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招生的日子定在冬天,到那会儿宿麦也种下了,各地也都闲下来了,到时候召集四县条件合适的学子到府城来考个试,确定了名单,新年一过正好可以让他们过来上学,开始一个新的学年。 也因此,荆纲不必马上到府学去讲学,还可以如他计划的那样走亲访友,再携妻儿拜祭一下自家的祖先。也因为有这样一点时间,荆家老夫妇俩也动念让他趁机管教一下弟弟,如果能给弟弟指点一下功课,重新考进府学,全家的面子又能保全了。 荆老封翁道:“大人既有心抬举,何苦再叫他考” 言下之意,为何不让直接让荆五再回府学荆纲听了,一个头两个大,道:“为的是不让人说府学也收不学无术的纨绔。”他这些日子焦虑得不行,伏低做小,思来愁去,亲爹还要再讲这样的话,好像完全没将他之前说的话都听进去似的。 荆纲道:“要不然,你们跟我到任上吧,再在老家住下去,你们迟早犯法被斩首。” 荆老封翁还要说话,被荆老封君喝住了:“你又骨头轻了凭什么对你好因为你是封翁那是看大郎的面上你比大郎能耐,怎不见你也做个官,叫我早几十年做诰命我还要等儿子” 荆老封翁小声嘀咕:“考就考,走个过场,就不行么” 荆纲认真地说:“都收拾行李吧,过完年同我一起去任上。我去拜会一下老师。”说完拂袖而去。 荆老封翁对妻子嘀咕:“这孩子这是怎么了给他爹脸色看。” 荆老封君道:“你有功夫念叨大郎,不如去管管五郎你倒去管呀” 荆老封翁头疼地道:“他不服管。” “那你就逮着大郎死命的欺负啊”老封君大怒,“我的一身富贵都自儿子来,谁逼他,我与谁拼命” 老妻发怒,荆老封翁也不高兴了,他也不是必要逼大儿子如何如何。话赶话说到了府学,他就意思意思地报怨了几句,纯是看祝缨态度和缓因而有点儿“恃宠而骄”。仿佛一个丈夫久不回家的妻子,见丈夫从外室那里回来了,便要拿捏一下,嗔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长子却仿佛他犯了什么罪一样。撒个娇,丈夫扭头就走,搁谁也受不了 他也不去管儿子了,老两口闹了个不愉快。 那一边,荆五郎挨了大哥两顿打,也躲在房里养伤。他一点也不想去考那个府学,考什么回去还要再受管荆五娘在一旁看着他,也犯愁。一家子愁云惨淡的。 荆纲出了门,又得装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稳重官员的模样了。先去拜会老师,荆纲昔年在府学时的博士早调走了,现在见的是他小时候的塾师。老师已是满头白发,幸而人还活着,此时正赋闲在家。 师生俩一番客套,老师又含笑收了得意门生带来的礼物,很高兴地与学生烹茶闲谈。 这位老先生自己家比较贫寒,能有这样的学生登门也是开心的。教出这么个学生,他的学堂生意都比别人好不少。 “我如今教不动啦,叫二郎看着。”老先生说,他长子早逝,现在是次子管家。 荆纲此来,一是探望老师,二也是再多打探一点消息。他离家有些年头了,看家人叙述时带着情绪,时有偏颇,不如问一问别人才好。 老先生也乐得与他闲聊,便讲了府衙两位十分有特色的官员。 “知府先到的,哎,人是年轻,可是极有主意的,为人立得正啊”老先生对祝缨的评价比较正面,自她到后,官吏的风气为之一新,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计到别人的头上的。 章司马也让他称赞:“很是袒护贫苦人家。” 荆纲又详问了二人的事迹,听完了,便想:这个章司马倒是会讨巧。 他一眼就看穿了章司马这一手的目的,若让他来办,一时半会儿或许想不到这个法子,不过看一看也能看明白。 至于祝缨,干的都是些个看起来琐碎麻烦的事,最终的结果却是将整个南府都攥在手里。这份本事他就没有了,也只能被迫服气。 从老师家里出来,他就下了决心,自家这些人,还得再继续紧紧皮才好 接着,他又拜会各路亲朋,第二站就是舅舅家。 到了舅舅家才知道舅舅病倒了 舅舅躺在床上,荆纲到了床前握住他的手,舅舅张开眼睛看到是他,眼泪就指不住了:“大郎,你回来了,好好” 他的舅母、表弟们在一旁也跟着哭,荆纲问道:“这是怎么了” 舅母道:“你回来就没人敢欺负咱们啦那个新来的司马,太欺负人了” 舅母是个乡下小财主的妻子,也没读过什么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舅舅喝都喝不住。荆纲听完才知道,比起祝府君,章司马才是个手黑的主儿。舅舅家的事儿是可大可小的,章司马给人往重里判。祝缨好歹给他爹放一边儿坐着,章司马好悬没把舅舅全家抓了游街。 虽说舅舅办这事儿不能说地道,好好的判,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荆纲安慰了舅舅一阵儿,就不想去见章司马了。折面子的事儿,跟最大的那个面前跪着哭完了就得了,要是挨个儿都这样,他的面子也甭想要了看起来是知府能够压得住司马,不如将家人托付给知府 此后几天,他又拜访了些幼时玩伴、青年同窗之类,所听之评价也大差不差。有看不明白的,只说自己的感触:“章司马忒会欺负人了祝府君虽也不太好说话,倒还讲些道理,也会顾着些人。”有稍能看明白一点的,就说:“章司马想显摆自己呢,平日里反而不如祝府君平易近人。说祝府君有公心我服,章司马,先看看吧。” 灌了两耳朵,荆纲又去府衙拜访祝缨了。 大白天的,祝缨这次是在签押房里见的他。宾主坐下,祝缨笑问:“在外多年,回来还能识得原来的路不” 荆纲道:“路还是那些路,有些招牌却不太认得了,出了城就更眼生啦瞧着他们种了宿麦,可真是新鲜了下官辖下也是产麦的,只从记事起,南府就没人种过麦子。如此一来,南府就不愁吃的啦。” 他说着有些羡慕,地方官想出彩也不是很容易,推广宿麦显然是个大功劳。他就着力夸赞祝缨关心民生,又略算了一下:“如此一来,就算手生,一亩田的产量至少能多个七、八成了。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吹捧了一阵儿,荆纲就是不挪窝儿,他也有得讲。从自己在府学时的经历说起,又说到小地方出去打拼的人不容易。从官话的发音,到一些外面繁华之地的学子见闻广博而自己村气十足等等。说到最后,也动了几分真情:“府君如此重视府学,真是南府之福呀。” “本来也不比人少只眼睛少张嘴的,”祝缨说,“聪明人哪儿都有,不过有些人被耽误了。我也只好尽自己所能让他们的路稍稍不那么崎岖坎坷。” “南府有福了。”荆纲说。又夸了祝缨将南府上下整顿得“面目一新”,说:“南府偏远,下官出仕先在仪阳府下面的县里混了几年,后来升到别处,人都不知道世间还有个南府。提起来就比人先矮了一头” 祝缨都耐心地听着,不时表示出一点赞同,又不着痕迹地引他说话:“如今你总算苦尽甘来了,自己能主政,许多事情就方便了许多了。” “尚有不足之处,又无什么长辈教授,只好自己摸索。” “等令郎长大,就有人教他啦。”祝缨很适时地将话题引到了他家里,又问了他一些南平县里士绅的姻亲关系之类,兼及各家风评等等。荆纲所言当然带着他自己的评价,祝缨都先记下,再与其他的消息来源相印证。 荆纲还隐讳地提到了之前二张案里的张富户,张富户有个弟弟,跟荆纲是同学,荆纲提到自己拜访师友的时候,这个同学很感激祝缨为他们家做主。 祝缨道:“我也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弄明白,能看到多少,就凭看到的断案罢了。” “到底全了他的颜面,人都说赌博的事儿,他也解脱出来了。” 祝缨道:“他且不用这么感激我呢,他弄的那个,就是隐田了。你也知道的,朝廷总是与这样的事儿斗智斗勇。早些自己报上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哪怕我新到的时候,他自家申报,也不至于叫他补这么多的税。公然翻了出来,啧只好公事公办了。” “那是那是。”荆纲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有点为难,赶紧另起话头,“可是有大人在,万事有法可依,心里有个底,不至于慌乱。司马果决,断案又快,从心所欲,他们是有些不安的。” 祝缨问道:“章司马心里有数的。” “只怕太有数了。”荆纲说。 两人已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终于,荆纲熬到了章司马过来见祝缨。荆纲与章司马彼此见了礼,祝缨请章司马坐下,章司马又看了荆纲一眼。荆纲起身道:“二位大人有狐仙的案子要议,下官就不打扰了。” 章司马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南平县的富户们已经传出些了风声,说他是故意要让方家出丑,因为方家有钱。这些人未必就是为了方家鸣不平,里面有不少人是吃了章司马“逢贫必偏心”的大亏的,说起章司马的谣言来一个比一个离谱。 荆纲说是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恕下官冒昧了,这个案子,恐怕” 章司马客气地问道:“荆兄难道有什么线索” 荆纲摇摇头:“线索没有,不过据下官看,不至于是狐仙吧多半还是人在弄鬼。这个案子拖不得,多拖一天,狐仙之说就流传一日。愚夫愚妇不能明辨,最后案子破了,这类传言也弥漫四野,以后无论什么事都推给狐仙那还得了哪怕真的是,也不能认。一认,风气就坏了。” 这是实话。此事章司马又何尝不知呢他也怀疑这个“狐狸精”是人,不但是人,还得是个男人。可是无处下手。无缘无故这么一说,他倒不怕姓方的,就怕知府这儿也过不了关。他今天就来商议这件事的,想再多要几个人手,加大排查的力度。 果然,祝缨道:“此言有理。” 章司马忙说:“下官亦如此想。正在查,已有些眉目了。” 荆纲笑笑,道:“等到案情明朗的时候,必令人大开眼界。下官来请教时,还望司马不吝赐教。” 章司马不动声色,道:“好说,好说。” 荆纲走后,章司马就管祝缨再借人,祝缨道:“还要人” 章司马板着脸,说:“下官疑这女子房中藏有奸夫她不在外面用饭,在房内用饭时饭量大涨,她母亲与她同住时饭量又正常,只是变得焦躁不安。如果房里有个男人,这就说得通了。男人食量大,母亲在时不能会面她就烦躁,等母亲走了,又一切如常了。真的狐仙自己还缺这点儿吃的” “不错。”祝缨也是这么想的,她还觉得丫环得是同谋,否则主仆二人朝夕相处,哪瞒得住除非每次幽会就把丫环给支开或者打晕。这么长的时间,万一哪一天失手了呢连个意外都没发生是不可能的丫环一定知情。除非她是个天生的聋子、瞎子。 “侍女一定知情下官向大人再调几个人手,将那侍女拿来用刑”章司马也看出来了,且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则方小娘子私通男子,这在章司马看来是不对的,二则侍女也敢跟着隐瞒,这让章司马被冒犯的感觉更深了,三则打个侍女他毫无心理负担。 祝缨道:“是该拿过来问一问。” 她这就是同意了,章司马毫不含糊,借了项安去抓人。项安当天就将这对主仆给带到府衙大牢时关着了,回来向祝缨禀报:“大人,两个都拿了来。” 祝缨道:“两个” “是,连同方家小娘子,司马说,为防拿了丫环惊了小姐。” 祝缨道:“要坏。” 项安不懂,祝缨道:“拿了人家姑娘,人家父母怎么会甘心如果只是拿了丫环,他们还不至于大闹。” 还真是的 项安前脚回来,后脚方家父母就带着儿子、仆人到府衙大门口哭诉:“要说赔房子钱,我们也赔了。家里闹狐仙,我们可是苦主,衙门怎么能拿我们的女儿呢司马司马怎么能这样老天,老天,你开开眼。” 又有人掇撺着他们告状,将状告到祝缨手里。 祝缨这儿才跟项安说完,火就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方家正式递了个状子,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这么快,那么长的一张状子很快就写好了,祝缨拿到手的时候墨迹才干。 祝缨命人请来了章司马,章司马也听到了外面的喧闹,他急匆匆一拱手:“大人,再给我两天功夫。” 祝缨道:“你没说要拿那姑娘。” 章司马道:“既然是主仆同谋,当然要一同拿来,万一分开两处,这小娘子内心不安自寻短见就麻烦了。都关在一起,互相照应着,她才能安稳些。” “互相壮胆,反而不说呢” 章司马道:“分开审。反正不能让嫌犯离了官府的眼。” 祝缨道:“行。项安,你去盯好了方小娘子,不要让她出了意外。司马,赶紧审。” 状子她扣下了,就看章司马能审出什么来。这个案子,章司马的思路是正确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只怕两个姑娘难得善终了。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将“狐狸精”捉拿归案,审明真相,才能决定后续要怎么办。 天色也晚了,祝缨回家吃饭,张仙姑和花姐都问她:“狐仙抓着了吗” “司马在办呢。” 张仙姑骂起“狐仙”来:“没卵子的东西叫女人顶缸” 花姐也说:“什么狐仙没一点儿担当。” 张仙姑催祝缨:“你也别干看着呀,抓了那个什么狗屁狐仙来这都几天了这传来传去的,小娘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花姐犹豫地问:“真是狐仙吗” 苏喆也让“阿翁”抓“狐仙”。 祝缨道:“先看章司马施为。” 家里的女人都有点不安宁,第二天早早起来,等着章司马能不能抓着狐仙。 岂料章司马加了半夜的班,将那丫环打得稀烂,手指也夹破了。丫环也是嘴严,只字不说,最后竟骂起章司马:“你这狗官只会欺负良善” 章司马气得不行,如果不是有当值的司法佐拦着,这丫环怕要被他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荆纲又登门了,他是代本地的士绅们来向祝缨请命,说:“大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再不速决,恐怕” 祝缨道:“他们倒是热心肠。” 荆纲苦笑道:“都是一方乡亲,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儿,如今又累日不决。下官说句不能在外面说的话,司马先前也叫他们吃了苦头,他们很怕司马老毛病又犯了。” 祝缨道:“再给司马几天,他” 两人正说着话,府门外的喧哗声大了起来,有人惊声尖叫:“死人啦” 祝缨与荆纲一同出去看时,只见一个妇人额角染血被人围在中间。祝缨认得这是方家小娘子的母亲,府衙前人人窃窃私语,方家人跪在祝缨面前,求她做主。 祝缨忙命人先救治她,又请花姐过来看看,好歹没用再叫小江。方家人求她做主,把自己女儿给放过来,并且说:“宁愿给了狐仙,再也不沾府衙了。” 祝缨道:“何必说这样的话鬼怪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你们是太关心女儿了才这样的。孩子你们先领回去,好好将养,母女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别再让她独个儿和外人在一处了。” 她殷殷嘱托,又命将主仆二人都给放了。 章司马在衙内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心下暗怒,猜着是富户们借机生事,又借着一个本府出去的外任官员的嘴来说话,再堵着衙门口把知府给请了出来。这事与别人不相干,就是与他为难 再给他几天时间,他必能查出真相来然而府衙外面已经被许多人围了起来,都要给个说法了。此时外面谣言又是一变,开始变成“章司马假公济私,将好人家女儿拿到牢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章司马无奈,只得暂时将这一对年轻的姑娘放了。 外面的人看着丫环被打得皮开肉绽,方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都是一阵叹息:这个司马,是真的狠啊 方家人一个劲儿地磕头,口里直管祝缨叫:“青天。” 祝缨赶紧命人把他们都扶起来,先放到驿馆里安置,她也猜着了这背后得是有人煽风点火。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她和章司马在本地显然已经有了点儿“民怨”,可即便是章司马,也不过猛了那么一阵儿,不至于弄成这么个星火燎原的样子。 要是能被这群人架到火上烤就不是她了,赶紧把要捧她的人都“请”去歇息了,再宣布:“都散了吧,府衙会给百姓一个交代的。谁要趁机生事,我必不饶他” 下面唯唯,人潮渐渐散去。 祝缨转回衙内,章司马正等在她的签押房内,见到她,便说:“大人,就差一点儿了。” 祝缨道:“知道。” “这群劣绅打他们没打错” “老章,你缓口气,气坏了自己无人替。”她将方家递的状子交给了章司马,“这个就别留档了。” “大人” 祝缨道:“我与司马想的一样,应该是个男人,丫环也应该知道。不过情势所迫,只好暂时以退为进。司马稍安毋躁,咱们再想想,怎么抓。只要是狐狸,总能揪着它的尾巴。”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 祝缨道:“歇一歇,兴许就有主意了。” 章司马沉重地点了点头,拱拱手,将那张状子塞进了袖子里:“下官想告假几天。” 祝缨道:“这就避了” “我要好好想一想。” “你要这么说,那行。” 章司马离开后,祝缨马上吩咐项安、项乐:“你们两个就伴儿,现在就去方家,不要惊动他们,去盯梢,要快如果她们仍在一处,听听她们怎么说。如果丫环被赶走了,或许要兵分两路,唔,项安一个人不太安全,再叫上侯五吧,你们俩一路,他自己一路,连那个丫环也给我盯死了。要是有什么人暗中联络她们,或在她们居所附近徘徊,就将此人拿下” 项乐道:“怕不是已经逃了吧” 祝缨道:“逃了也没关系,听听她们说什么,或许有收获。今天这事儿闹得大,只要没逃远,不日便能知道小娘子回家了,或许会回来打探消息。人生如此大事,不能就这么风吹无痕了。” 项乐去叫侯五,项安去向师姐告别。师姐听说她要当差,便说:“我在这里也没事干,怪闷的,我陪你走一趟吧。” 项安道:“我这是办差。” “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项安道:“师姐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这回是盯梢。” “我就当自己是只猫,手脚轻些,也不跟狗似的乱叫。”师姐说。她极力推荐自己,想已欠了项安许多人情,无论如何也要帮个忙。 项安道:“那我再请示一下大人。” 项乐和侯五都装束停当了,项安这儿还没准备好,反向祝缨说了师姐的事情。祝缨道:“带来我看看身手。” 项乐又要说妹妹,祝缨道:“是我疏忽了,如果不是不得已,叫你们两个大男人去姑娘房外,是不太妥当的,有她们两个在能去去嫌疑。别叫旁人拿着你们的错处才好。” 不多时,项安将师姐带到了后衙。项安的师姐姓胡,个头也不高,貌不惊人,皮肤微黑,走路没有一般女子的袅娜。她一身布衣素服,短打扮,头发挽得很利落,身上没有什么首饰,只在腰间挂两只囊袋,手里执一根齐眉棍。 见了祝缨先参拜大礼,祝缨道:“快请起,一直听三娘说起,竟不得见。今番倒要劳烦你啦。” 胡师姐道:“不敢。” 祝缨便问她有什么本事,胡师姐进门就看到了梅花桩,当下也不含糊,到了院子里,拔身而起,跃上了最高的一根 祝缨见她在梅花桩上蹿来踏去地耍了一套棍法,棍舞带风,轻轻地点头。胡师姐轻轻跃下梅花桩,抱拳道:“大人。” 祝缨道:“好。有劳你同三娘一路,万事小心。”她已动念,胡师姐这身手是真馋人得是个日日勤习不辍还得有点儿天赋才能练成的,反正胡师姐现在也没家人也没财产,正要谋生,跟谁干活不是干祝缨决定了,等胡师姐回来就谈谈能不能雇了她 她说:“你们也收拾行装,胡娘子需要的,三娘带她去找大姐。” 四人很快悄悄上路,都不是什么美人,胡师姐尤其不显眼,没有引起注意。项安认得路,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方家回家的车。只见男丁乘马,女眷坐车,那个打烂了的丫环也被放在一辆平板车上带了回去。 他们一路跟到方家庄,在离庄子不远的地方将马藏好,徒步跟了上去。到了方家庄子上,方小娘子依旧被送回小楼严加看管,这回她的母亲陪她居住了。丫环被扔进了柴房。 四人兵分两路,两个男子盯着柴房,胡师姐让师妹在下面守候,自己轻轻一跃,跳上了二楼,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天色已晚,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听里面那位母亲问女儿:“我的儿,究竟怎么回事儿” 那女儿道:“狐仙说,与我有缘,结为夫妇必有富贵,现在这一闹,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无论怎么问,都是这句话。 母亲受了伤,也没力气再问,只得暂住了口。 那一边,侯五和项乐盯着那个丫环,期间,只有一个年长的妇人端了碗稀粥过来喂她。说她:“怎么打成这样”丫环吃力地笑笑:“我怎么知道”妇人一边喂她,一边问狐仙的事儿,丫环道:“我不知道。每每一阵风,我就昏过去了。” 四个人换着班,不时往方家厨房偷些吃的,两处皆无动静。第三日上,方小娘子又闹起来,要见丫环。家里不肯,她就要上吊。胡师姐心道:难道丫环才是狐狸精 方家老翁震怒:“不要管她让她吊死算了我当时就不该” 家人又劝他息怒:“已是眼下这般田地,后悔也晚了,不如好言相询,问问怎么回事,才好知道怎么办好。” 方家老翁之前是在气头上,如今女儿也接回来了,他也回过味儿来:“一群王八蛋,叫我丢人到府衙里去闹,他们好看那个阎王的笑话”越想越悔,就要逼问女儿。 那女儿就是不肯说,方老翁气得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方小娘子捂脸惊呆:“爹,你打我” 方老翁气道:“我打不得你吗” 以前从来没挨过啊方小娘子痛哭失声。 项安与胡师姐扒在房顶上看了好长时间的大戏,终于里面消停了,小娘子仍然坚持原本的说法。项乐与侯五那一路却有了收获,丫环扔到柴房几天,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方家便将她逐了出去。 她家里人将她接回家,也请不起郎中,胡乱喂点儿薄粥。回家后的第三天夜里,项乐正在她家门外稻草堆里睡觉,侯五半梦半醒地盯着。忽然,侯五猛地惊醒,拍拍项乐:“快” 项乐道:“怎么了” 两人只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飞快地向丫环的窗下掠去,速度颇为惊人,侯五低声道:“是个练家子。”就着月光一看,有影子,影子也没有尾巴。是人,他就不怕了。 两人悄悄滑下稻草堆,影子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月光下什么也没有,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户,里面一个女声:“谁” 人影是个年轻男子,声音还怪好听的:“是我。” 里面推开了窗子。 侯、项二人借着他二人的响动,往前摸近了一些,他们的声音很小,凑近了才勉强听清二人说话。丫环道:“狠心的贼将我陷到那里呜呜” “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人” 两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侯、项就听不清了,只能看到两个人影渐渐合成了一个。过了一阵儿,那个青色的人影不知道问了什么。 “你就只记得小娘子”丫环声音又大了一点,“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男人又安抚了几句,丫环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两人不知道说什么。侯、项二人都有些吃惊:丫环也在里面她倒会撒谎 又过一阵儿,丫环挣扎着将男人送了出来,侯、项二人将身子压得极低,看不清二人的脸。声音能听得清楚了,男子道:“你还是尽量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磕头也好、求饶也好,当烧火丫头也行,只要能给小娘子传个信儿,好叫她知道我还在,好好合计合计。” “你心里只有她了是不是我呢我是烧火丫头” “唉,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你帮我赚到小娘子,她家钱财极多,嫁妆必然丰厚,只要她做了我的妻,嫁妆还不是我的到时候,这分家业,我与你共享。” “她心爱你得很”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好好哄了她,我哪有好日子过我也舍不得你住这茅屋穿这破衣。等我有了钱,再做大买卖,家业大了,她也得听我的这些,不都是你的吗我这是为了你。谁叫我生来就穷,却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两人又歪缠一阵儿,丫环眼见气息短促,男子催她回去休息:“我给你的药,你记得一天吃一丸,对身子好。” 丫环推男子离开。 侯五指指丫环、指指项乐,再指指男子、指指自己,项乐摇摇头,示意自己追踪男子。两人争执一阵儿,还是项乐追踪了男子,路上几次险被发现,终于见男子进了一所房子,他伏在一旁动也不动,等天色渐明,才活动活动手脚,先与侯五会合。 丫环那里什么事也没有,项乐对侯五说了昨天所见。侯五道:“怕是来路也不太正,恐怕是个强盗,别靠太近,悄悄打听了底细,请大人点了人来拿他” 两人议定,假装路过的人讨水喝,喝了一个大嫂两碗水,给了她几文钱。不经意间指着男子消失的屋子,问道:“那屋子有点儿怪,四周怎么没邻居是干什么的呀” 大嫂道:“哎哟,那不是个好人。” 他们忙细问,大嫂道:“原是个耍把式的,庙会上又会扮神,闲来也在庙外卖艺,嘴又甜、长得又好。虽生得好,却不肯正干,好吃懒做的,又好偷,还会借着算命的名头骗人。前阵儿不知偷了谁、骗了谁去,大手大脚的,你们顶好绕着他走。” 项乐忙说:“劳烦大嫂告诉我个名儿,以后听着了就绕开。” “叫个金元宝,他嫌这名字不好听,自己个儿要改叫金玉郎。” 项乐道:“多谢。” 两人走远了,侯五道:“我留下盯梢,免教他跑了,你去找你师姐和妹子,一同去府里搬援兵。” 项乐转到方家,低低学了几声鸟鸣,项安和胡师姐听了,也回了几声,遁声聚到了一处。如此这般一说,胡师姐道:“那个小娘子,昨晚抱着一根簪子哭了半天,来人时,她又将簪子藏到枕头底下了。” 项乐道:“果然有故事走” 三人取了藏好的马,赶回了府城。 祝缨这几天过得还不错,张仙姑知道府衙有一场闹之后就不再提“狐仙”了,也没人吵她。章司马却一病数日,李司法等人登门探病,他都托辞不见。 直到府衙里项乐来找他:“司马,府君说,请您速回府衙,哦,穿得利索点儿。” 章司马问道:“什么事” “拿狐仙去。嘘” 祝缨点起了心腹衙役,这回没用向校尉借人,她公然宣称与章司马出去巡视一下宿麦种植的情况。算算日子,此时宿麦也该种完了,巡视正当时。 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方家庄,郭县令跟在后面拼命的追赶,才要说话,祝缨这边迅速分出数人,在侯五的指引下将那处四不靠的屋子给围住了 郭县令大惊失色:“大人这是怎么了难道又出什么大案子了”那这就是近期第三起了他南平县这是造了什么孽 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个人,看得人一怔这人长得挺好看的,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看谁都像是有情。算是个美男子了。 他一拱手:“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还怪好听的 侯五问道:“金元宝” 金元宝的笑容僵了一下,脸上挂了点无奈,让人看了有点不忍心:“正是在下。” 项乐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他复述的正是昨夜丫环说的话,金元宝一怔:“这位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拿下。”祝缨说。 金元宝不闪不避,还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牛金上前按住了他的胳膊 祝缨道:“搜。” 丁贵等人将屋一围,侯五亲自带人来搜,不多时,从里面搜出来老大一包零碎,有女孩子的肚兜、汗巾,又有绣帕之类,此外又有些女子首饰等等。又有几件男子的绸衫,甚至有一双绸袜,做得十分用心。 眼见得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金元宝肩膀一抖,不知怎地就甩开了牛金,一旋身,左右腾挪、东西垫脚,往屋顶蹿去,下面的衙役只有干着急他们并没有这份功夫。 破空之声响起,金元宝应声掉到地上,胡师姐默默走上前,将旁边一枚弹子拣了起来,依旧放回了腰间的囊袋里。 就她了祝缨心想开厨娘的双倍工钱都行不不不,一个月给她一贯衣食住行全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祝缨道:“司马,这是你的犯人。对了,将苦主也请了来吧,丫环也旁忘了拿。” 章司马心中百味杂陈,一抱拳:“遵令。” 一行人又将方家众人连同丫环一同“请”去府衙,路上,主仆二人不知缘故,衙役们嘴巴咬得比蚌壳还紧。 到得府衙,祝缨留了个心眼儿,担心这两个姑娘万一被章司马判了,或许下场不会太好。祝缨就着方家抗议的由头坐在主位说自己来审,章司马陪审。主仆两个姑娘暂放在一旁值房,让方家老翁在堂边站着听。 此时宿麦播种完毕正是闲的时候,一番热闹又引来许多围观。 金元宝被押了上来,祝缨也没别的话,先给他打上二十大板。打完了再问:“这是哪里来的贼赃” 金元宝道:“去给一户人家算命,主人家赏的。” “哪家” “不、不记得了” “打。” 打金元宝,祝缨是毫不手软的。金元宝胡说了个人名,查无此人后就是打。 眼见她有将自己活活打死的架势,金元宝终于招了:“是、是方家小娘子送给我的” 一直不甘心的方家老翁登时大怒:“放屁” 祝缨道:“打” 金元宝道:“是真的是真的” “我家门禁森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耗子进来”方家老翁大急,“大人,休要听他胡说” 金元宝也急了:“真的我先跟她的丫环小环好上的,小环将我引给” 祝缨道:“关起门来,慢慢审。” 方家老翁老脸急得通红 金元宝已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小人常在外面行走,那天集上,小环塞了块帕子给我,又拿眼睛勾我,我不合与她好上了。后来她说,我屋无一间、地无一垄,日后也没营生,不是过日子的样子。说服侍的小娘子有许多私房,又春闺寂寞,我与她春风一度,也好攒些钱来过活。小人哪里敢,可她们将我引去吃酒,不合吃醉了就” “金玉郎”方小娘子的嘶叫声响了起来。 却是江舟奉命,已经悄悄地将主仆二人押到一边屏风后面听金元宝招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