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她主动来翻阅这卷宗,而是帝姬需要当年对于逆党处置的详情,作为判例参照。而裴玉的字是写得最好看的,簪花小楷,见过的人都说好,所以这个差事就落在了她身上。 卷宗的纸张已泛了黄,但保存得妥当,字迹清晰。 裴玉摊开卷宗,一页一页看过去,在一旁的宣纸上作摘要。 作为主谋,薛侍郎只是落得自尽,且尸体在大火里焚毁,也不必陈于闹市,算是下场温和了。 裴玉略过,翻到下一张。 那桩案子涉案罪臣一百多人,加上各自族人,足有数千人。裴玉眼睛都熬红了,两天后才出房门,将一叠厚纸交给了门外的林丹青。 林丹青掩饰不住心疼,道:“看你这眼睛里的血丝,赶紧回去休息吧。” 裴玉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 刚迈出一步,便停下来。 林丹青将纸收好,见她不动,问道:“怎么了?”视线往前方看去,低头理理官服,恭敬行礼,“见过都督。” 陆如琢穿着玄色织金四爪蟒衣,束着镶嵌美玉的腰带,容色风华,盖过了天边的云霞。 她走过来的步伐不快,在裴玉身边停下,道:“我来取样东西,就是你手上那些。” “禀都督,都在这里了。”林丹青忙双手呈上去。 压下疑惑。 帝姬不是派她来取么?怎么又叫了陆如琢。 陆如琢接了东西,单手背在身后,看向旁边双眼熬得通红的裴玉,没有说话。 林丹青道:“下官告退。” 院子里复又静下来。 裴玉眼睛酸痛,抬手去揉,却被一只修长温暖的手握住手腕,道:“不可。” 裴玉睁着快流出眼泪的眼睛看她。 “闭一会儿眼。” 裴玉睁着眼。 “我不走。”陆如琢说道。 裴玉放心地闭上眼睛,额头抵在陆如琢肩膀上。 “卷宗看得怎么样?” “陛下是个狠人。” 耳旁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裴玉将脸埋得更深了些,瓮声瓮气道:“不过可以理解,朝纲不稳,需严刑峻法。而且陛下的脾气,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 裴玉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叹息。 陆如琢道:“咱们做臣子的,只能谨遵上命。” 裴玉下巴抵在女人的肩上抬起头,看见天际残阳如血,云层高高低低地跌下来。 许久。 裴玉站直身子,眼睛也好受了许多。 “门口给你备了马车,在车厢里睡会儿,不要骑马回去了,容易着凉。”陆如琢伸手掖了掖少女的襟领,给她系上自己的披风,道,“我还要去趟东宫,与帝姬商议事情,今夜就不回府歇息了。” 衙门门口,裴玉目送陆如琢骑马离开,转身上了马车。 温暖的车厢内烧了炭火,裴玉双手放在上面烤着,出神地想事情。 启元朝以来第二桩谋逆大案的判决文书在上元节的前一天下来了。 主犯处以极刑,光禄大夫陈家抄家,诛父、兄、子三族,其余从犯及亲眷分别处以斩刑、流刑、鞭刑等,不牵连九族和奴仆,比起十七年前血流成河的薛党逆案,已经仁慈许多。而朝野上下,也总算认清了这位帝姬的手段。 她是性情仁厚,却绝不软弱。 这件案子自始至终女帝都没有过问,全权交给帝姬处理。上元节宫宴女帝在上方大笑连连,想来十分满意。 不管怎么说,对那些安分守己的臣子来说,终于可以放松过个好节了。 上元佳节。 陆如琢依旧在宫里,宫宴办完还有家宴,陛下子嗣单薄,后宫又没人,三个人吃饭太冷清,女帝年年拉她凑数。本来也邀请裴玉,可小孩子不喜规矩,也容易被眼花缭乱的事物吸引,所以比起皇宫,裴玉更喜欢热闹的宫外。 ——陆如琢每年都会让立春带她上街玩,猜灯谜、放河灯、看表演。 今年也不例外。 立春看着裴玉长大,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冷落她。只是裴玉到底是大了,再有几天就是她的十八岁生辰。即便这些年大楚女子成婚越来越晚,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一个大姑娘家,跟在立春身边,立春也不知道和她聊什么,有些尴尬。 裴玉主动道:“立春姑姑,我先去那边看看,到时候我们在花灯表演的台子汇合。” 她有武艺在身,还佩了剑,满京城能打得过她的人不超过一只手,立春嘱咐她别跑太远,便放心地让她去了。 上元灯会,才子佳人,寻常百姓都出门看花灯。 或两两一对,或三五成群,摩肩接踵。 裴玉转身没入人潮里。 …… 只听得人群中一阵叫好,台上的表演越发精彩。 立春扭头四顾,蹙起了眉头。 她将女儿的手塞进夫君的手里,开口说了句什么。 人群太吵,她的夫君听不清,立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道:“照顾好贤姐儿!我去找裴玉!” 她的夫君握紧了女儿的手,半揽进怀里,也大声回道:“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 立春从热闹处寻到荒凉,不见人影,心里越发着急。 等陆如琢从宫里回来,不见了她的宝贝女……不,不能说女儿,总之就是宝贝吧,非得责罚她不可。 “裴玉——” 立春转过了几条街,已经离灯市越来越远,往北城的方向走去。 “裴玉,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立春姑姑。”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女子声音,还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立春一个激灵,差点儿拔出袖子里藏着的短匕。 裴玉抵着她袖口的手松开放下来,满脸歉意道:“灯市人太多,我不小心迷路了。” 立春把匕首重新藏好,松了口气道:“你这个姑娘,吓死我了。” 裴玉笑笑,讨好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立春姑姑这身红裙真好看。” “是吗哈哈,是陆如琢那个没良心的送我的,说是新年礼,好看吧?别说她眼光还挺好的哈哈。”立春立马将方才的惊吓抛之脑后。 “她也送你了?”裴玉克制着没有让脸色太难看。 “是啊,贤姐儿也有。” 裴玉脸黑下来。 “?” 立春看着她甩袖而走的背影,大声道:“你认识路吗?” 方向倒是对的,许是看到自己来的方向吧。 立春拔腿追上去。 唉,女孩子越来越大,心思也越来越难琢磨了。小时候多乖啊,怎么逗都不生气,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 赶明儿得跟陆如琢说说,她年纪大了,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 花灯表演结束,裴玉买了盏兔子灯,回府放在陆如琢房间桌上。 方才宫里的小黄门来报说陆都督与陛下手谈晚了,在宫中过夜,让府里不必等。 陆府内宅的灯一盏一盏地暗下去,唯有大门前的灯笼依旧火红,府兵们尽忠职守地巡逻值岗。 …… “咚、咚、咚——” 鼓声响彻京城。 衙门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宵禁解除。 东曦既驾,京城这头蛰伏的巨兽慢慢苏醒。 北城。 朱娘子听着鸡叫起床,先把饭煮上,再在院子里洗衣、晾衣,太阳出来以后把辣椒摊在石板上晒。 今天日头很好。 在院子里晒着冬阳,她看着俩孩子吃了早饭,挎着书袋蹦蹦跳跳地出门上学堂。 朱娘子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边做针线活边和街坊四邻打招呼。 她又朝隔壁的柴嫂子家瞧了眼。 柴嫂子多年前死了丈夫,一个人寡居,许多年前朱娘子曾听见过隔壁有婴儿的啼哭声,后来便不再有,许是夭折了。柴嫂子手脚勤快,京城治安好,北城这片民风淳朴,邻里相帮,她一个寡妇虽过得艰苦些,却也能温饱度日。 奇怪,柴嫂子平日起得比她还要早,怎么今日睡起懒觉了? 午时。 朱娘子在自家锅里盛了些饭,夹了两大筷子菜,端着去敲柴家的门。 叩叩—— “柴嫂子。” “柴家嫂子?” “宛姐姐?” 吱呀—— 院门虚掩,朱娘子从门缝里看着安静的院子,伸手轻轻推开。 “柴嫂子?”朱娘子往里走,端着饭菜一手敲响了房门,“姐姐可是身体不适起不来身?我来给你送点饭。” 里面没有传来应答。 房门紧闭。 朱娘子站在外面喊了几声,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试着推了一下门,立刻出现了一条缝隙,竟没有上锁。 朱娘子惴惴地走进去。 啪。 饭碗跌落在地。 一声尖叫划破了四邻的静寂。 听到动静的街坊忙出来查看,只见朱娘子连滚带爬地从柴家院子里出来,面色极为惊恐,嘴里还大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将看热闹的小孩领回家,大人们则一面安抚朱娘子,一面派人去报官。 胆大的男人进屋子里查看。 正中央的房梁上吊着一具尸体,一荡一荡,正是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