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竹恭敬应是,低头退出去。 她站在紧闭的门口,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风吹得冰寒。兰竹不敢多歇片刻,朝外面走去。 陆如琢的院子里很少有丫鬟伺候,平时也少见人影,夜深人静,兰竹一个人疾步走在长长的游廊里,两边挂着的黄灯笼光线昏昏,摇得鬼影憧憧。 快步穿过两扇月洞门,面前亮堂如白昼的院落让兰竹提了一路的心脏终于平稳落回肚子里。 “大人,小姐带过来了。” 兰竹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孩子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轻轻。 案上一应书本纸张俱已收拾妥当,陆如琢嗯了声,吹灭了书房的蜡烛,从里面走出来。 小裴玉睡得熟,陆如琢接过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鼾声轻微。 兰竹点燃桌上的蜡烛,烛光将黑暗的卧房微微照亮,她走到床前,将青色的帐幔一边打起。 陆如琢抱着孩子走进来,动作轻柔地放在床上。 女孩子却在此刻醒了,睡眼惺忪地叫了声“姑姑”,陆如琢温柔地回答她:“姑姑在。” 女孩子困倦地嘟嘟囔囔了两声,团进锦被里睡了。 婢女们夜里都住在别院,甚少有人敢闯到主家的院子来,更因为怕撞见一些会威胁自身生命的事,所以一到晚上,除了巡逻的锦衣卫,府里几乎没有一个下人敢出来走动。 原来陆大人晚上都是带着小姐一起睡的。 兰竹心中想着,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猜测,恭敬地候在一旁。 陆如琢站起来,展开双臂,闭上眼。 “更衣。”临近子时,女子声音有些懒。 兰竹解下她的斗篷,再是外衣,执起木梳轻轻梳理过长发,慢慢放下散在背部,之后垂首退开两步。 陆如琢仅着雪色中衣,舒展了一下筋骨,吩咐道:“这院里其他房间都是空的,你自去挑选一间歇息便是。” 一般主子睡觉,贴身婢女都是在外间支一张小床,以便随时听候吩咐。但兰竹只是应是,趋步退出了卧房,在外面带上房门。 从用晚膳开始,她就一直在陆如琢跟前伺候,完全没有时间去别院把自己的行李搬过来,眼下再去是更不行了,主家已歇息,她再到处乱走恐怕要被当作刺客乱箭射杀。 兰竹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院落的布局,挑了一间离主屋不远不近的房间推门进去。 惊讶的是里面并非空置,家具一应俱全,被褥虽不是刚晒过的,却也没有异味。兰竹弦绷了一晚上,脱了鞋袜便上床睡了。 她是被院子里的刀剑声吵醒的。 她以为是第二日,睁开眼才发现外面仍是深夜。 这种声音在陆府的这一年丫鬟们时不时便会听见,兰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不敢发出任何动静,提着床边的鞋袜慢慢爬进了床底,躲好。 大概一炷香时间,短兵交接声停了下来,接着是拖拽物体,用水冲洗青石板的声音。 兰竹渐渐睡着了。 …… 翌日一早。 咚的一声,兰竹吃痛,捂着额头从床底爬了出来,顾不得浑身酸痛,兰竹粗略梳洗了一番,在朦胧的白夜中出门向距离最近的小厨房小跑而去。 刚出耳门,便撞到一个人。 来人嘶了一声。 兰竹借着淡白的天光辨认出来人,立刻跪下:“立春大人恕罪。” “你是哪个院里的人,怎么在这里乱跑?”上方传来的威严声音让人不自觉的感觉到压力。 “奴婢是主君院里的,正要去厨房打热水。” 兰竹抬起头,让她看清自己的面容。 立春打量她,眼神里的怀疑慢慢散去,忽然眼前一亮,道:“我见过你,你是那个……” 兰竹叩了一个头,回道:“一年前,奴婢误入主君院子,有幸见过立春大人一面。” “对,是你。”立春伸手扶起她,“行了,快去厨房吧,不用跑那么快,陆大人不会要了你脑袋的。” 兰竹福了福身,转身快步走远了。 立春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皱眉,过了会儿又摇头笑了。 想知道陆如琢为什么突然添了个贴身婢女,去问她不就好了,在这儿胡猜什么。 立春一只脚刚踏进陆如琢的院子,房顶上便响起一声婉转的百灵鸟叫。 立春停下脚,随手在墙角捡起一土块,掂了掂,朝房顶上用力扔去。 “啊”一声惨叫。 房顶上凭空钻出来一个人头,穿着银白色飞鱼服的百户揉了揉额头,拱手整容道:“立春大人,我等皆是听陆大人的命令。” “百灵鸟是这时候叫的吗?”立春说道。 “那不是立春大人你来了,咱们这院子便立时蓬荜生辉,春色满园了。”百户一下破功,哈哈说道。 旁边的屋顶上也冒出几个人头。 “快滚。”立春笑骂一声,又道,“还有你们,瞎瞧什么热闹,一会把陆如琢吵起来,通通罚去宫门值守。” 几个人头咻的一下都消失在屋顶后,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 一同上完早朝,立春跟着陆如琢回府蹭饭。 丫鬟们端着托盘把朝食一一摆上来,施礼如云般袅袅退下。 立春看了一眼站在陆如琢身后的兰竹,朝陆如琢挤了挤眉毛,揶揄道:“这个,是怎么回事啊?” 陆如琢夹起一筷软酪,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后,方道:“贴身侍候的,怎么了?” “我还不知道是贴身侍候,我问的是……”立春凑近她,用兰竹听不到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有多贴身,嘿嘿。” 陆如琢停下筷箸,静静瞧着她。 立春连忙低头吃东西,一口酥一口杏仁茶,吃得不亦乐乎。 “好吃啊,兰竹,再给我来一杯。” 陆如琢忍不住道:“你好歹也是个千户了,也有自己的府邸,天天到我这蹭饭,也不脸红。” “我哪比得上陆大人你圣眷正隆,连厨子都是陛下御赐的宫中御厨,家里的饭没有你家的好吃。”立春塞得两颊鼓鼓,接过兰竹递来的茶。 陆如琢无奈地摇头笑。 “大人。”有轻柔的声音响起。 陆如琢偏头,看到兰竹也给她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陆如琢伸手,不知怎的却没有接稳,指尖刚碰到茶杯,杯子便直直跌落下去,眼看便要摔碎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兰竹手上一抄,一眨眼那茶杯便稳稳落在她掌心。 立春张大了嘴巴,酥渣掉在桌上。 兰竹后知后觉地一骇,再抬起头,陆如琢正看着她盈盈笑。 “你早就知道她会武功?”书房里,立春从五屉柜翻出陆如琢珍藏的上好茶叶,泡了两杯茶,好奇地问道。 “谢谢你啊,还记得给我泡一杯。”陆如琢接过来,吹了吹茶面的热气,道,“没有早知道,只是有所猜测。” “那你为什么要收她呢?” “因为她想。” “……” 立春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陆如琢笑了笑,道:“她一个家门落魄的贵女,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惶惶不可终日,而是想到我身边伺候,为她的母亲和妹妹创造更好的生活。我为什么不答应?” 立春神情恍然。 当年女帝重启锦衣卫,言明是不拘性别,但自古女子比男子矮一头,敢报名的寥寥无几,便是比武艺,能够入选的女子亦屈指可数。陆如琢是例外,校考时以一敌十敌百,惊动了女帝,女帝凤颜大悦,亲封百户,御前听命,从此青云直上。 立春本是草寇出身,家人在官府剿匪中丧命,她无依无靠,流落到京城,遇到骑着马带队巡街的陆如琢。 街上的百姓纷纷避让,立春不认得锦衣卫,也饿得没力气避让。 她倒在巡街的队伍前。 再醒来已经在一间有淡淡香气的房里,桌上摆着饭菜,香气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立春扑到桌前狼吞虎咽,把碗底舔得比她刚洗过的脸还干净。 一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 立春看痴了,呆呆地问:“你是谁?” “我是陆如琢。” “陆如琢是谁?” 陆如琢把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碗拿出来,给她倒了杯热茶,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是锦衣卫。”她说道。 “锦衣卫?”立春有了些印象,点头道,“我知道,你们杀的人比我们黑虎寨都多。” 陆如琢忍俊不禁。 “是,也不是,以后我同你慢慢讲。”她问,“你愿意当锦衣卫吗?” “管饭吗?” “包吃住。” “好,我当!” 立春从官兵剿匪中浴血杀出,作为黑虎寨唯一幸存的山匪,武艺自是了得。通过了初选,之后顺理成章被陆如琢带在身边成为她的心腹。 立春手肘支在桌案上,两手捧着脸,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为了让她一家都能吃饱饭,有住的地方,才收的丫鬟是吗?” 陆如琢:“……” 她顿了顿,莞尔道:“你这样想倒也不错。” 立春咬着手笑。 “知道,你大善人嘛。” 陆如琢摇了摇头。 “不止这个原因。” “那还因为什么?” 立春歪着头看她,陆如琢却端起了茶杯。 她慢慢地吃完了一盏茶。 茶杯轻轻搁在桌上,陆如琢伸出自己的右手,抬高到自己眼前,五指在光下剔透如玉。 “我原也是个千金小姐,让人伺候惯了的。”她微微叹了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