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从北京又回到了寨子里,刀杰和岩召说起葡萄地里的事,也讨论隔壁镇种植花卉的收益。 冯豫年也跟着说:“这是我第一次下乡,第一次指导种葡萄,你们也知道,我本来是学花卉的。” 岩召说:“我知道,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来我们这里屈才了。” 李劭忱温柔的看着她,见她笑笑的,心情好像不错。 冯豫年喜欢这里的原因,很难说,有很大部分是她自己的个人原因。至于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不想细究。 晚上聊到很晚,杨渊送了几个人走后,回来帮她收拾东西,低声问:“真不想回去吗?老师那里有个助教的活儿,我帮你留着。” 冯豫年笑笑说:“我的任期还没满。” 杨渊戳穿她:“这都五月了,不到七月就到期了。你别说你又续上了。咱们做的是农业技术顾问。他们本地有农业局的人。咱们是农林科技研究所的人,和人家本地人不一样。一没津贴,二没职位。其实和实习也没差别,但是比实习要负担大的多的责任。” 冯豫年:“对啊,我是搞扶贫的嘛。这一批葡萄树确实长起来了。” 杨渊趁机说:“职位我给你留着了,老师暂时也不招助教。九月开学之前,你务必考虑好。我主要是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的在这里的乡下。北京毕竟熟悉,亲朋好友也多。” 冯豫年笑笑:“谢谢。” 杨渊又教育她:“你是女孩子,我其实还是建议你回你的本专业。” 冯豫年叹气:“其实很难,毕竟对口的就那么几个地方,而且这两年都不招人。” 主要是收入太低了。 杨渊:“我替你看着,有合适的工作通知你。” 冯豫年见他操心,催说:“快去休息吧,明天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杨渊收拾起东西,问:“他们是和你一起长大的?” 冯豫年诚实的说:“算是吧,都是一个院子里的另据,比我小一点。” 结果第二天一早起来,有点下毛毛雨,李劭忱一晚上都没睡,开着电脑工作。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听见外面的似有若无的雨声,才起身,他用手机照明上楼,楼上的空间只是虚隔着,并没有门。 他开了楼梯口的灯,冯豫年被他上楼的声音吵醒来。 迷迷糊糊的问:“谁?” 他低声说:“我上来在躺椅上休息一下。” 他被酒醉打呼的叶潮,吵得睡不着。 冯豫年在氤氲的灯光里,看他像是特别精神,问:“你一夜没睡吗?” 他笑笑,没说话。 冯豫年:“这么日理万机,你们干嘛跑这里来遭罪?回北京舒舒服服多好。” 他看着她睡意朦胧的脸,问:“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北京?” 冯豫年睡意正浓,根本不想谈人生,催:“别磨叽了,你在我这儿凑合一会儿吧,等会儿天就亮了。” 曾经肌肤相亲的人,如今,打心里依旧觉得她不是外人。 看她吃苦,觉得心疼。看她过得不好,心里不是滋味。 更何况,到如今,他心里还没有过去。 冯豫年从床对面的柜子里拿了毯子扔床上,在另一侧翻身上床,给他腾开一半,她还属于半迷蒙的状态,人都不太清醒。关了灯,留了一盏小夜灯,之后整个人缩起来,自顾自的继续睡了。 李劭忱站在床边,伸手关了灯,看着她,并不上床。 冯豫年才不管他,倒头就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听见窗外还有雨声,李劭忱早不在房间里了。她看了眼好像人根本就没上床睡觉。 等她下楼,几个人也都不在,她进厨房看了眼,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厨房里有个小陶炉,她经常只用那个煮米线,她平时不太用柴火灶,主要是她点不着火。 她蹲在地上点火点到一半,就见李劭忱站在门口看着她,她回头问:“你们去哪了?雨还不小,等等吃了早饭再出发吧。” 李劭忱也不进来,就看着她蹲在那里点火,冯豫年已经习惯了在乡下的生活,干活虎虎生风,边倒水边说:“五个人,米线,然后把剩下的牛肉炒一下就可以了。” 李劭忱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问:“扶贫工作好做吗?” 冯豫年问:“米线的汤有点辣,你们吃不吃辣?” 反正就是不想和他深聊。 李劭忱问不出来,最后说:“冯豫年,回北京去吧。读博也好,留校也好,别窝在这儿。你读了六七年的大学,难道就为了呆在这个村子里吗?” 冯豫年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那不然呢?像你们一样,指点江山,挥斥方裘?” 李劭忱深深的看她一眼,问:“为什么非要和我唱反调,就算咱们没能走到最后,但是也不用这样。我希望你好好的,过的万事不愁。” 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其实闹得很大。 那时候的李劭忱怕是恨不得杀了她。 冯豫年听的笑笑,说:“我的扶贫工作有年限。到期了我自然就回去了。” 李劭忱笑起来,又说:“你若是觉得不好找工作,那就换个行业,不用非要在这行耗着。” 冯豫年将汤里用的配菜切好,笑问:“你成熟了很多,我以为咱两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命了。没想到还能这么聊天。” 神色里都是释然。 李劭忱收起注视的目光,看着雨,说:“你也不是大院里的冯豫年了。” 冯豫年笑问:“哪不像?” 李劭忱不说话。 哪里都不像,劲劲儿的说话会呛人,会动不动发脾气。脾气还挺硬的。 大院里的冯豫年可不是这样的。 杨渊带着叶潮去看蘑菇了,等回来,冯豫年的米线正好出锅。 叶潮尝了口,舒服的长舒了口气说:“真是山珍海味都没这一口来的舒服。雨天吃这个真的不错。” 冯豫年知道他们其实都不娇气,能享福,也能吃苦。矜贵在了别处,不在吃喝上。 饭后几个人出发,车就停在大路上,叶潮山河湖海的朋友到处都有,从大理出发就是开朋友的车过来,冯豫年打着伞,嘱咐驾驶位置的人:“路上注意安全。” 李劭忱扭头看她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冯豫年对他,其实有很多情绪。但是都不适合讲出来,轻描淡写说:“不知道,回北京联系你。” 李劭忱看了她两眼,没说话。 叶潮这趟乡村游逛的非常满意,趴车窗上,语重心长的和她说:“这地方好归好,但是不适合常呆。你回北京了一定和我说。不行咱干点别的。甭和这行较劲了。” 冯豫年听的开朗的笑起来。 没接他的话,和杨渊说:“师兄路上注意安全。” 李劭忱最后和她说:“东西我放你桌上了。” 冯豫年等反应过来问:“什么东西?” 结果,他已经一脚油门,就扬长而去了。 她回去后看了眼,桌上放着一枚素银戒指,是当年他送的,她还回去了。 戒指大概是从钱夹里掏出来的,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她还没来得及笑,父亲的电话就来了。 电话一接,那边的人就问:“年年,你有时间吗?你奶奶想你了。” 她下意识问:“奶奶没事吧?” 梁登义人应该还在店里,听到那边都是嘈杂声,断断续续的说:“人老了,总归有些不舒服,一直说想你。” 冯豫年看了眼时间,说:“那就等下个月初我回去看她,要是身体不舒服,你先带她检查一下。” 电话那边的听到有人喊:这批鱼刚到,最新鲜的…… 他去接货了,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冯豫年挂了电话,给他发微信:我下个月初回来,到时候我带她去检查。你也注意身体。 梁登义前两年再婚了,再婚的阿姨姓卢,和他同岁,丈夫早逝,有两个女儿,也都已经结婚了。 她研究生第二年,梁登义才终于还完债,算是人老有所悟,再也不玩牌了。又租了商铺,依旧在做水产生意。很辛苦,也很累。他已经不年轻了,赚的钱够生活,还要攒养老本。 听着窗外的雨声,她脑子里都是这些,一时间心烦意乱,不知道上哪去赚钱。可心里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聪明,不像别人那样能赚大钱。 结果没等到下个月,没过几天,梁登义又打电话来,声音隐隐的有些沉,问:“这几天能回来吗?” 她心里一紧,问:“出什么事了?” 梁登义又觉得吓着她了,定了定说:“也不是大事,你奶奶这几天住院了,一直说想你。” 她心里一慌问:“是不是查出什么病了?” 梁登义:“不是,就是老毛病,血压高。上年纪了正常。” 尽管梁登义临时改了主意,冯豫年还是觉得不放心,隔了两天,接到农林技术所的电话,新的实习生已经到了,通知她回县里去办手续。 她接了电话,当晚就定了机票,第二天一早收拾行李就回了吴城,直奔医院。 冯豫年的奶奶叫方佩珍,七十几岁了,挺开朗的一个老太太。个子小小的,性格很硬朗。 冯豫年有两个姑姑,大姑姑早年没了,小姑姑就在医院里照顾奶奶,见她来了,惊喜的说:“你奶奶这几天就念叨着你。没想到你爸真把你叫来了。” 冯豫年见老太太坐在床上,问:“做体检了吗?怎么了?” 老太太瘦瘦小小的,一头白发卷卷的,松松的挽子后脑,看着是个精神干练的老太太。 见她回来,第一句就埋怨道:“人老了总归有点小毛小病,能有什么事。你爸也真是的,你上班本来就忙……” 冯豫年回头看了眼小姑姑,梁容这几天寸步不离的守着,深色有些疲倦,倒是看不出来那么焦虑。 等出了病房,梁容才说:“老毛病,血压有些高,暂时没什么问题。” 冯豫年这才放心了, 等下午回去,梁登义人在店里,水产市场里下午人不少,老梁见她回来惊讶的满脸喜色。隔壁的老板问:“老梁今晚的货几点到?” 他立刻笑起来高声说:“今天不接货了,你帮我看着点,我姑娘回来了,我回家去。” 几个邻居笑说:“那你先回去,我帮你看着。” 冯豫年见他眼里掩不住的惊喜,俯身帮他一起收拾地上的鱼篓,梁登义一把挥开她,呵斥:“这个脏,你别沾身上。” 冯豫年也不纠结,隔壁的人问:“你姑娘北京回来了?” 冯豫年听的笑起来,听着梁登义边笑边和隔壁老板讲她在农业大学读研究生的事。 她坐在柜台前给他收拾柜台上的账目单子。 等父女俩回家,卢姨已经做好饭了,见冯豫年惊讶的问:“年年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豫年见卢姨丝毫不嫌弃梁登义浑身鱼腥味,将他脱下的外套顺手放在水池里,边进厨房说:“我正准备去医院送饭,等会儿你们父女两个先聊,我再炒个菜,马上就好。” 家里干干净净,看得出来卢姨是个很爱生活的人。 其实梁登义也是个爱干净的人…… 冯豫年忙说:“卢姨我吃过了,我刚从医院过来,奶奶这会儿睡了。” 梁登义也说:“你别忙了,一会儿我去送饭。” 梁登义开口了,卢芳也不执着说:“那等晚上迟一点,我再做宵夜。这会儿凑合了晚上就不想吃了。” 梁登义问:“你放假了?” 冯豫年见梁登义自己进厨房。 就跟着他站在厨房门口说:“我本来一直下乡,这几天进市里办手续,不忙就回来看看。” 老梁给她煮了一碟子虾,出来递给她。 卢姨开了电视,陪着他们父女,笑说:“你就不能再炒一下,这么煮的没滋没味。” 梁登义却说:“她从小到大就爱吃这种白水煮的。” 冯豫年听的心里一酸,妈妈都不知道她从小到大只爱吃白水煮的虾。 饭后梁登义和冯豫年去医院的路上,梁登义给她手机转了两万,说:“你那个下乡扶贫也没多少钱,别舍不得花。实在不行让你妈给你托人重新找一个工作,这个钱我出。总归女孩子在北京才像个样子,实在不行就回吴城来。不能总呆在乡下。” 冯豫年听的笑起来:“你别老背着卢姨给我钱,她人挺好的。” 梁登义笑笑也不说话,他这么些年起起落落也不是白混,钱虽然没有,但在这本地也是有些名声。 其实卢一文比他有钱,卢一文是因为家里不清净,她一个寡妇,养大两个女儿,好不容易等到拆迁,老公家里的亲戚欺负她们,闹个没完没了。 大女儿嫁在外地不回来了,小女儿和她整日被婆婆家里的亲戚骚扰,后来才经人介绍给了他。 他这个人义气是义气,混账也是混账,朋友多,门道也多。 卢一文和他结婚后,他替她挡了很多麻烦,看顾着她的小女儿工作,直到顺顺当当的结了婚,她小女婿在检察院工作,母女两个安安稳稳,再没麻烦了。卢一文自然会对年年好。 人心换人心,来来回回,就这么回事。 冯豫年见他不当回事,又说:“奶奶真没事?” 梁登义开着车扭头看她一眼嗤笑:“操的什么心。” 说完又觉得,他对不起这姑娘,他这辈子就这一个姑娘。小小年纪,好好地怎么就在北京呆不下去了,跑乡下扶贫去了。不用想也知道不过是寄人篱下,住不下去了。 他又开口说:“不行就回来吧,爸给你找个安稳的工作,挣得钱少点,再努努力给你买个小房子也安逸。不用住别人家里。” 冯豫年听他语气不对,开玩笑说:“这话让我妈听见,她又要骂你一顿。” 梁登义不以为意:“她不也是住人家的房子……”,说到一半,却不再说了。 冯豫年见他心情不好,就笑说:“我挺好的,不用替我操心。我扶贫到期就回北京了。” 梁登义听的叹气,他是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也就不吹那个牛。 医院里老太太正和隔壁床的人聊天,隔壁的老头糖尿病,儿女都不在身边,老伴守在身边,见方老太太身边儿孙环绕,羡慕的说:“你好福气。” 方老太太有没有福气,她自己知道,笑呵呵的拉着冯豫年的手介绍说:“这是我孙女,回来看我来了。” 小姑姑梁容见他们来,问了声:“年年晚上去我那里住吧。” 梁登义说:“我又不是没家,晚上我看着,你也上我那去住。” 梁容知道哥哥的本事,卢一文人不错,对哥哥也挺好的,而且她两个女儿都结婚了,确实没必要给年年脸色看。 梁登义晚上吃的少没胃口。冯豫年下楼给老太太买东西,顺带买了些吃的零食,一人买了一杯奶茶。 老太太问:“年年有没有男朋友?” 冯豫年见梁登义看她,赶紧说:“没有,我回北京再找。” 老太太轻叹了声气,没说话。 梁容就顺着问:“你妈妈还好吧?” 冯豫年:“挺好的。” 都是平凡人,各有各的难处,总归面子上都客客气气的。至少不会在她面前说胡话。 老太太确实没事,过了两天等老太太出院回家了,冯豫年买好了机票回去,梁登义照例开车送她去机场,路上和她说:“要是不想回北京,就回来吧,我没给你攒下家当,但是养你几年还是养得起的。” 冯豫年想,她后来变得开朗,可能真的和爸爸有关系。他在生活中缺席没有负责任,但是在心理上给了她很多支持。 等她回去办好手续回村子后,新的实习生已经到了。农林研究所今年下乡的人直接下放到了县里农业局的下属单位了,不再像她几年前来的时候是直接来的。 人家是有编制的本地人,一个年轻的男生。 岩召黑着脸,皱眉问:“那这儿的事,你就不管了?” 刀杰也说:“寨子里就三家种葡萄的,今年秋季的销路都是个问题。” 冯豫年带着草帽,悠悠的说:“我就会种葡萄,要说卖葡萄,我也不擅长,县里扶贫办的人肯定会负责,尤其是来的那个新人,你们今后多走几趟县里,这两年产业扶贫肯定会管你们的销路。这个不用你发愁。” 岩召还是黑着脸,刀杰倒是点头说:“本地销路也不少,今年应该好卖。” 冯豫年见岩召不高兴,就开玩笑说:“葡萄成熟了,你要是有其他的赚钱的买卖,也可以承包出去。不一定就非要一直干这个。” 岩召没说话,刀杰倒是眼睛一亮,不停的点头。 她回来的时候路过隔壁镇的花田,是真漂亮。 她来这里几年,要说伤心也有,但开心也多。 要说回北京,也有回北京的好处。但是要说这里,也有这里的好处,这里的环境是真的好,养什么都好养。人也淳朴,她少了很多焦虑。 以为住了几年,行李很多,结果一收拾也就两个行李箱。花草和一些带不走的东西全都送给阿杏,她帮她收拾行李,还在感叹:“你养花真的养的很好。” 冯豫年细致的给她讲了一遍各种花的喜好,阿杏说:“暂时就放在你这里,反正你这里是阿姆家的旧房子,不会有其他人来住。” 冯豫年听的笑起来。 “你还是搬回去,花草本来就是观赏的,放这里也没人看。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没那么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