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没有人注意到长安城北的这处废弃宅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天子启、申屠嘉,以及晁错、刘胜、刘彭祖这五位当事人,甚至都没有太多人知道:这几个人,曾经在这一天,出现在了这里。
人们只知道:这一天,长安城北半城,距离市集不远处的几个街道,曾被北军的禁卒短暂戒严了几个时辰;
东市外的法场,出现了一队准备行刑的刽子手,最终,却又莫名离开了法场。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城北发生了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城北差点发生什么。
人们只知道:这一天的长安,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雨过天晴之后不久,整个长安城内,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响锣声。
待大半个长安城内的百姓,都跟随敲锣的衙役,来到长安城北城墙外的蒿街时,天子启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北阙之上·······
·
“距离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已经过去了近三年;”
“朕继承这刘汉社稷,也已经过了近三年的时间。”
待宫墙之外,数万长安百姓次序跪倒在地,向出现在北阙的天子行过礼,天子启嘹亮的声线,便由几个立于天子身前的铜制喇叭扩散开。
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的开场白,才似是回荡在山谷中的回音般,被宫墙之上的数十上百名谒者接力,送到了蒿街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青街之上,听闻天子启这莫名的开场白,在场的长安百姓,只无不疑惑地抬起头,将目光撒向北阙之上,那只能依稀看见轮廓的身影。
“朕,并不是一个好的皇帝;”
“比起先太宗孝文皇帝,朕,就像是一个咿呀学语,却连一句话都说不清、蹒跚学步,却总是会跌倒在地的稚童·······”
又是一声莫名其妙的自谦,或者说自贬,只引得宫墙外,昂首远眺的长安百姓更加疑惑了起来。
所有人,都为天子启这莫名其妙的发言,而感到无比的困惑。
“陛下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吴、楚贼子,让陛下心灰意冷,生出了退位的念头吗?”
人群中响起几声含糊其辞的猜测,只引得人们更加疑惑了起来;
争相抬起手,放在眼眶上方遮挡太阳,只望向北阙顶部的目光中,油然生气一丝忧虑。
却见北阙之上,天子启身着绛红冠玄,头顶十二硫冠!
腰间,挂着那柄极具神话色彩,又时刻彰显出刘汉法统的太祖高皇帝斩白蛇剑——赤霄剑;
以及那方由和氏璧,纂刻而出的传国玉玺。
而天子启望向北阙下,望向长安百姓的目光中,却尽是深不见底的深邃·······
“太宗孝文皇帝,是从未曾出现过的明君、圣君!”
“有太宗孝文皇帝,是天下苍生、万千黎庶之大幸!”
“而朕,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子嗣,作为太宗孝文皇帝选定的继承人!”
“只希望能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来达成太宗孝文皇帝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成就。”
“让天下的百姓,能从朕的身上,看到太宗孝文皇帝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甚至,哪怕只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影子·······”
说着说着,天子启的音调,便愈发低沉了起来;
连带着,连那些站在宫墙之上,负责将天子启的话语,传达到每个角落的谒者们,都不由稍放低了音量。
便见天子启苦笑着低下头,抓起自己的衣摆,露出天子冠玄内,那件已经微微有些泛黄的内衫。
“朕,没有太宗孝文皇帝那样的仁慈,便只能效仿太宗孝文皇帝的简朴;”
“——这件内衫,朕穿了十三年·······”
说着,天子启又将衣袍恢复如初,稍侧过身,指向身后的未央宫。
“当年,太宗孝文皇帝,本打算在未央宫内,修建一座露台;”
“但少府的官员说:修建这样一座露台,需要花费百金。”
“得知此事,太宗孝文皇帝大惊失色,赶忙打消了修建露台的念头。”
“当时,朕还很年幼·······”
“便奇怪的问太宗皇帝:少府明明有成千上万的金饼,还有数之不尽的铜钱;”
“——为什么要为了节省一百金,就要打消修建露台的念头呢?”
回忆起过去的往事,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宫墙之外,听闻天子启说起先帝的长安百姓,自更是争相踮起脚尖,不愿错过这些有关于先帝——有关于汉太宗孝文皇帝的往事。
因为至今,长安百姓,乃至于天下的百姓,都还对已经离世三年的太宗孝文皇帝,感到由衷的思念·······
“太宗皇帝告诉朕:一百金,是十户中产之家的产业,加在一起的价值;”
“换成粮食,足够让全长安的百姓,都吃上一顿香甜的粟米粥。”
“——太宗皇帝说,建造一个价值一百金的露台,并不会让太宗皇帝感到高兴;”
“但如果让全长安的百姓,都能因为宫内少修了一座露台,而吃上一顿香甜的粟米粥,那即便是饿着肚子睡觉,太宗皇帝,也能从睡梦中笑醒········”
天子启话说出口,北阙之下,便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待天子启的话语,被谒者们传到蒿街各处,围聚于宫墙外的人群中,才此起彼伏的响起一阵和善的笑声。
或许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天子启这番话语,多少会显得有些虚伪;
就连内容的真实性,都值得仔细推敲、琢磨,甚至是怀疑一番。
但对于今天,天子启这番追忆之语的真实性,在场的长安百姓,却根本没有丝毫怀疑。
有的,只是下意识的信任,以及悄然红润的眼眶。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先太宗孝文皇帝,就是这样的人。
也只有先太宗孝文皇帝,能做得出这样的事、说得出那样的话。
就算今天,天子启所说的这些事,并没有真实发生过,在场的百姓也都相信:当这样的事真的发生时,先太宗孝文皇帝,必然会这么做·······
“诶?”
“阿母~”
平静的人群中,响起一声稚气未脱的娇呼,惹得众人都下意识循声望去;
便见那含泪而笑的妇人怀中,一个三五岁模样的孩童,正满是疑惑地伸出手,替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
一边擦着,孩童一边不忘问道:“阿母怎么哭啦?”
闻言,那妇人却是噗嗤一笑,单手抱着孩童,用另一只手赶忙擦去脸上的泪水。
只是那张遍布泪痕的面庞之上,却已不见丝毫哀伤。
“阿母没哭;”
“阿母,这是眼里进了沙子。”
“阿母,是想起了死去的父亲········”
三两句话的功夫,那妇人便又再度哽咽了起来,惹得那孩童又是一阵心疼。
用双手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用小脑袋用力蹭了蹭母亲,孩童不忘轻声问道:“阿母不是说,在阿母很小的时候,大父就去世了吗?”
“大父的模样,阿母都记不清了,又是如何想起大父的呢?”
孩童稚气的话语声,也惹得周围的众人一阵嘿笑不止,纷纷将怜爱的目光,望向那乖巧地小男孩。
而那妇人,却似是被儿子的问题问住,不由稍一愣;
缓缓昂起头,望向北阙之上,那依稀可见轮廓的人影,那妇人呆滞的面庞之上,才重新涌现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是~”
“阿母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
“但后来,阿母,又有了父亲。”
“很多很多的人,都有了一个新的父亲·······”
妇人耐心的讲解,却让那孩童更加困惑了起来,见母亲展露笑颜,倒也没继续发问。
而在妇人周围,听闻妇人这一声隐晦的话语,众人都不由的发出一声长叹,各自擦去脸上的泪水,又纷纷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是啊~
秦末的战火,让天下许许多多的人,都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但后来,全天下的人,又都有了一个新的父亲。
只是这个新的‘父亲’,不是生父;
而是君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