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富贵带着李大夫跑了进来,李大夫上来就要替三少爷把脉,吉祥聪慧赶紧将他引到我面前,李大夫这才明白今天出事的不是三少爷而是我这个奴婢。 我靠坐在三少爷的软榻上,三少爷坐在榻尾,双手握拳置于膝前,我看的出他的指节在悄悄用力,猜着那块蒙眼药纱下的眉头一定是紧皱的。 李大夫认真替我把脉,我紧绷的神经渐渐缓解下来。开始犹豫要不要告诉大夫我的症状并不像是吃参补过头那么简单。我自认从小身体结实连伤寒都很少有过,我逃过了洪水挺过了瘟疫,做丫鬟干惯了粗活累活,早练出了一副耐摔打的身子。 最近跟着三少爷反倒是吃香喝辣享了不少清福,基本上不可能患上什么突发疾病,倒像是……刚才呕血不停时,我心下暗想过一种可能,但那会我也只能故作镇静,我心疼少爷,不想他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承受着恐惧担心我。 “今日都吃过什么?” 我犹豫不决间,李大夫已经紧皱着眉头先开了口。 “早晨吃了五个肉包子,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 我仔细回忆,生怕漏了什么,并且还在心中分析哪些东西是我一个人吃的,哪些三少爷也碰过。 “午膳吃了一碗凉面,两碗饺子,芹菜猪肉馅儿的,还有一盘凉菜。哦对了,还有三少爷吃剩下的那些,我也都偷偷全吃了。” 晌午那会儿天热,三少爷没什么胃口,那一桌珍馐倒了怪可惜的,我便全吃了。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突然发现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李大夫的眉头明显跳了跳。 “姑娘好胃口,还有吗?” “有……”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续道:“还有三少爷吃剩下的水果糕点,我也都吃了。” 三少爷嘴角微微抽搐。 “哦对了,我还吃了两根人参须,李大夫,我身上并无其他不适,只是那会儿气血上涌,会不会是人参大补的关系?” 我心存侥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可李大夫笃定摇头。 “人参再补,也万不可能如此凶猛,你的脉象更像是中毒了。” 李大夫说着,为防止诊错,换了一只手继续给我把脉。 三少爷双拳握的更紧了些,好看的指节隐隐泛着虚白,整个人沉默不语,可气场却冷如寒霜。 “不过别担心,姑娘底子好,中毒甚微,刚又吐出去大半,只需服几贴汤药便会没事。” 李大夫把了半天脉,终于松了口气道。 我不由疑惑,问道:“既然有人下毒,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毒死,而是下这么轻的量,下毒的人是什么目的?” 三少爷话音冷冷从旁开了口:“因为他们是冲本少爷来的!富贵,你去将四喜吃剩的那根参拿来给李大夫看看。” 富贵询问了我藏参之处,手脚麻利地取来盛参的檀木锦匣,打开给李大夫看。 李大夫用帕子净了手,拿出专用于检验的木夹子夹起人参一番细查,又凑近鼻尖轻嗅。 “既然他们是冲着本少爷来的,便不会在下人的食物里下毒,四喜吃了本少爷的食物,本少爷无事她却有事,说明食物并无问题,问题只能出在这参上。” 三少爷缓缓道来,条理分明,李大夫认可点点头,放下人参,严肃道:“不错,此参确实有问题,上面洒了安黄草粉,安黄草气味淡毒性弱,故而不容易察觉。” 这人参是向晚意送的,难道是她气不过白日发生的事,故意送洒了安黄草粉的人参报复? “安黄草单独服用只有微毒,若是与本少爷药汤相辅,可有冲突?” 三少爷语气平静。 李大夫沉思片刻,突然猛地抬头。 “对!三少爷一语中的!此药单独服用并无大碍,但若是与三少爷服用的汤药同时服下,便成剧毒,不消半日功夫就会七窍流血而亡!想出此法的人实在歹毒……” 屋子里陷入死寂,从骨缝里渗出的凛冽寒意迅速蔓延至我的四肢,有人想杀三少爷……是谁这么狠毒…… “少爷,这人参是向家二小姐送来的……” 富贵蓦地跪了下去,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这人参经过他的手,所幸三少爷并未食用,否则三少爷一旦出事,他必殉葬无疑。 “不能是她,对本少爷用药如此清晰之人,必定藏于府上……今日之事,你们谁也不许对外透露半句,违者严惩。” 三少爷面色凝肃,语调阴郁幽冷,富贵等人急忙应下。 当晚,大少爷来了一趟,我随吉祥等人侯在屋外。透过照窗的烛火,依稀可见大少爷和三少爷的影子临窗而坐,久久对谈,他们在聊什么我猜不到,我现在只有后怕。 还好,还好三少爷没有吃这人参。可到底是谁下毒呢?毒害三少爷的人不是他的同窗吗?那人已经被打入大牢,不可能还有本事碰到这人参。到底还有谁在阴暗处,盯着三少爷? 我抬头看向天边清月,明明是初夏炎炎,浑身竟莫名生出一阵寒冷。 良久之后,大少爷从屋子里大步流星走出,经过我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敢和大少爷对视,垂眸站在花树下屈膝行礼。 大少爷带走了富贵,我与吉祥留在院中,突然看见地上多出一个被拉长的人影,我侧首看见三少爷站在房门口,房里的烛光轻轻柔柔地落在他身上,影影绰绰的,他整个人看起来孤单却挺拔。 “四喜。” 三少爷唤我的声音温柔极了,我在那个夜晚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三少爷。 从那天起,任何三少爷要入口的东西,我都必须先尝尝,甚至连沐浴用的水我都会先喝一口确保万无一失。三少爷并不知道我在做这些,这段时间他因为我吐血的事心怀愧疚,对我很好,好到让我觉得难以招架,无论我怎么证实自己早已无事他也将信将疑,所以我更不想让他知道这些琐碎,徒增心里负担。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有不同的陌生人进出三少爷的院子,每次他们谈话时三少爷都会将我支开。没过多久,听说楚府处死了几个下人。不过我没功夫去打听这些事,因为三少爷的眼睛这些日子在一点点好转,昨日已经能看到模糊的影子。这件事成了整个楚府的大喜事,三少爷院子里的人都得了丰厚的奖赏,三少爷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王妈回来了。 自从上次一别,我与王妈已多日不见。我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嘚吧嘚吧给她讲述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王妈虽听得津津有味,但脸上难掩疲惫,我伸手轻轻摘下她发髻上的落叶,好奇问道:“王妈妈,你这次怎么去庄子上去了这么久?” “不该问的别问。” 王妈忽然变脸,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让我问肯定是为我好,于是扬着讨好的笑容把脑袋凑到她的肩膀上蹭了蹭。 “不问不问,四喜不问了。” “少爷的眼睛怎么样?” 王妈问我,我差点忘了把这事告诉她! 我激动开口:“少爷敷了好些天的药,每天都有大夫来替他针灸,前几日就已经能模糊看到些影子了!李大夫说他身上的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了,明日会带几位老先生给少爷拆纱布,再用秘制药水冲洗眼睛,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三少爷就能复明了!” “明日?” 王妈喜出望外,但是看着我的眼神又带着不舍。 我兴奋地点头,对,就是明日。 王妈拍了拍我的手:“好、好,你这蠢物是有功的。” 当日入夜,轩窗外月色疏朗,院中花树的枝丫在夜风中曳曳轻摇,于轩窗上落下一片婆娑树影,树间似有隐约蝉鸣。 我躺在小榻上辗转翻身,心里止不住地高兴。回想起照顾三少爷的这些天,他就像是我小时候在滩涂边捡回来的野鸟蛋,放在怀里孵着,小心翼翼伺候着,终于就要破壳而出了。 “睡不着?” 三少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我兴奋坐起来。 “嗯!少爷也睡不着?” “你吵的本少爷睡不着。” 我猛地尴尬,赶忙轻手轻脚躺下,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奴婢错了,少爷您快睡吧。” “已经被你吵醒了。” 三少爷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这些日子我也摸透了他的脾气,他是典型的面冷心柔,平时凶我多数也只是做做气势。 “少爷,您复明之后最想做什么?”我趴在褥子上,双手交叠,枕着下巴,吹着窗棂缝隙漏入的晚风,舒服地直眯眼睛。 三少爷沉默了许久,突然道:“写你的名字。” 我一愣,突然想起来三少爷之前说要教我识字,可后来总被各种事耽搁,一直都没实施。 “既然少爷睡不着,不如咱们现在学?” “不,本少爷想留着明天教。” 三少爷有些别扭地嘟囔了一句,我不解,还想和他再聊几句,他却有些不耐烦地轻声道:“睡罢。” 他这种无足挂齿的阴晴不定,我早已习惯,随口应了一声,翻过身开始酝酿困意。 次日,天色初晓我就激动醒来。 我悄声咧开窗棂,有晨曦微光轻泻而入,借着柔柔清光探头看向屏风后,只见三少爷睡相极好,微微曦光在他眉梢颊畔叠落一层好看的光影。 我心满意足看了会,便蹑足起来,踏着天光回到下人房。 我打了一盆水,仔细地洗了脸,梳理长发,突然一种像是近乡情怯的感觉涌上心头,三少爷复明了就能看见我,这是他第一次见我,我一定要留个好印象,最起码也得整洁一些。 我折腾出的动静吵醒了秋花,秋花听我说完想法后,非嚷着要给我上妆。我神差鬼使般同意了,哪个女子不爱美呢?最早以前我是个粗使丫鬟,每天只有干不完的粗活,没功夫收拾打扮,后来来伺候三少爷,又满心牵挂着他的眼睛,没功夫变成了没心思。 秋花娴熟地替我盘头挽发,拿了她珍藏许久的胭脂水粉,小心翼翼地替我打扮。 待一切捯饬完,天早已大亮,所幸我离开前托了吉祥帮我伺候少爷起床,这会儿大夫们都应该到了吧。 我的心早就飘了回去,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眼看着三少爷拆下药纱,见证他重见阳光的惊喜。 正在我要谢过秋花离去时,王妈脚步匆匆走入。 “怎么躲这儿来了。”王妈微微皱眉,看见我时一怔,随即笑容复杂地上前摸了摸我的发髻。 “好看,没想到平日里灰头土脸的,好好打扮一番倒也有几分灵气。” 王妈说的我心花怒放,谁人被夸不开心?我笑的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王妈妈,我得赶紧去伺候少爷了。” 说着,我疾步往外走去,王妈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四喜啊,你还记得之前我与你说的,只要伺候好了三少爷你就可以离开楚府了吗?” “记得啊。”我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王妈什么意思。 “夫人交代,你伺候三少爷有功,今儿你就可以走了,一会儿随我去拿了你的卖身契,回吧。” 我呆愣当场,秋花也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四喜你要走了?” “怎么这么突然……我还没收拾行囊,也还没来得及和大家告别……” 这么多年了,赎身的梦想终于成真,但预期的喜悦中反倒出现一丝苦涩。我把这苦涩理解为,不告而别。 “这是夫人对你的恩典,多少人求之不得,却让你这蠢物给得了,赶紧收拾东西随我走吧。” 王妈不舍地看着我,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我能去看一眼三少爷吗?” “从今往后,你和楚府已无瓜葛,何必多看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