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五娘子说个不停,一旁荆五郎像被人剪了舌头一样,真是没意思极了。 祝缨在发作之前一向很有耐心,她安静地听着,一丁点不耐烦的意思也没有。荆老封翁先不好意思了,喝止儿媳妇:“大人面前,休要聒噪,事情说完就好了,平白骂人怎地” “谁骂人了呀”一道声音从外面切了进来。 荆家三人往门口望去,只见熟人王司功从外面走了进来。王司功进来之后,微微一怔:他这个样子,越来越像冷刺史了。 是冷刺史,不是刺史大人。祝缨轻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点懒懒的表情,一举一动都有点漫不经心。是一种公子哥儿式的闲适,一股“这都不算事儿”的态度。 王司功叉手为礼,祝缨道:“怎么来了” 王司功道:“大人要新选的吏员,粗筛出了几个正经人家的孩子,下官拟了几道题,请大人过目。等大人定稿之后,就拿去考一考他们。合格了再用,免得胡乱招人守不住本心又生枝节。”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来。丁贵接了,站在祝缨身后。祝缨道:“我这儿正好有事找你。学校是司功管,是吧” “是。” 司功的职业责里,排在最前面的是官吏的考课、假使、选举,同时还管着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可谓手握权柄、职责重大。厉害一点的,甚至可以与主官小小叫个板,乃至将手伸到下面各县里面。名义上,主官可以过问所有的事情,但是主官只有一个人,能力稍差一点的,就得被底下专职负责某项事务的人给架空了。 祝缨说“学校”,因为荆五郎是府学里的学生。官学有博士教学,博士的上面是王司功。 祝缨道:“李司法,进来吧。” 王司功再看过去,李司法也早早地过来了,听李司法也拿昨天的事搪塞:“有旧案在审”与自己的步骤是一模一样的,王司功撇了撇嘴。 祝缨道:“贼人已审问完了,是盗窃无误。现还有些事儿,须得剖析明白。荆纲是本府难得的人才,又在外任官,你们家又是失窃的苦主,拿你们过堂面上不好看,便在这里说个清楚。” 王司功、李司法继续放心。荆老封翁颤颤巍巍地起身作揖:“多谢大人体恤。” 祝缨道:“小娘子,你口口声声说这些首饰衣裙是你的,得有个证据才好签字画押领了失物走。你自家的单子可不能算,随便开张单子官府是不会信的。” 荆五娘子怔了一下,问道:“大人,这官样的首饰,还能有多少” “很多。”祝缨很耐心地对她说。衣、食、住、行,皆有等级,越高级的越稀有。荆纲一个从六品的官员,他能使用的首饰并不能有太高档,即便是官样,与他同品阶的人多得是,与他妻子同品阶的命妇也多得是。五品以上才能说比较稀有,五品以下,只是对民间来说稀罕。“官样”而言,确实很多。 王司功道:“纵不是她的也不能就说是你的。还有可能是别人的” 荆五娘子瞪了丈夫一眼:“你还不说话” 荆五郎这才起身长揖,满面带红地道:“大人,确是学生拿给娇娇的。” 荆五娘子重复了一遍:“证据” 荆老封翁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王司功小小快意:活该叫你们把手伸到女监来坑害我 王司功可太郁闷了,本来可以小小与知府心照不宣地磨合一下小小谈个价钱的,现在倒好,有人帮自己造了个把柄递给上司。可恨 李司法也老大的不开心,娇娇这个女监是关押女囚的,与主捕盗、破案、审判的李司法当然有关系。他看娇娇和荆五郎都不顺眼极了。开口道:“你怎么证明荆五与娇娇有关系的” 祝缨听这一声就知道,李司法此人是个老手,这是审案手断里的“诱”,很粗浅的诱供。但是对荆五娘子是有效的。 她弯下腰,从鞋底夹层里抽出了一个小纸包,在几个男人目瞪口呆之中打开了小纸包,只见里面一绺黑色的头发,一张纸片。 丁贵的脸狰狞了一下,咬牙上前接过了这“证据”,哭丧着脸拿到祝缨面前,又不敢将这被踩到鞋底的东西交到祝缨的手里,只好自己掌着给祝缨看。 祝缨看了一眼那头发,乌油油的,细而柔顺,多半是女子之物。再看那张纸片,开头一句写的谢荆五赠凤钗的话,借此事由给荆五写信,内容写得肉麻之极,看笔迹正是娇娇所书,写不尽与荆五的情谊。 “收下来,”祝缨说,“李司法,命人取了赃物来,着她画押领回。” 李司法答应一声,起身吩咐去了。荆老封翁一家三口一叠声地道谢,祝缨道:“拿贼捉赃,本来就是官府应该做的。” 很快,赃物都取了来,祝缨道:“核对,画押,留档,再让他们取走。” 李司法道:“是。” 荆五郎小两口去看首饰、画押,祝缨对荆老封翁道:“府上既能养出荆纲这样的人才来,家教想必不差,如何对幼子倒宽纵了,你将他领回好好管教。” “哎。” 那边小两口又口角了起来,荆五娘低声道:“我的东西,你敢再动动试试。平日里必没少给那贱人钱物,你等着,我必一文不少地追索回来。” 荆五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终于憋了一句:“我家的东西,我爱怎样就怎样,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大嫂送我的。” “那是我荆家的大嫂。”荆五郎哼哼着说。 祝缨伸出双手,骈起中指和食指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打了几个小圈儿,开口道:“王司功。” 王司功起身:“在。” 祝缨道:“荆五心性未定,从今天起,从府学里除名。交其父带回,严加管教” 正在准备道谢攀交情的荆老封翁、正在拌嘴的荆五小夫妇俩听到这一声都惊呆了三人仿佛被雷劈到一般,荆老封翁头一个回过神来,想向祝缨讨情:“大人,念在他年幼” 荆五娘子也马上说:“大人明明是那个贱人勾搭着别人男人,怎么不罚那个贱人,倒罚起我们来了” 祝缨又指指荆五娘子道:“你也小心了,将别人头发踩到脚下是什么意思以后自家也谨慎一些,不要再犯了,都改了过来吧,再变本加厉,就要问你个行压胜之法了”荆五娘子要是从个扎的小人儿身上掏出个头发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将荆五娘正法了。 压胜、求媚,都是罪过。律法里写得明明白白的。无聊可笑,但是它就是被写进法里了。 祝缨这里是提醒,荆老封翁吓了一大跳,李司法暗暗佩服。荆五娘子被噎住了,她想说什么,又说出来。压胜不是好事儿,这个她还是知道的。可是又实在不甘心,不看着贱人的凄惨下场,她这口气是永远咽不下去的。 连拿回首饰的快乐都消失不见了。 王司功、李司法也都不愿意将府衙里的事儿张扬出去,更不想被荆五娘这么指使来指使去的。娇娇那个女典狱,他们以往有所耳闻,此女不大入他们的眼,可再怎么着也是府衙的人没到推她出去祭旗的时候,哪怕发落了,也是府衙里关起门来的事。 王司功心道:不提其他,这荆五干的也不是个读书人该干的事儿,单说偷老婆东西这事儿,让他从学里赶出去也不能说理由不正当。这妇人有这样的丈夫也是可怜,这般泼悍又实在可恶,怨不得丈夫要往外面跑了。家有悍妻,换谁都找个地方喘口气。 王司功冷冷地道:“老封翁,令媳这在教府衙做事” 李司法道:“大人,既然是他们所请,不如开堂来审” 祝缨心道:你也够损的,公审,荆五两口子是苦主,他们是没有身份的。这个“身份”是指官身、诰命之类,府衙认真起来,是不可能接受荆家派个管事代荆五过堂的。到时候他们就会与当初黄十二郎在福禄县衙时一样,面前再没了遮掩、身边再没了打手。 祝缨道:“好了,就这样吧。老翁,带回去管教吧。送客。” 荆老封翁想发作,想倚老卖倚,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说了求情的话:“大人,总要给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祝缨道:“升堂吧”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荆五两口子押了起来。二人尚未反应过来,荆五娘子道:“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了” 荆老封翁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气了,大家一向和气,现在这个小知府开头说得好好的,突然翻脸夺了他儿子的学生资格,又要让他家人上堂被指点。他脑子一时没转过筋来,道:“大人,既然是我教子无方,大人要升堂,我便陪上堂。也不用您给礼遇,更不用赐一张椅子,我站着听就是了。” 祝缨对荆老封翁道:“哦,你是封翁该有座儿的,不用你提醒我世上还有一个荆纲。他,我来参修齐治平,不能齐家,就不要出门丢人,他还是回来好好侍奉父母、教导这个还是孩子的幼弟吧。” 荆老封翁猛然警醒,慌忙跪了下来,流泪道:“是老朽老糊涂了请大人垂怜这便带这逆子回家好好管教再不敢给大人添麻烦了大人饶命” “升堂。”祝缨说。 惯的毛病 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觑,他们出声只为恐吓,不是真的想动手。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小小声劝了一句:“大人,荆纲是本府这些年来” “南府没人了吗”祝缨指着王司功道,“过两天你与我一同去整顿府学偷老婆私房的东西都能进府学,这里头都收了些什么玩艺儿” 她真的升了堂,府衙起先被他整顿了一番,衙役们此时也不敢躲懒,拖着水火棍到大堂站成两列。荆五娘子终于知道了厉害,在堂上说:“大人,我们认栽我们认” “你栽什么上了事实俱在,还用你认”祝缨问。 荆五娘子一个哆嗦,不敢再言语。 新知府继上任之后清查府衙,这还是头一回审外面的案子门外早有好事者探头探脑了。府衙比县衙规制更大,祝缨又是新来,本地百姓不熟悉她的为人,不太敢随便进来。 里面动静不小,祝缨还是给荆老封翁设了座儿。荆老封翁仿佛椅子上有牙在咬他似的,坐也坐不稳了。王司法见祝缨神色如常,正常地传了盗贼、娇娇、荆五夫妻过来对质。 荆五娘子一见娇娇就张着两爪恨不得将她撕烂了,衙役也不敢上手拦,拿棍子将二人隔开。祝缨对王司法道:“这样不雅,还是要再招几个正常的女差役。” 王司法一看,荆五娘子虽然泼悍到底是士绅家的女眷,被男差押着确实不妥,也觉得确实如此,道:“是。” 接下来的对质就十分简单了。娇娇再说:“不知道。”但人证、物证都有的,尤其有她亲笔信。 荆五娘子见娇娇还是这么淡定的样子,自家丈夫已丢了一重身份,回家接下来还不定要怎么样。自己又在堂上被人围观,狼狈极了,恨意又涌了上来,继续张牙舞爪又要揪打。娇娇的眼泪说来就来,哭得凄凄惨惨。 堂上又乱了起来,祝缨嫌烦,道:“烦死了,二十板子。” 打板子要扒衣服的,王司功、李司法等人脸也吓白了,都急急上来劝着。荆五娘子如同被灌了哑药,也不吱声了。娇娇低低地啜泣。祝缨看了她一眼,这人在假哭,她说:“二十板子。” 娇娇也吓得当时收声,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王、李二人又意思意思劝了两句,那边荆五娘子恨不得娇娇挨这二十板子,只是她也不敢出声提要求了。 祝缨顺势没打这二人,判了将首饰归还荆家,荆五郎夺了官学生的资格,让荆老封翁带回去管束。荆老封翁心中暗恼,面上老泪纵横。颤巍巍道了谢,几乎要跪下去了,被一旁项乐眼疾手快又提着领子给他拎了起来:“老翁,站好。” 祝缨又将盗贼依律判了个徒刑,再看娇娇,道:“是人总有父母,便是孤儿也当有个来历,你究竟是何来历如何进的府衙” 娇娇叩头道:“妾是孤女,实是选进来的。” 祝缨问王司功道:“本府有多少人家能让女孩儿读书识字的”远的不说,就顾同的亲堂妹,如今也是个半文盲。让她答这个卷子,未必比娇娇答得好。 王司法道:“大人说得甚是” “收押查”祝缨说。 退了堂,王司功、李司法追了上来,问祝缨:“大人,大人真要参荆纲么” “当然。”祝缨毫不犹豫地说。杀鸡儆猴太没意思了,荆纲好不好她不清楚,荆家这显然是没受到教训。 王、李二人忙说:“大人,不妨先等一等” “他有什么来头” “那倒不是。” “你们都知道什么不妨说说。” 王、李二人道:“大人,大人这边请。” 三人进了签押房,二人才说了荆家的事儿。 荆五这个府学学生的身份,来得并不很正。他自己从小也读一点书,但是能考上实托了他家里有个做官的大哥的福。 荆家原本只是个普通的财主,有些田地,荆老封翁与妻子生了十来个子女,活下的有五子四女,荆纲居长、荆五最小。如果按照一般的情况,就像福禄县的林翁那样,家里八个儿子,家产一分,登时从财主变成了几个富农。但是祖上积德生出了荆纲这个出息孩子,一家子就抖了起来。 荆五郎呢,小儿子,长兄幼弟,做兄长的又有出息,父母年纪又大了,他不免对幼弟颇多关照。长大的时候大哥已经做官了,娶了个嫂子也是官宦人家姑娘,岳父虽不显贵也不用荆纲补贴岳父家,更有余力管自己家,荆五郎就没怎么受过亏。 不过家里,尤其是荆纲和荆纲他娘知道荆五郎是个什么样子,疼虽疼他,也不夸赞他能干。寻思他不定性,就要“给他找个厉害的娘子来管他,这样才能不败家”。为了娶妻时岳家要他有点上进的样子,荆家就给他弄进了府学。 小两口有个什么事儿,家里人总是偏袒着五娘子。五娘子也确实能干,五房内秩序井然,就是脾气大了点儿。不过护丈夫,只有她能说荆五郎不好,别人说,她就要翻脸。才能养成这么个脾气来。 “荆翁也不是个不通礼数的人,上了年纪,顺利惯了,一时糊涂。叫他登门赔罪便是。大人若是再参了荆纲,这恐怕就要纠缠不清了。”王司功出过气之后又为荆翁再垫两句话。 “哪有什么纠缠不清”祝缨说,“都是惯的。来,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把个从六品的外地官员一家子养得这么胆儿肥的给脸不要” 王司功哑然,李司法拉了拉他的后襟,两人便不再劝。心道:你们都是能人,我们只看着就是了。又是觉得祝缨霸道莽撞,又是嫌弃荆家“给脸不要”。学生的资格而已,当面拿了,你认了。转回头再递个好话、奉上厚礼,不就又回来了吗两下面子都全了,跟知府当面顶撞,真是老糊涂了。 两人托词还有公务要忙,都离开了去。 顾同一直在一边看着,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悄悄地问:“老师,您这是要办荆家了” “嗯” “我瞧着跟黄十二家的事儿有点儿像,都是先拿证据,再办呢。” “我办谁的案子都这样,”祝缨敲敲他的头,“不要乱猜别人心思,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来。人心难测,就别测了,你不知道这人下一刻突然会变成个什么主意。” “那还是要参” “当然。现在南府当家的是知府,不是司马。一群傻子怕是忘了,现在有的是主官,不是个副官代管。” 顾同道:“啊我也没想到这个。” 师生二人又说了好一阵儿话,回后面吃晚饭。祝缨到张仙姑那儿说话,她离家二十天回来还没好好被张仙姑数落一回,顾同就拖着小吴给他补算学。小吴慌乱之后,渐渐定了神儿,虽然学问上的天赋不太高,寻常的算术上手却比较快。 后衙里,张仙姑已忘了祝缨一去二十天的事儿,问道:“听说,有人告衙门里的女差呀” 祝缨道:“不是什么大事儿。” “怎么不是女差不是你弄的么对吧花儿姐小江” 两个“小江”都点了头,她们也是极关切这件事的。她们俩都在衙门里,娇娇出事的时候她们颇听到一些流言。张仙姑很关心自己女儿弄的事儿,谁挑的头儿最后怕不是就要找谁 花姐道:“这个娇娇,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呀” “我猜出一点,无非那么几样。我倒愿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年轻姑娘长得好看,如果没个依仗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可现在怎么看她都不太像是个要认真过日子的样子,还是要弄明白一点才好。” 小江心里道:长成那样还识字,唉,是个好人家女儿的面儿不大,即便是好人家出身恐也不堪过。逃奴、逃妓、逃掉的婢妾、逃婚的女人、被拐而又逃的也就这些了。 花姐道:“能有正经女差不容易,别再因为这个事多生闲话才好。” 祝缨笑道:“就算样样都好,也有说闲话的。岂不闻桀犬吠尧” 祝缨又问江舟:“你们常在女监处,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江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张仙姑道:“哎哟,那你怎么不说呢是什么事儿说出来,咱们也好有主意。” 江舟道:“不是好话。” 小江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江舟这才说:“她们背地里说,娇娇同司法佐也有些不清不白的。不然,不能叫她当了女监里的头儿。” 与大理寺不同,南府由于级别不够,所以女监里没有女官只有女吏,娇娇就被司法佐点成了女监里的头儿。 “都会写会算吗” “也有两个,都不如娇娇,”江舟说,忽然释然了,“那她就是有本事的了。” 正说着话,祁小娘子从外面走了过来:“大人,小黄在外面找您呢,说有要事禀报” 祝缨走到前院,小黄正在门前直打转,见了她忙说:“大人项二哥叫我来告诉大人一声,出事了娇娇在牢里被人杀了” 祝缨道:“什么说仔细些。” “项二哥没说那么多,他正在那儿看着贼人呢,叫我找项三娘,三娘不在家,我就请祁小娘子” 祝缨点点头,转身去找了小江:“你的活计来了跟我走。” “死人了”张仙姑惊得站了起来。 祝缨道:“你们别动,我叫侯五带人过来守着。”前衙后家,牢房也离她家不远,得防着些。能在牢里杀人,有趣 祝缨没来得及换官服,提着刀就出去了,江舟也赶紧跟着一起过去了。小黄在前面打灯引路,侯五带着丁贵、小柳在门口守着。锤子和石头也想跟着,祝缨道:“你们留下来。锤子,留点心看好石头。” 一行人先入前衙,前衙已陆续点起了一些灯笼火把,往大牢那里聚去。府衙的牢房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暂时关押一些轻罪如犯夜禁、打架没打太重的之类,由一部分值房改成,与现在的值房相邻。另一部分就是“大牢”,另有入口,与府衙紧贴,是半地下的结构。潮湿、阴暗。越狱都得往上攻,方便镇压。 大牢里也分男监、女监,男左女右,娇娇被收押在女监里。才进来,这就出了事儿,让人不得不恼怒一下。 祝缨却一脸平常地走了进去,她留意看着这女监,还算干净。女监不大,女囚本来就不多。 项乐迎了上来,道:“大人。小人回来就在城里蹲守了一阵儿,听说” 他随祝缨出去一趟颇受启发,回来就在娇娇家附近蹲了个点儿,听说娇娇除了荆五郎,还同一个司功佐、一个司法佐有些暧昧,司功佐是王司功手下文吏,司法佐是李司法手下文吏。他二人互相知道,只瞒着荆五郎一个傻子。 凡事总是这样,绿帽子底下的脑袋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荆五郎现在还不知道呢。 项乐就开始盯着司法佐,他直觉的认为,司法佐与大牢关系更密切,万一司法佐私纵囚犯,来个死无对证就不好了。哪知跟着司法佐进了县衙,见司法佐带了个面生的衙役到了女监。他觉得不对劲儿,进去一看,司法佐和女典狱昏倒在地,娇娇的牢房里一个壮汉正掐着娇娇的脖子,娇娇舌头都被掐出来了。 见他来,壮汉手上用力,娇娇手一垂,瘫了。 项乐拔刀守在大牢入口处,壮汉丢下娇娇,挟持司法佐为人质往外冲。路过入口时将司法佐往项乐身上一推,项乐闪开了,司法佐跌在地上。项乐再要追时,又哪里有他的踪影项乐只得随手抓了个小黄,让他去报信。 等祝缨到了,项乐简单地说:“司法佐带个穿衙役号衣的人进来杀娇娇,那人夺门逃出大牢,现在不知所踪。” 祝缨对小江道:“你去看她。”指着司法佐说:“拿下” 然后下令:“谁都不许动” 自己纵身跃上了一旁的房顶,留下一群傻乎乎的衙役仰面朝上傻看着。祝缨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儿才张开,四下张望。 再次下令:“所有衙役集合随我出府追捕。传我的令,明天不许开城门全城搜捕什么时候搜到了什么时候开城门” 衙役们匆匆集合。 祝缨拔出长刀,突然从房顶一跃而下,刀锋直指一个一直低着头的魁梧身形。壮汉身边的四散逃开,逃得不灵活的甚至跌倒而用爬的。 壮汉听到风声猛地抬头,又拧身左旋,项乐道:“好贼子就是他” 壮汉手中无刀,俯身要往最近一个衙役身上抓去,祝缨刀锋已至,将他的背上从右臂往左肋重重一划 壮汉一声哀嚎 祝缨道:“来个人,给他缝缝,拖进去” 她要夜审 那一边,司法佐在大声喊冤,祝缨道:“堵上他的嘴烦这两个人分别看押今晚该谁当值的女监为什么只有一个人男监的人呢为什么不出来帮忙” 盘问了才知道,夜里该两个人值夜的,不过因为之前大量释放了一些“轻犯”,犯人少了,典狱也就懈怠了。他们夜里就留一个人。司法佐轻易地带外人穿着衙役的衣服走了进来,今天本来不该他当值,他与人换了班,大摇大摆地晃到了大牢。 祝缨道:“项乐,记下,以后府衙的门禁必须严起来凡进出之人,必得验明身份。入夜后无令不得进出” “是。” 府衙的动静在夜里被放大,司功等人或派人、或亲自往府衙这里赶来。也有遇到巡夜的,小地方,巡夜者也不敢阻拦李司法等人。待他们赶到,府门仍然紧闭,府内灯火通明,祝缨已然将府内搜了一遍,此时正在大牢里准备夜审。 选在大牢而不是大堂,因为这里还是案发地点。 祝缨先命将那个壮汉带上来,人一带上来,今夜当值的男典狱就认出来了:“原来是你大人这个贼就是之前误放的那个他怎么穿上号衣了” 祝缨问道:“哪个你认得准” 男典狱道:“如何不认得,他在我这里关了半个月哩,我天天骂他。” 壮汉背上吃了一刀,冷汗直流,虚弱地骂道:“谁骂谁” 祝缨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壮汉嘿嘿地笑着:“你猜” 小吴亲自守门,此时让小柳来传话:“大人,王司功、李司法到” “只许他们自己进来。” 二人到了大牢,都吃了一惊,李司法道:“这不是赖三吗抓着了吗大人果然厉害诶他这衣裳。” 接着,本府之司士、司兵也来了,小吴都顶住了,只许他们一个人进来,不让带随从。 几人到了大牢,面面相觑。 男典狱便接过了叙述的重任:“项小郎发觉不对,追着这贼。然后大人就来了”接着着重描述了祝缨之英勇,什么拔地而起、从天而降、慧眼识贼 祝缨道:“项乐,你来说吧。” 项乐遂将事情简要复述了一遍。李司法脸色煞白,指着司法佐道:“好贼子你你竟敢” 司法佐大叫:“冤枉啊大人,必是这姓项的看错了” 这里闹哄哄的,小江从女监走了出来,祝缨问道:“如何”应该就是个扼死。只是不知道尸身上还有什么别的痕迹没有。 小江道:“我只管死人,活人得找大娘看。” “诶”项乐出了一声。 小江道:“人没死,只是背过气去了,现在已经活转过来了。” 人没死就好办了,既可以指认凶手,又可以 娇娇掩着脖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道:“大人我要告发” 司法佐大惊:“大人,大人,不要信这个贱人的她不安于室” 李司法伸手捂住了眼睛。 祝缨道:“你说。” 娇娇声音沙哑:“我有证据,他们写的。他们翻我家,一准儿翻不到。”说着,去女监值房,扒开一块砖,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张纸。 祝缨将纸打开,只见一个是司法佐写的,写要休了发妻,娶娇娇为妻,否则天打雷劈。签字画押,还摁了个红手印儿。另一张是大同小异,竟是司功佐写的,也是要给娇娇一个名份,也是签字画押,再加一个红手印儿。 最后一张与前两张大同小异,是写着荆五郎休妻再娶,如果娶不了,就疏通门路给娇娇谋个差使,使她进南府,还要给她一所房子写在她的名下,另要给她置些田产。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也好有分家业。同样的签字画押、再加一个红手印。 祝缨看完,对王司功、李司法招了招手,两人上前,各看了一页,脸色十分之精彩 祝缨道:“来人,把司功佐也拿来” 李司法大怒:“这个贼子,必得上刑” 这里刑具比较齐全。比起黄十二郎家的“仿官样”虽然缺了点儿,但比起祝缨在大理寺、福禄县也就是板子、木枷之类,这里又丰富得多了。 司法佐平日里审别人时只恨这些刑具不够厉害,现在唯恐它们太厉害了忙说:“我招,我招” 娇娇沙哑地笑了:“晚了。” 不一会儿,司功佐也到了,王司功劈头给了他一巴掌:“你干的好事” 祝缨道:“行了,都说说吧。来,给她点水。” 典狱拿着水要给司功佐,祝缨道:“你给谁呢给她” 典狱看她的眼色,将水给了娇娇,娇娇喝了点水,道:“妾本是仪阳府人氏” 她自述,家里是做小买卖的,有一间小小的铺子,她是个独女。独女,意味着人丁不旺,也意味着父母死后,尤其是父亲死后她的日子通常不会好过。事实也是这样,她的叔叔想要将她“发嫁”,她发现对方是个暴戾的残疾人,前一个老婆就是被打跑的,只得连夜逃跑。 一个姑娘家,孤身,逃跑,如果自己不是很厉害,极易受侵害。她开始运气不错,遇着些和善的人,但也没有用,他们也无力收留她。也有不好的,想留她下来当媳妇或者儿媳妇。小有家资的人家,娶得起来路明确的儿媳妇。贫苦人家或者有疾病的人,才会放宽要求,娇娇又不愿意。 她也没个好投奔的人,投奔谁,都争不过她的亲叔叔。想一想,不如去州城,哪怕给人帮佣路上钱又被偷了,后来贵重一点的衣服也被偷了,在州城遇到了荆五郎。 她当时还是个天真少女,荆五郎也是个热心少年。荆五郎大话放出去了,说了自己哥哥是官员,要带她回家。荆五郎又是个学生,娇娇以为这样一个天真的人是可以“依靠”的。哪知到了南府才知道,荆五郎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还有了娘子这娘子还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他将她安置在外面,瞒着别人。娇娇眼见这样不行,思忖这一路的经历,便向荆五郎提出要求,名份没了,得给点实惠的借口是万一有了孩子,孩子不能受苦。 荆五郎写了字据,却总办不成。这事儿,司功佐并不爱搭理他,荆五郎的娘子太厉害,一旦事泄,这娘们儿能打到他家闹个鸡犬不宁。更要命的是,荆家一定是帮着五娘子打五郎,更会埋怨他。这事儿不划算。 所以娇娇就自己司功佐“偶遇”了一回,一来二去,司功佐给娇娇安排进了府衙。就这,荆五郎又给了司功佐二十贯钱嘱托。 司法佐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无非是上司与下属。娇娇一外地人,本地的女典狱初时看着还好,后来越看她越不与大家一样,背后不免风言风语。娇娇一时气不过,司法佐正好管着她们。 男人们无不同情荆五郎,司法佐与司功佐都嘶声骂她。 祝缨抖了抖那两张纸,二人都住了口。祝缨道:“取口供给他们看,无误就画押” 王司功与李司法都不得求情,王司功且还想着如何表白自己不曾参与。李司法又要思索如何证明自己辖下的风气不是这样的。 祝缨道:“人犯收押,天也不早了,都眯一会儿吧,明早开堂” 话说,荆五郎夫妇跟着荆老封翁回了家,荆老封翁受此奇耻大辱心中不忿,回到家里荆五郎又对母亲哭诉。 老封君生孩子太多,身子受损,一直在家里养病。听儿子这般说,登时气道:“打嘴打嘴打嘴五娘,你打他的嘴竟然敢干这等不要脸的事你娘子哪里对你不起了” 荆五娘哭着喊娘,又问现在怎么办是好。荆老封翁道:“我要写信给大郎” 老封君道:“咱先备礼,送到府衙去不能吃这眼前亏到底是五郎理亏。五娘,你以后不可到官府这般混闹了。” 荆五娘子现在倒乖顺了:“是。” 一家子分派好了,荆老封翁到底还是写了信,越写越气。 第二天一早,大门就被衙役拍响了,他们来拿荆五郎。 荆老封翁更气了:“不是已经过堂了吗怎么还” 项乐同情地看着他:“令郎贿赂官府,为外室买职缺呢,如今证据都在这里了。”荆五给司功佐的钱虽然花完了,司功佐的娘子实在是个理家的人,居然还记了本小账。 荆老封翁一口气没提上来,抽了过去。 荆五郎被衙役们一拥而上,捆到了府衙前。 南府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百姓呼朋引伴一起围观。 前两天,荆五娘子大闹府衙已是有趣,如今又来一个公审 祝缨将几人一字摆开,再亮证据。那匪人赖三十分萎顿,道:“都是司法佐让我干的”将事情全推给了司法佐。司法佐百口莫辩,也无言可辩。衙役的衣服是他找的,人是他带进府衙的。除了“冤枉”也没别的好说。 祝缨即判,赖三收押,先养伤,着将先前苦主的状子收好,再与入大牢谋杀娇娇并罚。 司法佐谋杀未遂,又下属,虽然女差少,条文没写,祝缨就以上官奸下属妻、女的罪加一等来判他,又有入官府为乱等罪名。一气给他判了流放三千里。 司功佐买卖职缺、渎职,下属,贿赂,等等,罚没赃款,流放得稍近,两千五百里。 这个里程,乃是以京城为中心计算的。南方人,不会往前放,给他往西、往北,往远远的地方放。 荆五郎,品行不端,已夺学生的资格。但是居然敢贿赂府衙吏员,意图买卖职缺。扒了衣服,二十大板。 荆老封翁赶到府衙,就听到自己儿子要受辱,大惊道:“大人,怎么能有辱斯文” “令郎已斯文扫地,哪里还有斯文”祝缨冷冷地说。 她接着判娇娇:“这府衙,你怎么进来的,还怎么出去。这里留不得你了。” 娇娇伏在地上,心头一颗大石落地,知府大人没有将她发还原籍交给她叔叔“发嫁”。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比那三人好太多,如今只是罢出,已是意外之喜。名贵首饰虽然被追回了,她还有钱。这个府城就算不赶她走,她也留不下来了。荆家势大,吃了这么个亏,不收拾她才怪 当下是赶紧收拾细软,逃还是去州城,她现在有钱了,也见识过些世面了,应该能够安全到达。大些的城池,总比小村子安全些,也比自己叔叔身边安全。 她一叩头,翻身就跑,房子也不要了,收拾了屋子里细软换了身粗布衣裳即出城奔走。 此时,府衙前,三个男子一字排开,被扒去了衣裤,都按在了长凳上挨打。 祝缨慢慢地踱到了衙前,对着围观的的百姓以及士绅、官吏等人道:“我受陛下圣恩、领朝廷之命,就任一方,当维系一方安宁。断不容有人违法无论何人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爪子伸到府衙来了,我必掐断它百姓有冤,自可来诉” 百姓一阵喝彩 人打完,行文大理寺等消息。该流放的流放,该让亲爹拉回家的拉回家。 祝缨再回正堂,召来府衙上下。经过前夜那一刀,衙役们服气得很,都老实立着。王司功等人像一群小鹌鹑,也都站得整整齐齐。王司功先请罪,李司法也跟着请失察之罪。倒不是很想认罪,实是怕自己不认,这位小知府又要作妖。 祝缨道:“人非圣贤,怎么可能没有偶尔的疏漏呢不过,府衙里竟然能进恶匪此后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我要重整府衙秩序以后,严管号牌,非本府人员不得进出进出须登记,凡带外人进入者,二十板子,撵出去我还要追他这些年吃我的饭” 众人应道:“是。” 祝缨又道:“司法佐,竟然敢欺瞒上官,他在本府多年,难保不会还有其他事情。之前已清查一次,竟还有这样的事情没有被查出,可见还要再查一遍这次我要亲自来封档” 王司功一脸惨淡 顾同张大了嘴巴。 司士等人同情地看着司法、司功二人,心道:我就知道,这么点年纪做知府,必有缘故人虽年轻,做事老辣 司功、司法被夺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