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胜新元元年春,匈奴叩边;
夏,匈奴遣使。
在史官笔下,或者是后世人的认知中,汉室这一年所遭遇的‘大事’,大概会被总结归纳、浓缩为以上这寥寥数字。
但只有真正生活在这个时代人,亲身经历、亲眼见证过这些事的人才明白:事实,远非这寥寥数字、三两句话所能说清。
——在春天的战争中,汉家直属长安朝堂管辖的、地理位置更重要的边关四郡,都遭受了极其巨大的损失。
单就是人口,便在这场战争后或死、或逃,又或是被匈奴人掳走将近四成!
军队方面,北地都尉全军覆没,整部都尉五千将士,包括北地都尉孙戊本人在内,都在这场战争的开篇为国捐躯;
雁门、上、代三郡的军队,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大打击,甚至连编制都已不再完整,面临着整编。
而在这个前提下,匈奴人遣使,而且是主动、率先派来使者,其险恶意图,自也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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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问汉太后无恙。”
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那身材高大、五官方正,明显是汉人模样,却身着胡服、扎辫披发,还在鼻翼、唇角带着金属环的匈奴使者一声拜喏,宣室殿便立时为之一静;
只片刻之后,整个宣室殿,便彻底沦为了怒的海洋······
“咨尔蛮夷,欺我汉家无人邪?!!!”
便问一声嘶吼于朝臣班列响起,立时就有几道人影飞窜而出,作势便要扑将上去!
好在一旁的郎官眼疾手快,也显然是早有准备,才算是避免了这场肢体冲突。
而在御榻之上,无论是端坐于正中间的窦太皇太后,还是分坐于御榻两侧的贾太后、刘胜母子,都无一例外的沉下脸去。
——匈奴单于,问汉太后无恙。
就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已是包含了海量的讯息。
其一:单从这一句话来看,匈奴单于挛鞮军臣,根本不把年弱未冠的少年天子刘胜当回事——至少是现在暂时不当回事。
所以,匈奴使者才会一反常态,说出那句‘问汉太后无恙’,而非‘问汉皇帝无恙’。
其二:和过去相比,匈奴使者这次的拜喏词,除了将‘汉皇帝’换成了‘汉太后’之外,还少了一个字。
——过去的‘敬问汉皇帝无恙’,变成了‘问汉太后无恙’。
少的这一个‘敬’字,表明匈奴人现在,连表面上都不愿意客套了,直接点名汉-匈双方并非平等对话,而是匈奴以上位者的姿态,傲慢的同低微的汉室对话。
其三:那一句‘问汉太后无恙’,其实还有一个歧义。
——这里的‘汉太后’,是太皇太后窦氏被简称为‘汉太后’,还是真的指如今的太后贾氏?
如果是前者,那倒没什么;
可若是后者,那匈奴人说出这句问候词的意图,也不可谓不险恶。
一山,不容二虎。
而如今的汉家,却又两位太后,同住于长乐宫······
“想来贵使,是第一次出使我汉家吧?”
寂默中,御榻上悠悠响起窦太后低沉、平缓的语调,总算是将殿内的短暂嘈杂所打断;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御榻之上的窦太后探出手,手持鸠杖,又由贾太后、刘胜二人一人一边扶起身。
而后,便将那似是空洞,实则却令人莫名胆颤的昏暗目光,大致撒向匈奴使者所在的殿中央。
“按照当年,太宗孝文皇帝,同贵先主老上稽粥单于所达成的盟约,汉匈双方互遣使团,各以主俗为准。”
“——匈奴使者到了汉家,就按汉家的规矩,享受二千石的待遇;”
“而汉使到了龙城,贵方也应当按照当户级别的规格来对待。”
“贵使出使我汉家,享受着二千石级别的待遇,那就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出现不恰当的言辞,就应当虚心请教。”
“而贵使方才一句话,便犯了足足三个错误。”
“我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很乐意为贵使指出这三个错误······”
···
“其一:按照我汉家的规矩,我这瞎眼老婆子,是太皇太后。”
“虽偶有人私下建成我为‘太后’,但在正式场合,是要唤全称的。”
“——因为我汉家,除了我这个太皇太后,也同样有皇帝的母亲,是我汉家的太后。”
“贵使方才那一声‘汉太后’,非但贬低了我这瞎老婆子的尊荣,也让这句话出现了歧义。”
“受到匈奴单于的派遣,到我汉家来出使,贵使,实在不应该说出这样可能有歧义的话······”
···
“其二:即便正确称呼我为太皇太后,贵使也不应该自作主张,替贵主单于对我表达问候。”
“——匈奴的主,是单于;而我汉家的主,是皇帝。”
“即便现在,皇帝年弱未冠、尚未亲政,那也是这天下共主。”
“贵使方才的问候,实在是弄错了对象······”
···
“其三······”
说到最后,便见窦太后颤巍巍侧过身,走到了御榻旁。
就那么侧对着殿内公卿百官、匈奴使团,略带自嘲道:“今日,贵使携匈贵主单于之命而来,本就该同我汉家的皇帝接洽。”
“至于我,原本只是想来一睹贵使尊荣,并向贵主单于,彰显我汉家的重视。”
“只是我已目不能视,难睹贵使面貌;”
“听贵使话里的意思,贵主单于,也并不在乎我汉家是否重视贵方,是否做足了礼数、备足了体面。”
“既然是这样,那我这个瞎老婆子,也就没有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必要了······”
言罢,便见窦太后轻叹着气,由贾太后搀扶着,一步步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独留殿内,瞠目结舌的公卿百官、满是错愕的匈奴使团,以及面色隐含感激的天子胜,目送婆媳二人渐渐远去······
“恭送皇祖母,恭送母后。”
“恭送太皇太后,恭送太后······”
匈奴使团正惊愕之际,御榻之上、殿两侧,先后响起天子胜和百官的拜喏声。
待缓过神,却见刘胜已是重新绷着脸,于御榻上坐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