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天牢悟道(4k) 玄都观,暗室里。 一名大儒打扮的老先生突然出现,一室光明。 这不是任何神通道术,而是老先生内心绽放光明,使暗室不再黑暗,亦可以说是心灵境界到了极高境界。 内心光明,则影响到外界。 炼假成真。 大儒正是书院三大副山长之一的王宗之。 他出现后,与梁帝相对而坐,轻轻道: “陛下,收手吧。” 梁帝瞧着他良久,阴沉的龙眸缓缓闭上,淡淡道: “王夫子,朕之德薄,当真到了如他说的那样吗?” 王宗之沉吟良久,说道:“臣犹自记得,在安平初年,陛下登基未久,便着手清除积弊,国家焕然一新。 臣列举几件还记忆犹新的大事,如:陛下颁布诏书,劝戒人们敬顺专一来修养心性,确定衣冠服饰制度来辨别身份,去掉用土木做成的圣人像,剥夺宦官在朝中朝外的权力,前朝曾毁掉夫子庙,不予祭祀,是陛下下令,又开始祭祀夫子,使其在众圣殿内,主位明确,并把恩泽延及到夫子的子孙后裔,娶东鲁候的女儿进宫,彰显对圣人后裔的优待。” 他顿了顿,说道:“这不是臣有心拍陛下马屁,而是当时的情况确然如此。陛下即位之初,书院上一代的三位老夫子都断言,陛下英明果断,胜过三代以来诸多明君,如果陛下能任用贤明宰辅,远离朝中小人,坚持节减用度,体恤民情,不耗尽民力,天下安平,太仓盈满,钱粮堆积如山,百姓生活稍有安乐和富足的太平盛世就指日可待了。当时,天下人无不期待陛下成为大有作为的一代明君。可是陛下没有一如既往的坚持下去……” 梁帝:“可你知道他怎么说的?” “陛下欲反乎?这是人臣应当说的话吗?难道他是亚圣,就不是朕的臣子?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即使如此,朕也没有下令诛杀他。王夫子前来,反而有怪责朕,难道朕的心胸还不够宽广?你们认为朕治理不好国家,朕不是下令让百官和太子商议国策,救朕万民?如果他们能做成,朕也能放心将天下交到太子手中。” 王宗之:“亚圣说的不是那意思,陛下怎能曲解他的原意呢?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臣不讳言,那是臣子们心中的共识。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这是史书上王朝覆灭的根本原因。陛下怎能视而不见?臣子们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为了明确纲领,统一思想,莫起乱心。可事实上便如臣前面说的那样。德教是用来教化人的,可是德教教化不了,也需要钢鞭。陛下难道不是这样对待天下臣民的?臣不以为陛下独断朝纲有过错,大凡英明之主,皆是如此。可圣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臣只希望陛下能正视之,改正之。君主有过错,臣下还要隐瞒,那才是真正的大罪过。亚圣只是做了圣人该做的事。这话放在哪里,臣也是这样说。” 梁帝摆手道:“朕已年老德薄,你说的事,朕认一部分,可是天下到这地步,难道是朕一人的过错?百官们想借此将过错推到朕身上,难道是臣子该有的道理?如此,且让百官和太子商议出能拯救万民的国策来,若不能,那朕就有话说。” 王宗之知道终究劝不动梁帝。 他劝了,是真劝不动。 这位陛下刚愎执拗,确然适合修道。 而且他深知,梁帝真正意图是拿回对朝堂的主动权,然后再借机对付亚圣。 王宗之希望梁帝能和亚圣和解。 他从殿试文章的内容和亚圣最后说的那一番话,看到了亚圣真正的意图,梁帝自然也是明白的。 先斩君臣大义,再斩理学。 以一人敌天下。 求道之心,九死不悔。 这确然是圣人的秉性。 可是儒门盼了千百年的圣人,难道就是为了来消灭儒门的吗? 因为理学已经和儒门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了。 自天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其实百家已经融入儒门,儒门即是百家,百家即是儒门。 本以为新出来的圣人,也会融入当今理学儒门中,即是学问有分歧,那也是拾遗补漏,进一步巩固儒门的地位,并推陈出新,解救万民。 可是观其言行,哪里是那样的。 这儒家最后一名圣人,分明是要灭亡儒家的样子。 理学若被推翻,儒家岂能安然无恙。 届时群起墙倒而推之,道统安能存续? 王宗之只希望对方是用激进的行为来谈条件。 梁帝和亚圣各退一步。 如今的天下实是经不起太大的折腾。 理学是有很多不好的一面,可它能给予天下最大的安定。 … … 文武百官和太子自然不能答应梁帝的旨意。 于是内阁首辅颜石主动上呈辞疏,认为天下到了这一步,他身为首辅,责无旁贷。 六部尚书除开高震外,主动递上辞呈有四位。 内阁大学士,包括颜石在内,有三位递上辞呈。 至于堂官以下的各司主官,也上呈辞疏不少。 他们各自述说自己的罪过,等待梁帝的发落,将国事糜烂的问题推到自己身上。 如此才能挽回君父的颜面。 见给了台阶下,梁帝暂时答应了这些人的辞呈。 于是从玄都观回到万寿宫。 一日后,重新开朝。 众文武、皇子俱在。 梁帝面容憔悴地出现在太和殿的玉阶上,没有摆上玉案,整个人好似经历过莫大的折磨一样。 “陛下,臣等有罪。” 众文武百官、勋贵、皇子们纷纷跪下。 见得皇帝如此,他们不得不跪,而且许多人都掉起眼泪。 梁帝在林公公的搀扶下坐上龙椅,眼中似有一点水花,忍着没有掉下去,双目血红,似是许久没有睡过觉了。 “自从太和殿殿试之后,朕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 “陛下。”有大臣悲痛欲绝。 “父皇。”太子和两位亲王纷纷流泪不止。 梁帝血红的双眼,抬首看着殿顶的天花板,好一会才道: “当朝大学士,总共只有五位,朕罢免了三位!看看这几个朝廷栋梁,哪个不是头发花白,哪个不是学富五车,可他们烂了,朕的心也碎了!祖宗基业在朕手里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朕愧对天地,有罪于国,恨不得罢免了自己……” 梁帝盛怒之下,几乎带着咆哮,毫无心理压力地将锅甩给了递上辞呈,被他罢免的三位阁老。 群臣们纷纷露出战战兢兢之色,今天这场戏不得不陪梁帝演下去。 梁帝显然怒气未消,指着下面臣子们的鼻子骂道:“还有伱们这些冠冕堂皇站在朝堂上的干臣们,扪心自问亏心吗?朕知道,你们有些人比他们更烂!劝你们一句,把自己的心、肝、肺拾掇干净了!” 无耻! 荒唐! 可是大臣们又能怎么办,难道真让梁帝再去玄都观,把烂摊子交给他们? 他们要拯救大梁朝,就得割让自己的利益,那怎么可能? 利益不是凭空产生的,一部分人多了,另一部分人就少了。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那就是如今大梁朝的局势。 大臣们、勋贵们、皇子们都是有余,难道还真能损自己去补不足? 那不就成圣人了吗? 殿下所有人纷纷叩头服罪。 梁帝扫了他们所有人一眼,似乎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包括太子,包括两位亲王…… 他缓缓道:“朕现在很明白,这大梁最大的祸患在内,不在外,就在这太和殿里!” “咱们这里的人烂一点,整个国家就烂一片。你们要是全烂了,全国各地就会揭竿而起。你们想一想,就在你们脚下,死过多少人。想想历朝历代的大反贼,哪个杀进来,不是天街踏尽公卿骨。”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大殿里噤若寒蝉。 好一会,梁帝继续开口:“朕这好几天没合眼,心里琢磨来琢磨去,就想着跟你们说点什么。最后总结了四个字‘正大光明’,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就这四个字,是朕挖空心思得来的。从今日起,这里就叫正大光明殿!” 太和殿内,冉冉升起一块刻着“正大光明”四字的牌匾。 太和殿也改成“正大光明殿。” 史官奋笔急书。 他不得不说,梁帝的话很有些道理,可比起亚圣公的平静陈词,陛下歇斯底里的怒斥,并不让人信服。 这是大梁实录,不置褒贬。 但是他回去之后,才是偷偷做下对亚圣公平静陈词和梁帝怒斥群臣的对比评价。 “陛下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有张仪、陈平之奇谋,终能挽回朝局,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商鞅作法自毙,陈平喜好阴谋,史家不言之言,尽在其中。 至于对亚圣的评价: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无论史官如何曲笔直言,梁帝到底将锅甩了出去,拿回对朝堂的主动权。怒斥群臣的内容亦在神都掀起波澜,替梁帝挽回不少形象分。 而殿试上的事,在绣衣卫严查下,渐渐淡化。 怒斥群臣作为经典,暂时大肆流传。 … … 秦川依旧在天牢里。 袁洪劝他杀出去,秦川觉得还不到时候。 他需要时间消化最近所得的体悟,梁帝也需要时间准备。 现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天牢能避免秦川被外面的人和事物打扰,哪里有比天牢更安静稳妥的地方? 高震、黄梦都出去了。 江冲也暂时没再来。 袁洪继续在密牢修炼武道,巩固武圣境界。 秦川则开始悟道。 只是这个过程没有那么顺利。 天牢最深处,仿佛连通九幽地狱一样,每到深夜,都有无数厉鬼哀嚎,试图扰乱秦川的神思。 袁洪都有些受不了。 这种事,以前是没有过。 袁洪说,要是给他修炼了鬼仙,这般吵闹,指不定就杀入阴曹地府,找阎王老儿算账去。 秦川倒是安之若素。 他清楚,这肯定是梁帝暗中使坏。 秦川若是心浮气躁,不得安神,那就着了对方的道。 秦川平静淡定,袁洪自也安分下来。 他是武圣,即使燥性起来,也只是杀性发作,逢佛杀佛而已。说白了,就是现在很手痒,想要出去干一番大事。 要不是秦川要留着,他早杀出去了。 秦川在天牢最深处悟道! 那似乎连通阴曹地府,传来的无数冤魂厉鬼的惨嚎,让秦川不禁想着生死的大事。 他成就元神,实有机缘巧合。 超脱生死,过程难以说清楚。 现在这些幽冥厉鬼的惨嚎,将生死的大事,再度摆到秦川面前。 可秦川没有惶恐不安,他已经得了长生。 只是还需要面临天劫而已。 既然超脱生死,对幽冥之事,自然没什么畏惧。 所以他考虑不再是生死,而是生灭。 一字之差,意义截然不同。 人死为鬼。 其实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 生灭则不然。 不朽追求的便是不灭。 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开端,不朽不灭则是一种形式的长存。 所谓长生久视。 久视之意,大抵就有这个意思。 人间最是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秦川的追求是留住。 长生不是如日月山河那样的长生,而是留住自己想要留住的美好,这才是长生的意义。 亦是成就元神,得道长生的动力。 这也是执着。 唯执着可以成道,而执着也可以阻道。 一个求道之人,自是缺少不了执着的。 秦川首先要明确自己的执着。 “我求的道不是元始,不是太极,不是至公无私,不是诸子百圣寄托的圣道使命,而是我内心所求的执着,留住那些觉得美好的事物,这也是良知之心,求道之心。” “唯其明心,所以见性。” 秦川的肉身陷入一种死寂,道心也陷入死寂。 他仿佛刹那间化为虚无,没了气息。 天牢最深处的监牢,如一具棺材将他包裹住。 而他的神色在无尽的死寂中,绽放出宁静从容的神态,阴暗潮湿的天牢里,竟响起潺潺流水声,盖过掩埋了那些厉鬼的哀嚎。 掩盖了死亡。 带来流水的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才能留住美好。 否则美好没有生生不息的循环往复,那也成了死物。 一朵道之花,在秦川心头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