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偏西,祝缨眯着眼扫视了一下京城,驱马沿着熟悉的路径慢慢地走。项乐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张望着京城的街景,一气跟到了京城的祝宅。 祝宅此时热闹得紧,正门半开着,有人进进出出,有街邻居邻居见来了人,也都过来问个好。他们多半知道这里面住了个还挺有本事的小官儿,不过这几年只有一对两夫妇在看房子。现在主人来了,邻居不免要打听一二。 有认得张仙姑和祝大的,看了他们要吃一惊:“胖了。”心里却想,也老了一些,衣裳样子也不时兴了。 张仙姑则因女儿升了官,心里正好,笑着跟大家说:“等拾掇好了再跟大伙儿聊天。” 之后又是重新收拾屋子又是安放行李,又要买菜做饭之类。祝缨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忙完。 侯五从门房里探出头来说:“大人回来了小曹” 曹昌跑出来把马牵回偏院里,那里的马槽终于满了些,四匹马、两头驴,又有三辆车,挤得满满当当的。 祝缨跳下马来,张仙姑擦着手从里面出来问她:“事儿都办好啦” “见着王相公了,旁的事儿还得再等等着,正好,咱们在京里多住几天。住处都安排好了” 张仙姑道:“都差不多啦。” 男的住前边、女的住后边。张仙姑把石头和锤子放自己和祝大的卧房里,反正两个小孩子,从楼上搬张床下来一放就行,她带着比搁祝缨那儿强多了。 祝缨就让项乐也去安放行李,项安套着围裙,撩起围裙的一角擦着手说:“我都给放好啦二哥,你跟顾郎君一处住,我和大娘、江娘子她们住。” 项乐道:“好。”顾同还带了个小厮,小厮也帮着项乐放行李。客房是两层顾同和小厮住下面,项安就自告奋勇住楼上,视野也好,他也觉得自己住高一点方便警戒。又觉得哪里不太对,然后大悟:以前在衙门不觉得,到了京城才发现大人的仆人真的是太少了 祝缨道:“安顿好了都甭忙了,订桌席面,吃一餐吧。老侯,你去客栈那里,给他们也订两桌。” 侯五答应一声:“好嘞。” 项安给哥哥使眼色,项乐就要跟着去付钱,侯五道:“你又不认得路,也不知道这里哪家好,我去就行了。”花姐给他算了钱,侯五揣着钱就走了,很快回来,又带了一家酒楼的伙计带着席面过来。 张仙姑道:“水都烧好了,你去换了衣裳再来。” 祝缨回到后面卧房,见里面已经打扫过了。洗沐之后换了一身家常布衣出来,见酒席都在前厅摆好了,笑道:“大家都辛苦啦。”顾同道:“一同跟着老师,并没有吃上苦呢。”大家听了都笑。 祝缨道:“我出去一下。”张仙姑问道:“你又出去做甚”祝缨道:“去客栈看看他们。” 侯五忙起来引路,顾同、项乐都要跟着,曹昌也去牵马,祝缨道:“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带了项乐和顾同去。 客栈就在附近,衙役们已经喝上了,项乐去敲门,里面问:“谁” 项乐道:“我。大人来了。” 里面赶紧开了门,祝缨道:“都吃上了我在柜上放了十贯钱,房宿不用你们管,京城先不急着逛,等我来安排你们。” 衙役们忙说:“大人放心,咱们都懂规矩的。天子脚下” “呸”侯五说,“你道是为什么为了怕你们叫人拐了去卖呢。” 祝缨道:“你别吓他,好啦,你们吃吧,宵禁不要往外跑。这里不比县城。” 衙役们老实答应了。 祝缨这才转回家,家里都在等着她开席了。 祝缨先向曹家夫妇道谢,他们将这宅子照顾得非常不错。两人手足无措,一直说:“应该的应该的。”喝了一盅酒脸上就红了,没话找话,又说了“头先住在这里的小郎君”。祝缨问道:“他搬到哪里去了” 老曹说:“就在国子监那边街上不远,不过他也还时常过来看看我们。” 顾同忙说:“明天老师要有事,我先去找他。” 祝缨道:“忙什么看看日子,国子监管得可比县学严呢,你数着日子,不满十,他必是关在里面读书的。明天我自有安排,你们不用管。今天只管吃酒。” 老曹两口子坐在祝大、张仙姑的下手,两对老夫妇年纪相仿,稍稍自在一些。顾同和项乐等人都是第一次进京,也想到处看一看,顾同借着酒问道:“老师,明天我们跟着才师出门吗去哪里” 祝缨道:“好地方多着呢,你” 外面门被拍响:“大人,大人,我是小吴啊咦曹老爹、曹大娘,开门呐” 小吴来了 曹昌忙去开了门,拉开门一看,小吴带着爹娘和姐姐姐夫一块儿来了。一家子进来到了厅上就给祝缨磕头,老吴比小吴还要激动:“大人多谢大人这小兔崽子才能有出息啊”他的身后,女婿小陶赶车,正从车上卸礼物下来。 祝缨道:“这又是做什么过来坐下吃饭。”她订酒席一向会有余量,又加了座儿,让吴家人坐下。有了老吴小吴和小陶,席面顿时热闹了起来。这一家子能说会道,小吴又起来斟酒、又给父亲介绍自己的同僚等等。 花姐和小江本是坐在一起不怎么交谈的,有了吴氏,女人堆里也热闹起来了。吴氏道:“崔娘子、武娘子她们还不知道您回来了呢,明天告诉她们,她们一准儿高兴。”祝缨就问她们怎么样,花姐也问付小娘子可好之类。 吴氏低声道:“她儿子,还是走了。”花姐道:“养了几年了,怎么”吴氏道:“旧年落下的伤。她后来又去育婴堂抱养了一个闺女,看着倒好。我们倒想劝她抱个儿子,好好的男孩儿谁往那里送不过女儿身子骨倒很好,没病没灾的,小丫头命真不错。” 那边老吴又向祝缨说些大理寺的现状,当年郑熹他们手里使出来的人,六品以下大半还在,上面两个少卿换了,大理寺正现在是窦大理的人,又有两个大理寺丞像是投了窦大理,左丞也还在,只是不如以前了,他得跟大理寺正汇报许多事。而大理寺众人的生活比之前也差了一点,祝缨给留下的底子不错,大理寺现在比别的衙门也还略好,但是老吴一看祝缨就想起当年的好日子来了,老泪纵横:“还是大人好啊” 祝缨道:“都不错,都不错。他们不过手生,手熟了就行了。你们家里怎么样呀” 老吴道:“小人长辈份儿啦。”祝大和张仙姑十分羡慕:“哎哟,好事儿啊”让花姐记得给孩子衣裳布。 祝缨与他们闲说京城,问些以前的旧人,知道老王死了,其他的没有太大的改变。祝缨见老吴自始至终也不提郑熹的事儿,心道:奇怪。 直到酒吃完,让伙计们收了家什走人,祝缨让小吴到书房来说话。小吴也没有提到郑熹,只提到:“冷大人还在府里,不像要回去的样子。” 祝缨道:“他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多住几天啦。京里怎么样” “下官觉得不如王京兆的时候,要论和气,也不如咱们县里。对了,那个段婴近来在京城名头挺响的哎,都说他接下来前途无量的。”小吴嘀嘀咕咕,说了段婴不少坏话,又是说他目中无人,又是说他看起来不像好人。 祝缨安静听完,问道:“去郑侯府上了吗” “是,下官去了,递了大人的帖子和信,又将礼单给了,府里的人还跟以往一样的客气。不过听说,郑大人不如以前那样风光哩。段太常还参过他,陛下还申斥了他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段太常也不是什么好人。” 祝缨道:“段家人一向是有胆子的。” 小吴撇撇嘴:“什么呀,一脸狗样,就知道舔陛下的鞋底。” 祝缨笑着摇头,又问他:“你在京里这么些日子,不想补个官了”小吴大惊失色:“大人,您可千万别赶我走啊”祝缨道:“知道了。” 外面打更的声音响起,祝缨道:“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小吴道:“下官今天就不走了您都回来了,我不在您这儿伺候着,再去哪儿呢您看,顾郎君和小项他们京城门路也不熟,路都不认得,您有个送帖子请人的事儿,他们都摸不着门儿,还得我来”兴冲冲地让家里人都回去,自己从车上取下个包袱卷儿,就在祝家住下了。 顾同道:“你与我们住吧,正好,客房还有几间空屋子。” 小吴在祝家也混上了一间客房。 第二天一早,项乐早早地起来,他早瞄上了前院那个梅花桩、那片场子,想申请练一练。端着盆去打水洗脸的时候,见一个人已在桩顶稳稳地站着了。侯五是见惯了的,项乐没见过这个,吃一惊:“谁咦” 祝缨从桩上轻轻地落下:“起了挺早。” “是。京城钟敲个不停。” 祝缨道:“是啊,想睡都睡不着。” 院子里的人都陆续地起来了,杜大姐已经在烧火了,听到动静跑出来说:“大人,有我在呢,别再买着吃啦。” 祝缨道:“这几天你还有得忙呢,把力气耗在这上头算什么”她料定了,家里人也各有交际,一个杜大姐根本不够忙的,哪有功夫做饭先买着吃了。顶多自家烧水熬粥,旁的就不用做了。 大家都在前厅吃饭,祝缨在自己家关起门来也不怎么讲什么男女大妨,还在一块儿吃饭。她今天安排小吴、侯五、曹昌三个熟悉路的各带几名衙役去自己熟人那里投帖、约时间、约饭等等。她给三人每人一叠帖子,上面压着一张纸,写着三个人的任务。 各有各的忙。 小吴道:“大人,您要在京城走动,只带着顾小郎君和小项哪儿够啊我们仨各带俩人投帖子,您得带四个” “我不用人壮胆。” “那也得跑腿儿不是” 祝缨点点头:“也对。” 祝缨吃完了饭,也换了身绸袍,佩着两柄短刀,骑着马,带上顾同、项乐、锤子、石头,点了四个衙役雇了几辆大车,从家里搬取了东西,一头扎到了郑侯府上。 郑熹今天不用上朝,家里上下没人敢懈怠,都早早起来,大气不敢出地洒扫、准备。祝缨到的时候,侯府前面的街上都已经洒扫干净了,杂役们已提了扫帚回府里休息吃早饭了。 祝缨在门前下马,项乐牵了马去门边拴马桩上拴好,顾同蹿到前面去拍门。 里面一声:“什么人” 祝缨道:“我。” “你是谁啊哎,等等”门被拉开,管事一脸惊讶地道,“还真是三郎三郎怎么回来了也不先说一声。” “小吴没投帖子呢偷懒了,回去我找他算账。” “来过了来过了那小子,机灵哎哟,都是官身了,以后可不能这么与他打趣儿了。三郎,快请进。这几位是” 祝缨道:“跟我上京来的。” 管事一看这几个人,乐了,笑道:“三郎终于肯带个小幺儿了。”他看锤子机灵,石头年纪也不大,就以为这两个是祝缨的小厮。 祝缨道:“说什么呢这两个孩子我看着很好的。” 管事道:“三郎说好,必是极好的,三郎快请。这几位我来招待” 祝缨问道:“郑大人现在得闲么” “呃” “帮我通报一声吧。” 管事缩一缩头,拍了个小厮,小厮飞快地跑了进去。管事请祝缨在门房里坐下,低声道:“不是我要为难三郎,七郎遇着了点儿事,不敢这么让你进去。” 小厮又飞快地跑了过来:“七郎请三郎过去呢。” 祝缨将顾同等人留下,自己跟着小厮到了后面。郑熹没有在书房,而是在住处见了她。他的桌上摆着些茶点,岳妙君正与他对坐,二人身后还有几个美婢。见到她来,郑熹指桌边的一个位子说:“来了坐。” 祝缨对他一揖,也大大方方与他们夫妇坐一张桌子上了,侍女们给她上茶、上点心。郑熹道:“你来得不巧,早饭撤了,只有这些。” “吃过来的。” 岳妙君有点担心地看了一眼丈夫,郑熹道:“看我干什么他比猴儿都精,看到我在家他早猜上了。” “昨天听老左说了。”祝缨道。 “他消息倒灵,大理寺” “大理寺还是那个大理寺,您只要一回去,还是原来的模样。窦大理又不是傻子,怎么也得容人有点儿作为不是” 郑熹道:“我说什么了吗招你这么一套。啧” “大人看着气色还好,宠辱不惊,养气功夫全是成了。” “成什么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倒是你,还敢过来”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祝缨说着摸出了礼单递过去,“我的礼虽薄了些,想来还不至于被打出去。” 郑熹亲自接了过去看了一眼,笑了:“这还说薄我说你胆子怎么大了起来。”将礼单递给了岳妙君,岳妙君也打开来看了,见上面长长写了一串,除了橘子、各色果干、山货之外,又有珍珠宝石、玳瑁砗磲、南货丝绸,另外还有两篓茶饼。 岳妙君笑道:“三郎都拿了来,自己怎么办” 祝缨道:“我家人口少。” 郑熹道:“那也得留神,你看看他这一身,过时了,你再给他安排一下儿。” 岳妙君道:“好。”真的起身去给祝缨安排衣物了,想到祝缨家里还有父母姐姐,顺便也给他们安排了京城最近流行的式样。因为两宫崩逝,皇帝看起来很在乎这件事,京城人就在比较素淡一些的颜色上下起了功夫,与前两年的流行完全不同。 岳妙君带着几个侍女离开,郑熹面前就剩下祝缨了。 郑熹问道:“都听说了” “听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全不全。驿馆里还遇到了两拨献祥瑞的人。” 郑熹慢慢地伸出了一个手掌:“今年就五拨了。” “喔。” 郑熹道:“太子居丧不谨,宴乐。” “不像他会干的事儿。” “嗯,太子妃给引见的几位士子,几人一处用了个饭。” 祝缨听了都乐了:“士子那够干什么的又不是禁军。” 郑熹看了她一眼,祝缨道:“禁军也” “陛下把禁军也调了。你们呢,没事儿别瞎想。” “哎” 郑熹反而好奇了:“你怎么不着急呢也不猜测这么坐得住” “打小就知道着急没用,不如看着体面一点,免得叫畜牲看了笑话去。”祝缨诚实地说。 郑熹笑道:“你幼时贫苦,倒也磨练心性。我从小没吃过亏,现在给补上啦。不过也没什么,我与太子凑在一处,太招人眼了。我还是趁早退下来吧。对我、对太子都好。” 祝缨点点头,这个她也猜到了。皇帝疼儿子,什么好的都往儿子身上堆,堆着堆着发现儿子势力有点大,他又发毛了。最好的办法是适应的削弱太子,但又不能太弱,是让皇帝放心又会稍稍心疼的程度。此时郑熹从太子身边离开,对两人都好。 当时情况应该也是比较麻烦,要不就是郑熹顶这个缸,要不就是太子妃或者太子。太子妃一出事儿,太子就更危险,比换个詹事还要危险一些。希望太子妃接下来能够慎重,不过郑熹跟太子明面上已经拆伙了,东宫如何,郑熹受涉及的影响不会太大。不过她很奇怪,太子为什么肯听太子妃的安排。 郑熹双手一摊,道:“并没有奏乐,寺里遇着了,一起用个斋饭,抚琴一曲还是和尚抚的。遇到两宫崩逝,陛下有心敲打罢了。” “哦。” 郑熹本来已经放松了,突然又严肃了起来,问道:“你面圣了吗” “还没轮上,昨天办了门籍、见着了王相公,他问了些福禄县的事儿。” 郑熹道:“胡闹陛下如今正恼着东宫、恼着我仔细他迁怒天子一怒,结果尚未可知。就算怒过后悔了,你亏也吃了、罪也受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么与我何必走这般客套礼数你就先避一避我又如何这点默契都没有” 祝缨依然平静,说:“我知道。他气他的,我干我的。” 郑熹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祝缨跟他走到了内室,只见郑熹拉开只抽屉,从中取出一只牙笏来:“拿着。” “诶” 郑熹打量着祝缨道:“长大啦,都五品了,不得用这个吗” 祝缨又手接了,道:“一时没想到。”手笏这东西她基本上不用的,一是记性好,二是基本也没太多的机会去上朝。以前在大理寺的时候,她就是个凑数的,平常日子站不到皇帝面前去。有大场合所有人都去的时候,她排后边也轮不到说话。随便弄个竹的充数就行了。 祝缨把笏板往腰带上一别,道:“我回去就收好。您接下来干什么呢我还没面圣,还在京里住几天呢。” “你先把正事干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再生事啦” “哦。那我再去见见冷大人。” “冷云运气一向不错,”郑熹感慨一声,“去吧。” “哎。” 祝缨别着牙笏,郑熹将她送到了门口,问道:“他随从呢” 里面管事小跑着出来:“夫人命小郎君招待在那边吃茶呢已经去叫了。”衙役也赶忙从门房里跑了出来,锤子、石头跟在他们后面。 郑熹脸上现出一丝笑来:“那就不要催他们了。” 说不催,很快,郑川就陪着顾同等人从里面出来了,顾同、项安的眼中还带着初见侯门奢华的震憾他们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与郑川到了门前。郑熹将二人看了一看,又把几个衙役、两个孩子也扫了一眼,心道:不是谁都是祝三啊。 不过看顾同、项安还没有举止失当,烟瘴之地出来的人能够有这样也算不错了。郑川先见过父亲,然后对祝缨一礼:“三郎。” 祝缨还了一礼,郑熹道:“这是他该有的礼数,你还他一礼太重啦。” 祝缨道:“那不一样。” 郑熹摇了摇头,又说:“要去冷家就快点去,再晚,他就该与人吃酒玩耍去了。” “是。” 走出侯府,衙役们发现车马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暗道:不愧是侯府的仆人,待客这般周到与他们比起来,咱们干活都太粗糙啦 再去冷侯府上就轻便得多,冷侯家里没人罢职,冷云还回来了。要不是因为两宫崩逝,他家得天天开宴唱歌跳舞。 祝缨也是一份礼物送到,刚好将要出门的冷云堵回了府里。 冷云回京没吃一点儿亏,俩月下来又养得白白胖胖的。祝缨将礼单递给他的时候,他说:“收回去收回去,往年我在京的时候,你送我些南货就罢了,如今我还缺了这些你把你自己家收拾收拾都五品了,不能那么寒碜你小厮呢你仆人呢都说你顾家,家里老娘和姐姐没个侍女,都用一个杜大姐你” 祝缨道:“我添了人了。” 冷云回到京城,纨绔气又回来了一些,指着祝缨道:“你都收拾好,别叫我送人给你。” “别各家习惯不一样,我自己找。” 冷云道:“瞧你那样儿。来,坐。”让小厮出去说一声,跟之前朋友约的饭推后一会儿。 祝缨道:“您要有事就去忙,我就来看看您。咱们有多少话说不了我不争这一时。” 冷云道:“那行,就一件事儿。你知道郑七的事儿了吗” “昨天听老左说了,今天刚从郑大人家出来,这就来您这儿了。” 冷云张大了嘴:“你还真敢” 祝缨道:“啊” 冷云低声道:“他被罢职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这可不太一般,陛下对东宫似乎有了些嫌隙。这时节该避避嫌的。他一个前詹事,离了职门前还车水马龙的,不是给他招事儿吗” “我早上去的时候看着还怪冷清的,也没几个人过去。我是说,女眷也没有上门的。” 冷云道:“你长点心儿吧你们俩,各自安好最好” 祝缨心道:这不像是冷云能说出来的话呀。 她猜得也没错,这是昨天晚上冷侯揪着儿子耳朵说的,于是冷云今天就决定跟狐朋狗友约饭去了。 祝缨在冷云面前作出受教的样子来,冷云也急着出门,祝缨就从冷家又出来了。然后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经过世了,家眷还在,儿孙都在丁忧,祝缨留下些礼物,剩下的熟人都还没落衙,她便在街上闲逛,给顾同、项乐讲一讲京城各处,又随时看着锤子、石头别走丢了。 行到老马的茶铺那里,见老马正在晒太阳。祝缨站到他面前一挡,老马眯着眼:“莫挡哎哟,祝大人” 祝缨笑道:“你这儿不错啊。” 老马道:“您回来啦” “啊,面圣,过一阵儿还回去呢。” “哪儿都不如京城呐,早些回来”老马收住了口,他很警觉地问,“您来拿我的我近来可没犯法啊” 四个衙役恶狠狠地瞪着他,心说:这一看就是个老贼头,还敢撺掇大人回京城,要是在咱们县里,我现在就给他抓牢里 祝缨道:“拿什么拿你没在我那儿犯法,我也拿不着你。来碗茶。”请了几个人吃茶,祝缨问锤子:“味儿怎么样” 锤子喝了茶,说:“没有山上的好喝,还是陈茶。” 老马听他们说的话很奇怪,道:“南边儿说话,果然不好懂。也就是您,学得会。” 祝缨笑道:“听多了就懂了,不难。”闲坐一会儿,祝缨看老马拘谨,想来是被衙役给震的,丢下茶钱带着人先回去了。 到了家里,又换一身衣服,看看天色,再带着人往刘松年府上去,这会儿刘松年应该回家了。 到刘松年家,她就只把衙役留在门房喝茶,把其他人都带到了府里。 刘松年回到家,正一身宽松的袍子作画中魏晋名士的风范,看祝缨带着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几个人进来,头都气歪了:“你干嘛呢” 祝缨道:“来谢您呐答应给您的橘子我也带来啦” 刘松年狐疑地看着她,祝缨坦率地把礼单给他一瞧,刘松年道:“这还差不多” 祝缨道:“就算差很多,也就这些了。我穷。” “嗤”刘松年指自己对面,“坐。还用我请吗” 祝缨不客气地坐了起来,等刘松年歪歪斜斜地舒服了,才对顾同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天下文宗。” 刘松年警觉了起来,眯着眼睛:“你什么意思这是谁” “我的学生,明法科的。他本来读经的,转的明法科,家里不答应,他翻墙跑来的。怎么样跑对了吧天下文宗,就这样的。” 刘松年用力地躺了回去:“哼真名士自风流,你懂个屁还有,读六经那是王云鹤的事儿你带他看王云鹤的板正去” 顾同脚都软了:“刘、刘、刘” “啧,还是个结巴。”刘松年十分嫌弃,看都不看一眼,“这些呢你一准有歪主意。” 祝缨对锤子说:“还记得识字歌吗” “记得的,都背下来了。” 刘松年坐了起来:“你说的可不像方言。” “嗯。” “番语” “嗯。” “獠人” “族名利基。” “不是奇霞了你行啊”刘松年乐了,叫来锤子说话。又问人家叫什么,又问人家几岁了,家里干什么的,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 还好锤子听懂了,说:“我记得看过五次桃花开了。他们把我们卖到山下当奴隶。大人救了我。” 祝缨道:“你背给他听、写给他看。” 刘松年看着锤子默写了几篇识字碑文,叹息一声:“天赋不因出身而有偏爱啊。”拿着这个孩子写的字,没有再刻薄字难看,越看越开心,给锤子指点几个字体结构。 他满意了,再看顾同也顺眼了,说:“这是地方偏僻被耽误了,到了京城别带着瞎逛,多学点好的。” “已是从九品啦,跟着我干些实事。学问晚了,做人做事永远不晚的。” 刘松年点点头:“不错。你还没面圣吗” “正等着。” “还等什么你明天不要出门儿,等信儿。” “别,我等就行了,您再舍着脸” “呸我想看你被陛下为难呢陛下越来越圣明了,多少大臣奏对时都是一头的汗、两行的泪。” 祝缨笑道:“要不我现在给您哭一个” 刘松年抄起锤子写的字纸卷了卷,扬起来要打:“滚。” 祝缨笑着滚了。 出了刘府的门,顾同的脸色还没变过来,结结巴巴地:“老、老、老师,刘刘刘” “就是他了。” 顾同受到了极大的震憾,到第二天都没回到神来。 第二天,顾同起床之后还在发呆,知道祝缨能从京城弄来王云鹤的文章、国子监的课本与真正见到刘松年,感觉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祝缨也没理他,专心等刘松年的消息。既然刘松年说了,就代表现在面圣不危险。刘松年看起来放诞不羁,其实是个极有成算的人。就凭他能在皇帝面前一直这么潇洒,就很难得,如果皇帝不是被他下了蛊,那就是他的分寸拿捏得非常准。 刘松年进了宫,等早朝完了,扒了个橘子在皇帝面前吃。皇帝道:“你做什么呢” “臣有点口渴。” “有茶。” “这橘子甜吃顺口了,嘿嘿。” 皇帝好奇了,就问橘子哪里来的,刘松年就说了祝缨。皇帝就叫回了王云鹤,问:“卿昨天说祝缨到京了” “是。”昨天王云鹤已向皇帝提了,皇帝因为讨论禁军的安排,将此事不免往后略推了一推。现在刘松年又提起,他就又想起来了。王云鹤得着机会又把苏鸣鸾的事儿讲了,顺便也提了宿麦也种得不错,看起来是可以推广的。刘松年勉强一哼:“算个栋梁才吧,说柱石还早了点,长长再看吧。” 听到刘松年居然也夸了两句,皇帝说:“你这么夸他吗不错哎,我记得有两个yg”皇帝突然想起来了,刘松年这个破嘴,还挤兑过另一个人。 刘松年撇撇嘴:“段婴么。早回来了在皇城猫着了。” 王云鹤道:“二人各有所长。祝缨务实,劝课农桑、抚远夷、兴文教、易风俗、守境安民是可以的。段婴尚文,文章也是一代翘楚,声明远播,蛮夷也有心折者。” 刘松年发出不屑的声音。 皇帝笑道:“你是天下文宗,何必与小孩子怄气。王卿,你看起来更欣赏祝缨啊。段婴未必不好。说起来,我有些日子没见着段婴了,去,把他召过来吧。” 段婴蒙召,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儿,给小宦官塞了个红包,从小宦官口中得知了个大概。他面上不显,心中实恼。 到了皇帝面前只作不知道,照常舞拜。皇帝叫他过来不过是一时兴起,见了他之后问了几句现在干什么,听了他的新文章,觉得写得不错。坏心眼地没有问刘松年,而是问段婴:“你与祝缨都是年轻人,据你看,此人如何” 不如何本来没放在眼里,却渐渐的成了个必要压过去的对头。正六到从五,是一道很难过的坎儿。段婴有信心自己能在四十岁前迈过这道坎儿,他有家世有学识有名望,又身在皇城之中,有的是机会。不想让祝缨给抢了先 段婴道:“是个赤诚之人,是臣所不及。” “哦” “听说,昨天祝县令去了郑侯家,礼仪一如往昔。” 王云鹤的脸沉了下来。 皇帝轻轻地:“哦。”他看了一眼王云鹤,想了一下,命传祝缨进宫,马上 刘松年突然问道:“如果你是祝缨,你会怎么办呀” 段婴怔了一下,皇帝也看了过去,段婴不得不答:“当劝郑大人持节守正,勿行差踏错。” 皇帝点了点头。 那边,祝缨换好了衣服,带着项乐到皇城前,将项乐留在外面,自己往里去见皇帝。从皇城到宫城再到大殿,一路体格差点儿的得累到脚软。 见了皇帝,先拜,等了半晌不等上面说话,祝缨也不急不慌,她进门就瞄到了王、刘二人都在,旁边还有个段婴,不过那没什么。蓝兴从祝缨进门就看着她,见她正在青年,面白无须,不知为何有点顺眼。轻轻地提醒皇帝:“陛下,祝缨到了。” 皇帝这才让祝缨起身,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两天前。” “都干了什么” 祝缨道:“先到皇城报到,见了王相公,将福禄县、瑛族之事先行汇报,以备陛下垂询。回家后拜访了些故人。” “见到郑熹了” “是。” “哼”皇帝道,“见一个犯官,好大的胆子” “是。”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犯了错” “是。他安排上出了纰漏,被罢职了。” 皇帝更生气了:“他日他若犯了重罪,你当如何” 祝缨抬起头,认真地对皇帝说:“我会亲自再查一遍。” 皇帝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咂摸了一下味道,突然不生气了,道:“你呀,出去几年还是这副脾性、这个胆子,真会惹人生气。说说,瑛族是吧” “是。瑛族一支,阿苏家。”祝缨马上接过话头来。 皇帝又问王云鹤:“奏本递上来了” 王云鹤也答:“是,昨日递过来的,臣写的节略。” “唔,我看一看再说,你们下去吧。” 一行人退了出去,王云鹤道:“还是乱跑了。” 祝缨笑笑。 刘松年对着段婴的背影翻白眼,对祝缨道:“有心眼儿别光顾着往正事上使。啧” 三说才说了两句,里面皇帝又叫祝缨进去他翻出了奏本,但是有些事儿记得不清了,懒得再琢磨又把人喊了回去。 祝缨再次入内,又简洁地将情况再介绍一遍,说瑛族的情况比较简洁,因为之前多次上书讲过了。再说这几年福禄县的现状,这就说得详细一些。再说一些自己这两年的心得,将对王云鹤讲的也简要地说了。 “当年陈大指点臣,如果好走,早就有人走了。” “陈大” “陈萌。前头陈相的儿子,与臣是同乡,看臣年幼外任,故而提点一二。多蒙他不藏私,臣才能省了不少力气。” 皇帝想了一下,道:“他也是个能干的人,他父亲更能干。” “是。陛下,那臣所请” 皇帝笑了笑:“准了。让政事堂议吧。”他本来就打算准了的,可惜那个瑛族的女子这回没跟着进京来,如果来了就更好了。 皇帝下令,给了个粗略的指示:品级在正六品,散官的品级、名号按照朝廷已有的制度来,具体实职官称名目由政事堂牵头和户部吏部等部门定。也甭分男女了,反正是蛮夷那边的,能羁縻就行。皇帝现在只要安定,他又不傻,非得人现在跟朝廷一模一样,那不是又要逼人造反么这一点他看得也很清楚。 这事儿是祝缨起的头,所以议的时候她也得在场,从此,她得跟着大家伙儿先上朝,再去政事堂吵架。郑熹给的牙笏很快就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