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恨那些保红派吗?”我吐出一口闷气,认真的问老人。
“我有一万条理由恨他们所有人,当我们的船沉入海中时,当大家在南太平洋漂流三天二夜快要渴死时,当我们上岛后发现情况更糟糕时,我都会不由的想起平阳中学的那支保红派!”老人的眼神变得异常坚毅,只是一瞬间又回归了平静:“但恨意并不是时刻存在的,68年8月11日那天夜里逃出平阳时,我的心里被悲伤和恐惧挤满,挤的眼泪没有存放的地方,只能任由它流出来,那种情景下仇恨变得不重要了,另外四个同伴也和我一样的心情。”说着说着,老人又陷入到无尽的往事里。
那天夜里,卡车在路上行驶,我还能清楚的记得当时孟羽依靠在我的肩膀上,头发被闷热的夏风吹到我的脸上,直到卡车离开了平阳,紧绷的神经才松了一点点。我看了一下手表的时间:5点51分。夏天的太阳起的很早,此时天已放光,五个人里只有小鱼儿在叶宜辰的怀里睡着了,我和表哥,还有叶宜辰把孟羽被监禁的两个月里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孟羽,孟羽此刻还没有从恐惧中完全脱离,这两个月她不见天日,机房里的机器没日没夜的巨大轰鸣声与此刻平静和谐的清晨反差太大,孟羽背靠着行李箱,揉了揉麻木的肩膀对大家说道:“也就是说,我爸我妈现在还是下落不明?”
叶宜辰回答道:“7月底的时候,孙玉宇有一次开会提到过他们,他说另一支保红派把他们带到了北边的一个田场,让他们通过劳动来改造自己,我所知道的仅仅只有这一点,孙玉宇没有说具体是哪个场子。”
“起码这不是最坏的消息,”陈牧歌安慰着孟羽“至少我们知道伯父伯母没有生命危险,我在白城的时候也经常听说过劳动改造,但从没听过有人在改造期间死掉。”
我也对孟羽说:“是啊,让他们活着,对保红派来说更有宣传利用价值,我们只要耐心的等待,我相信眼下这种混乱的局面一定会引起领导的重视,目前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到了台州之后,我们能做些什么!”我刻意把话题从孟羽最担心的父母身上转移出来。
“我爸的这位战友叫王猛,我和小鱼儿管他叫王叔,”叶宜辰恰合时宜的接过我的话:“王叔今年好像有44岁,比我爸大3岁,昨天中午我爸已经在电话里把我们五个人的情况跟王叔讲过了,王叔此时此刻估计正在准备我们的住处呢!先秋哥,你刚说到了台州我们能做些什么,我想不如等见到王叔后,跟他一起商量一下。”
我一想也对,我们对台州的情况一无所知,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里小心度日,如果王叔能有认识的人帮我们的父母摆脱眼前的困境那是再好不过了。
8月16日早上8点整,经过了五天的长途行驶,我们来到了台州,在叶宜辰爸爸和他的司机朋友早已约定的地点下了车,那是一处已经废弃的汽车厂,破烂的大门前堆满了轮胎,地上满是螺帽和各种标语,司机在我们下车后,给了叶宜辰姐弟一个拥抱并嘱咐了几句后,就发动卡车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五个人拿着行李箱,小鱼儿年纪还小,他的箱子由我表哥提在手上,此时从寂静的工厂大门后面闪出一个中年人,黑黑的国字脸,胡子和头发很短,一双细长的眼睛上面卧着一对浓密的眉毛,他的手掌有几处开裂的伤口,只见叶宜辰一下向他跑过去,嘴里喊着王叔,我们几个紧随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大门走去。
王叔一把抱起叶宜辰,又摸了摸小鱼儿的小脑袋喜极而泣:“好……平安到家就好啊!哦你一定是先秋吧。”他抬头看着我,一口江浙风格的普通语。
“是我,王叔你好,这是我表哥陈牧歌,这是我……”我还没说完,王叔抢着说道:“这是孟羽老师吧。”孟羽有点害羞的点了点头:“老叶已经把你们的情况跟我说过了,这里不方便讲话,来孩子们,跟我到后门!”
我们一行人穿过这座工厂,地上全是生锈的铁皮和钉子,走起来要非常小心,王叔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抱着小鱼儿在前面走,陈牧歌牵着叶宜辰,我和孟羽互相扶持走在后面。出了工厂的后门,那里停了一辆包着红色篷布的机动三轮车,车的右侧面挂着标语:“打倒一切对立阶级敌人!最高领导人万岁!”我们一看到这句条标语,仿佛自己还在平阳城里似的,王叔向我们解释,这是他拉鱼的车,这次来接我们回家,只有挂上这样的标语才不会被街上的保红派查车。
我打心底佩服王叔做事很细心,我们连人带东西全部装上车后,王叔把车顶的一张篷布放下来,一路之上我们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到很多广播和人群一起喊口号的声音,除了口音不一样外,整个城市那沸腾的气氛我们再熟悉不过了。
9点20分我感觉车上了一个很长很缓的高坡后停了下来,我抱着小鱼儿先下了车,王叔从车前绕过来,带着我们几个走进了一座很高很大老旧的房子,房门是铁的,还是那种推拉式的门,王叔从工装裤的口袋里翻出一把长长的钥匙打开门锁,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迎面袭来,透过射进房子里的光线,我发现这是一个类似仓库的房子,顶部有数十根大大小小的木梁,房子深度足有30米,里面有很多空的木架,有的架子已经断了腿歪倒在地上,王叔告诉我们,这是他们村里放海货的库房,现在是休渔期村里人很少出海,所以这个房子就慢慢空了下来,房子建在一处高岗之上背向大海,门前是一片水泥平台,用来晒海货和鱼网用的,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王叔的家则在岗下两里之外的村子里。
“你们安心在这里住下,我那天接到老叶电话后就开始打扫这库房,现在除了有些鱼腥味,南边拐角里有些个修理工具外,其它都还好,你们看这是五张床,我用这儿的木架做的,你们五个人一人一张,其它的木架我也没有搬走,你们可以用架子放些日用品,哦对了,仓库里没有电,我给你们准备了四个煤油灯,吃的东西我每天送一次,这是钥匙。”王叔把钥匙递给了我,接着说“先秋啊,你们不能下岗,晚上点灯前要先把靠着岗下的那四个窗户上的布帘子放下,有时候岗下会有村民经过,要是他们发现窗子里有灯火,可就会引起麻烦。”我连声道谢,表示一定会小心行事,王叔又拍了拍小鱼儿的头,走出了仓库的大门。我听到外面发动机的声音渐行渐远。
中午时分,王叔送午饭来,不得不说,这顿饭让我们五个备受煎熬的逃难者感到精神得到极大的安慰,王叔还给我和陈牧歌带了一瓶白酒,给小鱼儿带来了三个用海星和某种鱼类的骨头做成的玩具,给叶宜辰和孟羽带了梳子、发带、肥皂和护手霜。吃饭的时候,王叔问了我们很多有关平阳的事情,他越听越沉重,喝了一口酒跟我表哥说到:“小陈啊,我没有想到你们白城也跟台州一样,你们知道吗,要是在5年前,现在的这个仓库根本住不了人,整个房子里堆的全是我们捕捞的海货,后来打六九年开始这个库房越来越空,到今年年初的时候,一条鱼也没有了,村里那些人都忙着搞斗争,唉,跟你们白城差不多,也是经常有人被保红派抓来批斗,我自己是个退伍兵,没有对立阶级背景,所以在这片地头上还能过个太平日子。”
我问王叔:“王叔,您有没有认识的领导,可以在我们父母这件事上帮忙说说话?”
王叔苦笑:“先秋,这你就不懂了,这年头,越是领导越没话语权,保红派的信条之一就是敢于怀疑一切,领导自然不能例外,就在这个月月头的时候,管我们这片的王所长就被扣了帽子抓走了,唉,老叶还有你父母这件事上,我只能告诉你们要耐心的等,这样的时局一定会有人来收拾的,在此期间你们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海边的空气温度低湿度高,还有一股咸味,这种空气能让人随时保持清醒,在岗上住的这几天我们一直深居简出,好在正如王叔所说的,这个地方人迹稀少,渐渐的我们五个人的情绪从紧张到放松,我们不止一次谈着未来的理想,幻想着有朝一日平阳那边能传来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