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御书房中。 景丰帝专心批阅着奏折,程炎低垂眉眼,安静地在一旁侍墨。 批着批着,景丰帝抬起头来,指着手上的奏折对程炎笑道:“这才刚入夏没多久,四川布政使就上折子向朕哭诉,说蜀中大旱,粮食减产,要朝廷予以粮税减免。” “可距离收夏税还有两个月呢,他这封折子能现在就递到朕的手里,就算是快马加鞭,起码也是半个月前写的。他蒲廷南居然有这么大本事,提前两个多月,就能预知蜀中旱情严重到粮食大减产的地步了?” 听着景丰帝略含调侃讽刺的语气,程炎温和地笑了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继续低下头研墨。 景丰帝看了他两眼,道:“朕是听说蜀中有好长一阵子都没下雨了,但就是不知旱情如何,你知道蜀中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程炎摇了摇头,声音沉静:“微臣不知。微臣一直待在京城里,偶得陛下赏识带在身边陪侍笔墨,这才稍微增长了点见识。至于京城之外,特别是远在千里的蜀中旱情,微臣一介翰林小吏,自是不会知道得比其余朝公们多。” 景丰帝意味不明地笑笑,盯着他低垂的眼眸,忽然道:“朕记得……顾云霁就是在叙州府当通判吧?你俩关系不错,他就没有给你写过信,提两句蜀中的旱情?” 想起顾云霁在信上说的洋芋、干旱等事,程炎研墨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面不改色道:“臣已经很久没和顾大人通过信了,或许是他公务繁忙,抽不出来空吧。” 公务繁忙,却又不说忙的是什么公务,可能是在忙旱情,也可能是在忙别的。 宁福海面有犹豫,但到底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应了一声,转身去取丹药。 说起这个,景丰帝心情愉悦,笑得开怀:“朕不贪心,不说长命百岁,只要能没病没灾地活到六七十岁,朕就心满意足了!” 景丰帝明明有了四川巡抚对旱情的汇报,却还要来问程炎,可能不一定是试探,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但程炎如果回答得不好,那么这句无心之问就会很快上升到怀疑,进而上升到防备和忌惮。 程炎这话说得进退皆有余地,景丰帝问不出来什么,便只好收回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的奏折上:“前段时间倒是听四川的巡抚说过,蜀中虽然很久没下雨了,但河流不少,用来灌溉的水还是不缺的,想来旱情也没蒲廷南说得那么严重。” 历史上有多位皇帝因为追求长生荒怠政务,导致朝堂动荡君臣离心,现在看来景丰帝虽然没这个意思,可如今开了这个头,难保将来不会产生类似的念头。 果不其然,方才的小插曲过后,景丰帝并未放在心上,很快又将心思投入到批阅奏折中。 程炎见状眼神一凝,神情欲言又止。 说着,他招招手,唤来宁福海:“把丹药给朕拿来,到服丹的时间了。” 巡抚是中央派往地方的官员,掌管一省行政、司法、监察等各项权力,最初目的是为了牵制布政使、按察使等地方官员,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后来渐渐和总督一样,成了地方实际上的最高长官。 “咚”——“咚”——“咚”—— “不过保险起见,过两天还是要找个人去蜀中看看旱情到底如何了,朕也好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减免粮税,减免几成粮税。” “朕又不是祖龙,放着大好河山、满案政务不管,挖空心思去寻什么长生之术,结果五十岁就死了,奋六世之余烈辛苦打下的江山,最后给小他四岁的泗水亭长做了嫁衣。” 然而程炎这几年的经筵讲官做下来,已经能将景丰帝的脾性摸个七八成了,在别人看来,景丰帝是喜怒不定难以捉摸的帝王。可在程炎眼里,景丰帝说白了就是强势、疑心重、刚愎自用,只要明白这些,陪侍君侧就变得游刃有余了。 巡抚和总督分为长期驻留及临时派遣两种,若是长期驻留,权力凌驾于布政使等官员之上,总揽一省大权;若是临时派遣,则相当于是皇帝的“化身”,治政属性更弱,监督属性更强——就如同现在四川的巡抚一般。 程炎眸色复杂,内心天人交战一番,终究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正值壮年,大夏国运昌隆,恰是治国理政大展宏图的时机。所谓长生不老,终究是虚无之言,细数史上多位追求长生的君主,最终还是……” “程卿不必忧虑,道理朕都懂得的。”景丰帝却是不以为意,摆摆手打断了他,“人吃五谷杂粮,生病都难免,怎么可能长生不死呢?” 何况程炎饱读诗书,遍观华夏史书,还没见谁吃丹药吃得身体越来越好,反倒有不少早衰短寿之例,可见这不是个好东西。 “可见长生终究虚妄,还不如活得长来得实在,朕不求长生,只求长命。所以兰术士给朕炼的丹药不是长生药,而是强身健体的益寿延年之药,朕吃了几日,精神都比从前好多了,一日批六七个时辰的折子都不是问题!” 角落里的西洋钟笨重地晃动着钟摆,报起了时间。 景丰帝闻声笑起来:“西洋人的奇技淫巧有时候并非全无用处,譬如这西洋钟,报时就比咱们的日晷和沙漏准得多了,瞧瞧,到了准点还能报时提醒呢。” 景丰帝注意到他的动作,笑着解释道:“这是一个叫做兰文永的术士炼的丹药,他刚从四方云游回京,道行很高,炼的丹朕才服了几日,就感觉通体舒泰,神清气爽。于是便将他留在宫里,日日为朕炼丹。” 很快,丹药拿来了,巴掌大的小锦盒,盖子打开,露出里面一颗色泽鲜红、指头大的小丹丸。 然而景丰帝态度如此,程炎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知趣地闭上了嘴。 宁福海不知道长生丹和益寿丹有什么区别,但他见过兰文永炼丹,什么丹砂、水银、硫磺、石灰等等,任何一样东西单拎出来都不是能吃的,更别说合在一起了。 他是一介奴才,不敢对主子的事指手画脚,只好眼巴巴地望着程炎,期待着这位近来颇受圣宠的翰林官员能够多说两句,劝景丰帝放弃服丹。 可程炎没有再劝,宁福海只得失望地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