退魔界的邪崇浪潮,一举成为救世主,再无人反对他们的恋情,男女主成了一对人人称羡的道侣,遨游天地。 而燕风遥,起初是逃出魔界的一介凡人,隐藏身份,拜入十二月宗。他根骨极佳,一度成为宗门新晋天才,行事恣意,时常带着锐利的笑,意气风发。 只不过用的是红缨长枪,而非剑修,和男女主牵扯不深。 直到他丹田里的魔种暴露,魔界里的人也潜入十二月宗极力劝说燕风遥回去振兴魔界。 在那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天生魔种,天生魔修的种子。 从生下来根就是坏的,腐烂的如同泥垢。 遭受了残酷的钉骨刑,他本就不是什么真正好人,从此更是彻底堕落,伪装的笑意再也支撑不住,露出暴戾的内里,被魔修带到魔界。 再后来,就是在魔界邪崇爆发的结局看到他。 原著原结局里他应该再也不会出场,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但在改变的世界线中,少年不知何时掌握了书中必爆发的邪崇,在修仙界讨伐时,他势不可挡,消灭了修仙界,也同样消灭了自己。 硬生生改变了书中结局。 知珞眨了眨眼,脑海里是大战后的场景。 暗云阴沉,偌大的平地蔓延死寂,令人畏惧胆寒,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吹来,凄厉鸦声尖啸着,啄食新鲜的尸体残肢。 少年一个人跪在血土尸山之上,长枪插进尸堆,握枪柄的手染上鲜红,漆黑的眼瞳溢满铺天盖地的杀意戾气。 良久,黑眸微动,低头看向被邪崇啃噬的心口。 ——他放弃了驱使邪崇,任由身体被啃食殆尽,魂魄消散在世间。 文里有一段他的独白。 “我只是想在修仙界做我的修士,那里却容不下我。 我在魔界受尽屈辱,再回到这里似乎也没什么改变。 他们想要杀我,我自然就要杀了他们。 既然他们技不如人,败在我的长枪下就别说什么冠冕堂皇,自以为正义的话。 我只是想活下去。” “……虽然现在发现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 知珞看完,内心毫无波动。 让他一直做修士,不被人发现是魔种应该可以阻止他灭世。 不过有点难度,还很麻烦,不如控制他。 这么看来,她走的是正确路线。 洗完澡,衣物被提前放在屏风那头的桌上,知珞穿上淡蓝色衣裙,研究了半天怎么绑系。 黑发被她随意拢在身后。 她坐在桌边好奇地倒了杯茶,尝了一口,沉默着放下。 ……和她世界的茶一样苦。 半晌,窗外传出细微的声响。 少女偏褐色的眼转向窗棂。 临近十二月宗弟子大选,无数人涌入宗门山下的镇子,溪水镇只是其中之一。 这段时间充满人多繁杂的混乱,也是最适合偷盗抢杀的时刻。 那些人的目标通常是凡人,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女老幼。 偏僻的客栈更是偷盗抢人的多发地。 黑夜降临,星挂暗幕,几个人影熟练地翻过围墙,跳入后院。 “……确定是这里了吗?”一围着红色头巾的男人小声道。 “确定,就是个小丫头。她旁边的小子看着不是个好惹的,但是刚刚看他应该不在这里。”打着赤膊的男人答道。 “行,绑了就走。” 他们白日盯上的就是那个少女,浑身狼狈,很可能没有显赫家世,年纪尚小却刚好是达到婚嫁的适宜年龄,脸长得乖巧天真,看着很是弱小,只有旁边的那个少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凶意。 他们刚沿着墙角走到院子中间,就传来木门敲墙的轻响。 “有事吗?” 声音不大,却如同落地惊雷炸在他们心口,三个人循声望去。 才洗完澡换完衣服的少年正在理袖口,一身黑衣,衣摆边缘绣有靛蓝祥云线边,露出黑色蓝纹的靴,窄袖也被手腕处的一圈一圈蓝色线绑紧,袖口贴肤,修长的手骨完全显露。 黑发被两根缎子束成高高马尾落在身后,缎子一蓝一黑,隐藏在利落马尾里若隐若现,少年的意气随风而生。 他含笑望着他们,面对必须听她话的主人他会装,会受制于人,面对陌生敌人又是另一番景象。 特别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 从魔界逃出,遭受追杀以来,他心中郁气无处发泄,本就在魔界耳濡目染,根都被拖入黑潭淤泥,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适当惩戒、善意宽容的念头。 他曾经将欺辱过他的人折磨了三天三夜才让其彻底咽气。 人人可欺的蝼蚁好不容易苟活到十几岁,心中残忍怨念可想而知,在走出魔界前,他的地位才刚刚有起色,只是遭遇一些有修为的魔修窥视才迫不得已逃了出去。 三人见少年只有一个人,手里更是没有武器,恶向胆边生,齐齐冲向他。 燕风遥刚要有动作,忽觉身体不受控制,猛然单膝下跪,黑瞳微微睁大一瞬。 身后一人一只手撑在他的左肩腾空而起,弥补了与三个壮汉的身高差距。 他的余光瞥见她的手背皮肤在黑暗里白皙一片,随后是淡蓝色的衣摆。 她杀人的时候也照样平静,连凶意都不会产生,就像喝水吃饭,十分平常。 寒光闪过,两个壮汉应声倒地,最后一个还是她直接攀爬到他的背部扭断了脖颈。 血沾染上她崭新的衣裙,点点红梅绽放在蓝海。 知珞一个一个看到底死没死绝,蹲下去认真探脉搏,确认死完了就转身准备回房间。 “……等下,放尸体在这里可能不太好。”燕风遥站直,气势尽敛,看着她说道:“虽说我们在理,但掌柜一定会找麻烦。更何况,这些人背后可能有同伴,如果他们的计划是背后同伴知晓的,那么很有可能后面会来找我们麻烦。” 他没说什么这些人是恶人,必须惩恶扬善的鬼话,不如说脑海里根本没那个意识。 知珞有点困倦,揉了揉眼睛,“然后呢?” 燕风遥:“不如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俗称把一窝都杀了。 “那你去摸吧,我睡了。”知珞打了个哈欠,走上楼。 燕风遥无言以对:“……” 半晌,二楼窗棂处又探出一个脑袋,知珞是极其柔软的相貌,在背靠烛光中探头,犹如草丛中噗嗤露出的一朵小花,她朝底下的燕风遥招了招手。 燕风遥看了片刻,发现是个招小狗的手势,但她眼神澄澈,一些侮辱人的动作由她做出来竟惹不起他人半点羞怒。 他走上楼,进入房间。 知珞刚好把外层染血的衣物脱下来,只留下中衣。 他一进屋,就看见她把淡蓝衣物裹成一团递过来。 原本还要按照礼仪撇开眼躲避一下的燕风遥微微一怔。 知珞:“洗衣服,上面的血要洗掉。” “……行。”燕风遥接过。 只是外衣,没什么值得避嫌的,更何况这两人一人没那根筋,一人对情爱无甚了解。 “我回来的时候会守在门外。”燕风遥说了一句。 知珞裹着被褥把自己卷进去蜷缩成一团,背对着他,闻言只伸出一根手指反手指了指床旁边的地面,“你睡这里,等还有人来杀我就叫一声。” 她警惕心不足,方才如果不是燕风遥打开门弄出了响声,她不会那么早察觉,干脆弄一个人工屏障,他守在门口却还有窗边的漏洞,所以躺这里最好。 “是。”他很想说那些人不是来杀她,而是来绑她的,想了想又没必要,没什么差别。 蜡烛熄灭,黑暗笼罩,门被轻轻关闭。 燕风遥立在门前,看了眼手中的衣物。 今夜不仅要顺藤摸瓜去杀人,还要洗衣服。 “……” 还挺平和,有种安然生活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