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姓唐,年过五旬了,一副很标准的本地人的长相,干瘦、个头不高,看着倒还硬朗。一打照面,看到他的表情祝缨就知道这人不想离开州城。 将人带给祝缨的刺史府司士参军事却很热情,他告诉祝缨:“唐师傅可是本州最好的匠人刺史大人待祝大人不薄啊” 祝缨对司士参军事道:“是啊冷大人一向慷慨。” 司士参军事欲言又止,含糊地道:“冷大人是性情中人啊” 祝缨道:“那是,从来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是么” 司士参军事道:“那得是开好了头。” 祝缨道:“总比没个开始强,不能一直坏下去不是” “那是,那是。人在这里啦,这个是公文,请祝大人收好。” 祝缨向他道了谢,让项乐将唐师傅带去安置,她自己则写了封短信让人转交给冷云,同时又写了张条子给董先生,大意是让他们留意本府属官的变化,如果有和解的迹象,大家就坡下驴糊着过完这一任,总比天天斗气轻松。 那一边,项乐见唐师傅行动迟缓,想到他年纪大了,再看看这三个徒弟。徒弟们都还年轻,大徒弟从身形到气质无不与唐师傅很像,二徒弟与他们截然相反,是本地人中难得的高大魁梧模样,三徒弟也粗粗壮壮。四人衣服都还算干净,只有少量几个补丁。 项乐便问:“几位还有什么行李不” 唐师傅咳嗽一声:“有几件。”官府的差使不能拿乔,他又不很乐意,便要小小出个难题。自己几人的铺盖自己能拿着,又要带一些“我用惯了的家什,不然不顺手也干不好”。 项乐道:“行。我带人同你去取” 他知道祝缨想干成这件事,也肯上心把唐师傅弄回去。他带了四辆车,甭管什么东西,打包之后往车里一塞。唐师傅住在制糖作坊后面,路过作坊,项乐指着一间大屋子里的东西问道:“你要将这些都拆走么” 这类家什祝缨之前就采购过了,在自己家里也试制过的、都能用,也不知道这老头儿用的什么金贵东西,非带不可 唐师傅没有要带这许多,什么架子之类的他就不带,除了铺盖和一卷衣服,他还拿了大锅漏斗以及一个大大的扁勺子,顺手带走了自己的小板凳。见状,大徒弟也就带了自己用惯的刀,二徒弟没什么“用惯了”的家什,就手将自己的一个豁了口的杯子给带上了,小徒弟则额外带上了自己的一根笛子、一把琴。 唐师傅又避开徒弟们,将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钱给带上了。徒弟们各有几个小钱,也都悄悄地捎走。这样的调拨,文书都下了,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这些都算上,也装不满两辆车。项乐大手一挥,将师徒四个都塞到了第三辆车里,再把第四辆车装了些余下工具:“要是没有旁的要带的了,那咱们就走了唐师傅放心,一应制糖的东西都是齐全的” 唐师傅道:“我只管听上头的令就是了。” 等车帘子放下,唐师傅就长长地叹了口气,人到了他这个地步,万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变数。他从学徒做起,四十多年了才熬成这样的手艺,也算有了点根基。官府一纸调令,他就要舍家别业,纵使以后能够回来,怕是家里也荒废、被人占了吧 南府近来虽然常听说,然而在本州它不能算是好,哪里都没有州城好现在就是给个京城,他也不想去的。 三个徒弟也不太敢说话,看师傅的样子,这一趟也不是什么好事。小徒弟摸摸笛子,没敢吹。以往,大家累了的时候都会喊他一声:“老幺,来一个。”他一吹笛子,师傅也没那么严厉了。 徒弟们陪着师傅叹气。 祝缨这里,则是沉浸在终于有了个懂行的人来主持的愉悦之中。她先不说话,一路冷眼看着师徒四人的相处,看他们有没有多事的人,看看他们的性情。唐师傅明显矜持一些,话不多,人也更老练,周身围绕着一种怨气与官员被贬到偏僻地方做官的模样十分相似。如果他能作诗的话,必有一些极佳的词句流传。小徒弟活泼,也是怨气最少的。大徒弟闷声不吭,时常瞅瞅师傅,又低下头,也是个萎靡不振的样子。二徒弟身大力壮,吃得不少。 祝缨带他们走驿站,吃饭的时候师徒四人一桌,与白直、衙役他们一处吃。祝缨这儿先摆饭,她吃完了就去看这些人。 师傅不动筷,徒弟也不敢吃饭。师傅拿筷子挟了一筷子菜,二徒弟紧接着出手如风,筷子一飞,先扒了半碗米饭下肚师傅面前的菜,他们都不敢伸筷子,在另一边运筷如飞。见二徒弟挟菜太多,师傅掉转筷头,用另一头抽二徒弟的脑袋:“饿死鬼投胎么” 祝缨踱过去,唐师傅忙站了起来,一桌子碗筷叮叮当当,他们都不敢坐着了。祝缨道:“你们吃,不够再添,干活总要吃饭的。” 二徒弟露出个笑来,看一眼师傅,又不敢笑了。唐师傅叹气,他收大徒弟,是因为自己无儿无女,觉得大徒弟像自己。收二徒弟,是因为发现自己和大徒弟有一个不足体力不太够,二徒弟长得壮。这长得壮的人他吃得也多啊饿着了,他就出不了力,吃饱了,又太费粮。 祝缨见自己在这儿他们也不能安心吃,就说:“再上菜。”又指白直那桌,也让继续补饭菜,转了一圈才踱走。祝缨转回自己房里,对项乐道:“我看这几个人有些不对,你留意打听一下,他们为何不情不愿。是徭役太多,还是路途太远亦或是别有牵挂” 项乐得令,也暗中留意师徒四人。 唐师傅虽然唉声叹气,到祝缨面前又不叹气了,他不敢在官员面前摆谱儿。大徒弟叹过一回之后,又便劝他:“师傅,也不用咱们自己走,这位府君不是刻薄人。我去年往福禄会馆里买橘子,那里人也不错。”谁家应付差事不是自己两条腿赶路的旁边没人拿鞭子抽着催着就不算最糟糕。 唐师傅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做糖的,又不是种橘子的好好州城不做,到个府里去,没出息。” 小徒弟小声说:“那儿要没这个手艺,咱们过去不就是独一份儿了么宁头,不为牛后。” 唐师傅道:“你还会拽文呢” 小徒弟不敢说话了。 然后就是发牢骚,二徒弟也说给官府当差不自由。 项乐听得分明,回来向祝缨如此这般一说,唐师傅不愿意离开州城,嫌弃南府不能施展不想应付差事等等。 祝缨一想,可不,她要是在一个地方一个行当里干到了顶尖,一下儿给她弄到个小地方那她还挺想去看看自己能干出点儿啥来的。她说:“知道了。你只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别叫他走失就行。” 项乐道:“是。” 从州城往府城的路比去福禄县又近不少,祝缨一行人很快到了府城,她让项乐将唐师傅等人带去安置。府衙手里的空房还有一处,就让他们先住着了。 接着,她又叮嘱关县令等人麦收之后做好统计,春耕之前到府衙里来汇报,明年再安排春耕事宜。如果在春耕之前,唐师傅他们能拿出本事来,则春耕的时候,她就得将全府的土地用途再做一个划分,留多少种粮食能够保证本府的口粮,又能弄出多少土地用来种甘蔗制糖这个先不告诉他们。 她想过了,凡事,就怕摊子大,只要摊子大管理得当,成本就会显著降低、效率也会大幅提高。遇到天灾,也是大户更能撑下去,这个道理从卖橘子、修路、挖渠等等一系列的事情中都可以印证。 与此同时,她也要再从南平、河东两县的土财主手里再抠出一批隐田隐户出来 关、莫二人以前就是听她招呼的,郭、王二人则是以前被鲁刺史“安排”过,对她话适应良好,皆无异议。 继而处理一下她离开之后的府衙事务,并无大事。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下半月了,回来都快过年了,李司法那里地痞流氓已抓完了一波了,王司功那儿,官吏等今天的考语都写好了,就等她过目。 祝缨先看李司法的卷宗,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扣着的也有几个,扣着在牢里他们的家人反而能过个安心年。王司功写的考语也都差不多,一般而言,表现得顶尖的与极差的都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混个中等、中下。小吴、祁泰、彭司士等处是对账封账,只有张司兵那儿过年也不能松懈,大门该看还是得看。 祝缨又核对了一番账目,府衙今年收益尚可,比之往年盈余更多。祝缨道:“唔,不错”她已给了本府官吏涨了薪俸,到了过年就又给他们添置了些年货,主要是一些熏肉之类。另再支出一笔钱来,乃是慰问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的支出,将安置制糖师傅的钱粮也算到这一笔内。 牛金见了,心道:大人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厚待下人。 胡师姐押着从州城采购来的东西到了后衙,花姐等人又开始清点。年底办货都会贵一点,祝缨倒是越来越不在乎了,她更在意自己亲自逛街砍价这件事。且有些货物还是得新的更好。 祝缨一边帮花姐点货,一边说:“她们过年回家,咱们家里还忙得过来么” 花姐道:“使得。她们几个做好了饭菜再走,要吃的时候咱们热一热就得。天儿冷,放两天也坏不了。以往咱们过年不也是这么过的么等吃完了,她们又回来了。三娘几个又都要回家过年,吃饭的人也少了些。就这几天,衣裳也不用洗,就扫个地、烧个水的,我同杜大姐也干得了。” 祝缨道:“行,我也能做饭。” 胡师姐在一旁想“当官儿的就是比商人有钱。”“大人真是个大方的人。”“我今年也留下来吧,也没个别处去,叫师妹给项家大娘子捎份儿谢礼。”“我也能帮着劈柴,害大人这儿柴也不用自家人劈。” 云里雾里想了半天,猛然听到祝缨一句“我也能做饭”,将个八风不动的胡师姐吓得跳了一下。 祝缨警觉了起来,问道:“怎么了有贼吗”张仙姑忙把细软往箱子里一塞,盖子一盖 胡师姐哑然。 花姐没来得及反应,显得十分沉着,她听到了胡师姐的解释:“看到个虫子。” 张仙姑放心了:“哎哟,吓死我了哎,又得重来了。小丫头要回家了,我还怪舍不得的” 苏喆得回去山寨过年,然后在山上呆一两个月再回来,这是祝缨给她安排的。每年两次,也不固定是哪个日期,但她总得回山上住一两个月,不能与山寨的人太生疏。 她们给她收拾了好些东西,让她带到山上去。 胡师姐心道:那知府大人能少做好几个人的饭了。哎哟,我怎么想让大人做饭了都是大人刚才乱说,我才会乱想的。 祝缨从州城捎回些宝石,都让花姐和张仙姑给攒起来。为官这些年,她称得上清廉,也往京城孝敬了不少,因她会经营自家也有了一笔不算少的财富。她又从府城带回了两大坛酒来,这酒与祝大平日喜欢喝的酒味道相仿,比他常喝的又好不少。 祝大口上说:“我还是喝那街头铺子里的好这个你们自己喝吧。”吃饭的时候又让石头去给他打一壶过来喝。 祝缨不与他计较,换了衣服去看那制糖师徒四人。 师徒四人被安排在一处房子里,离府衙很近,从后面花园出去,走几步就得。这里家具齐全,是师徒四人从未住过的整齐宅子。 项乐将人放下之后,又从小吴那里取了钥匙给他们,对唐师傅说:“柴米油盐一会儿送来,你们先看看,还缺什么不” 唐师傅道:“都差不多了。”他也不问要让他干什么,也不问什么时候开工,都快过年了,还能怎么样 项乐道:“那好,这是钥匙。先别到处走,一会儿他们送东西过来。” 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送来柴米,又有人送了些菜蔬、肉食。二徒弟见到半片猪,喜道:“师傅,有肉吃哎” 唐师傅道:“要过年了哎人生地不熟的”住得是不赖,吃得也不错,不似官府以往派差那样呼来呵去又有小吏从中克扣抽成。越是这样,他越惴惴,心里也越发委屈。这是要干什么呢 大徒弟自动指挥着师弟们安放行李、收拾厨房、挑水做饭 正忙碌着,项乐又回来了,将门一推:“大人来了。” 师徒四人赶紧到前阵等候,祝缨转了一圈,道:“不错。我把家什也给你带来了。” 师徒四人惊讶地看着她,刚到就要他们干活,这也太正常。官府不就是这样的么哪怕要过年了,他们过年可不是让你偷懒啊。 一套家什不占太多的地方,刚刚把个院子占了一半,接着是两车甘蔗,然后是一车柴炭。祝缨问道:“你看看,还缺什么不” 唐师傅积五十余年的人生,也没见过这样的官员。你说他苛刻吧,给车坐、给饱饭吃、给大屋子住,什么都好。说他宽慈吧,到地儿就让干活,这这 唐师傅说:“大人是要在这儿制糖还是有个作坊地儿方便。” “哦,那行,明天就去流人营。” 流人营是个什么地方唐师傅是知道的,为什么要让他去啊 项乐忍着笑,看着这个拿乔的老头儿,说:“流人营才有一个废弃不用的糖坊,这城里的只有一个有主儿的,谁去抢个给你” 祝缨道:“不是要你开糖坊,来,先把摊儿支起来”她带了些白直,又让大徒弟等人帮忙,先把架子搭起来。她要先看看唐师傅的手艺。 唐师傅到了地方,才喝了口热水就要干活,他更委屈了,这大人怎么跟路上不一样呢 祝缨是故意的,她知道了师傅的不乐意,人就是因为到你这儿不高兴,你怎么哄都不得劲儿。不如现在就开工,边干边聊天,看看他的真本事也看看他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反正,钱,最后她是会给的,只要给她把活干完,想回州城也行。活如果干不好,那她就另有说法了。她摸出个本子,开始记录。 唐师傅更惊讶了,祝缨这样的作派给他也弄不会了,他没见过有知府这样的“大官”亲自过来干这个的。惊讶过后,他又不吭气了,看着大徒弟什么支摊子。制糖的家什并不复杂,一个榨取柘汁,然后就是处理柘汁,难在第二步。 唐师傅他慢吞吞地说:“大人要什么样的糖” “你会做什么有糖霜自然是最好”她自己做总是做不成,府城、县城的小作坊,弄出来的都是红糖之类。 “都会一些。”唐师傅说。 “那行,各样都来一点儿。” 唐师傅有点赌气地开始干活。祝缨也飞快地记着他的步骤,榨取柘汁是一样的。然后是过滤。 甘蔗足够,唐师傅就让徒弟们将柘汁分成几份。打算一次将不同的糖都做出来些,看祝缨要什么样的。先支一口大锅,慢慢地熬 唐师傅也不多吭气,只管动手,间或指挥着徒弟们,又让徒弟们烧火,大徒弟与他一同搅拌。祝缨要让白直们干,唐师傅道:“不用,他们不懂火候。”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糖还没有做成,但是渐渐的已经有了粘稠的模样。二徒弟扛来一个扁平的木框子,有点像压豆腐的框子,只是上面有许多小格子。 祝缨当即拍板:“你们有什么忌口吗要是没有,就跟着衙门灶上一块儿吃。有也没关系,跟厨房说一声就得。甭浪费功夫自己烧饭了,你们就干这个” 项乐小声道:“那我也不回家了,过年也在这儿帮忙。”他有一个念头,只要是祝缨想干的事,一定是好事,那他就得帮帮场子。 祝缨道:“你瞎掺和什么他们着急回家呢,早点干完早点儿回去,你何必耽误回家探亲” 二徒弟嘴上没把门儿的:“大人许我们回去师傅,这可太好了” 师傅只恨手上没个筷子再抽他忙说:“禀大人,小人听令来,不敢逃走,会尽力办差的。大人只管派下个数目来小人一定限期干完。” 祝缨道:“我不用你做多少,只要你将糖霜做得再洁净些。” 唐师傅愕然。 祝缨道:“要洁白的糖霜,对了,我还见过大块儿的,你会么” “也会一点儿,不过不一定能成。” “那就试制” 唐师傅小心地说:“恐怕要费许多甘蔗和柴火,也未必能成。要做现在的工艺,倒是能够的。” 祝缨道:“没事儿你做多少,就在这儿住多久,这屋子现在就是你的。什么时候做得我满意了,我再与你二十贯钱,将你的名字从簿子上除去,你要州城也由你,如何” 唐师傅道:“大人此言当真” “先把我要的做出来” 唐师傅来神了:“好”他主意转得飞快,他们这些匠人比较难的是应付官府的徭役和力役等。这头你正过着日子,那头将人拖走干活去了,什么都被打断了,反复来这么几次,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他的特长是制糖,糖是比较贵的,利润颇为可观,但是他一年里没多少日子是为自己干活的,有时候就是在自己的作坊里用自己的东西干朝廷的活儿。 朝廷规定一年里只征发二十天或者三十天,再征发就要给匠人钱,实际执行的时候都是胡扯,狠的一个月就能征二十天。管饭就不错了,有时还得自己带饭。如果能够不在名簿上,他的日子必比现在好许多。再有额外的赏钱,家什也都能再换一套了 祝缨也知道朝廷征发是一笔烂账,越到最后这笔账就越烂。纵使是普通的百姓,征发也多是超额的。普通百姓也不懂这些个,一年到头就忙个没完,所以逃户也越来越多。如果朝廷、官府手里能松一点儿,世上的隐户也能少一点。 祝缨问:“今晚看着不能弄成了” 唐师傅道:“连夜也能弄出一些来,就是点灯熬油的。”他说着,将一部分糖浆放到那个“豆腐框子”里,等它凝固。又将一部分放到一只大桶里。 “那就先不用了,明天再说。对了,明天样品做出来之后,过年先放几天假,歇一歇。人日过后再动手。明天你先别动,我还来看你怎么弄。” 唐师傅答应了。 祝缨带着项乐一同回去,路上,项乐道:“这老货,倒会拿乔。” “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再者,心里怕也委屈。他有这样的手艺,也确该过得好些。对了,明天过后他们休息,你们也该回家过年啦。东西都收拾好,别丢三拉四的。” “我能留下来,叫三娘回去就行了,娘想她。” “不想你吗一起回去。” 祝缨这么说着,也给他们一人一份年礼。如今家里给她做事的人多了,她也如同在大理寺时一样,每人过年也按级分一份儿。 第二天,祝缨在府衙里封了印,先打发苏喆和苏晴天与顾同回家,他们有一半的路可以结伴。苏喆听说可以回去见母亲,一声欢呼 祝缨笑道:“这么想回去呀” “我想阿妈了”苏喆说。 “那回去要多跟阿妈在一起。” “嗯” 苏晴天道:“哪有这么说话的” 祝缨道:“她说心里话,你不要教她哄人。” 苏晴天道:“那是老师大度,要是别个小心眼儿的见她在面前说想走,怕不要生气” 祝缨道:“胡说,怎么能不想母亲那不是扯么一听就很假。路上小心。” 顾同也不想走,还想多留两天,祝缨道:“滚。” 顾同只好滚了。 祝缨打发走了他们,再到唐师傅的住处,他们已经又重支好了摊子。红糖已经做出来了,从豆腐匣子里拍出来,一小块一小块的。祝缨掂起一块来,发现它的一面上有花纹。原来那匣子底还刻有纹路,糖上自然也带了花纹。 祝缨问道:“霜糖也是这样的浆这样弄么” 唐师傅道:“大同小异。” “也能铸出这样的纹路和形状来” “也能吧,不过霜糖一般不那么弄它。” 祝缨点点头。 再看他弄其他的。 唐师傅有好几种技艺,竟不能在两天内展示完。他又将放了东西的那桶取来,将上面一层倒水,祝缨看到它竟变成了一种淡黄色。唐师傅并不讲解,打定主意不多教人,这个知府大人有点奇怪,他爱记就记,唐师傅却想留着自己一点手艺,后半生有靠。 祝缨也不计较这个,她从唐师傅这里已经学到了很多了。她只要看着唐师傅都干了什么就行,接下来她自己会总结。唐师傅人在她这里,一应东西都得从她这里获得,能瞒多少 她问唐师傅:“还能更好不” 唐师傅道:“那就要试了。只要大人给够甘蔗与柴炭,小人总能试出更好的来。” “以前试过多少呀”祝缨问。 唐师傅诚实地摇头:“没怎么试过,师傅教什么就学什么,有些想法也不敢试。” “师傅不让” 唐师傅很干脆:“没钱。” 试错是需要成本的。他刨去了徭役等等,自己没多少本钱去试。这也是许多匠人的难处,试个几次不能成功,就没本钱继续试那个不稳定的法子了,得继续干活攒本钱。许多时候发明得靠运气。能够用习得的成熟工艺过活,为何要冒险呢干这一行的人多了,你试一个我试一个,总有一个合适的“偶然”被碰上,然后被许多人学了去。 不过现在好了,有人愿意当冤大头,他都想多在这儿住些时日好好“试试”了。甘蔗在这儿不太值钱,但是人工、柴炭,尤其是“不用愁生计”就很奢侈了。 “冤大头”也很开心:“那你就接着试” 二人达成共识,唐师傅也不再别扭了。 祝缨也回去过她的新年了。 这一年的新年,由于太子的关系大家都不能尽兴,祝缨这儿再不能再在府城放烟火带着父母登城楼去看着满城灯火了。 祝大深以为憾,却又说:“明年再看,明年更好” 祝缨将唐师傅制的那些红糖块拿出来,给锤子、石头各分了些,又给杜大姐、丁贵他们分着吃。告诉他们:“到明年咱们就能吃上好霜糖啦。” 张仙姑道:“那可贵呢”祝缨以前给她们买的饴糖之类更多,祝家后来能够多弄到糖霜的时候,杜大姐甚至不知道怎么用它做菜。虽然现在也能吃得起了,张仙姑还得觉得它贵。 祝缨笑而不答,她要将糖价给拉下来不能说多便宜,至少分个几等,最便宜的那些能多产一些,让没钱的人能用更低的价格吃到一点。糖和橘子,在她这儿是不一样的,橘子可以卖高价,糖,她要做到量大价低。 糖霜和大块的白糖,主要是颜色,这两天看着唐师傅的手法之后,她就觉得自己闲着无聊做点红糖块就得了。大规模的制糖得熟练师傅,她没那么个功夫练这一手。不过她有别的办法,像榨汁,光用人力也太费力了。多弄一道绞盘,用畜力就会快很多,如果条件允许,在河上用水力带动效率就更高了到时候只怕制糖的师傅人手不够还得另招。 新年过后,她就想要将全府会制糖的人都招过来,一块儿跟唐师傅学一学。唐师傅不肯教,她就自己个儿摸索着传授一下。这个事儿跟卖橘子似的,单凭哪一家不行,还得官府以政令来推行。 先是官府本钱弄一大坊,将局面打开,后续才能有人跟进。不过这个东西是实物,有“与民争利”之嫌,中间得过一道手,或者再找一个什么名目才好。 过手,就是找个管事的代理,这样无疑就是自己扶植一个商人,似乎不妥。要不就以官府“征发”的名义 这样,即便更好的制糖的法子没摸索出来,有这样的规模,造价也能被压下来,光凭现在的工艺,她也能将南府的糖铺出去 祝缨耳朵里听着张仙姑和祝大拌嘴,心里想着自己的计划。她觉得十分可行 拜年的间隙里,祝缨摸出一包张仙姑说的很贵的霜糖,到厨房里找了口小锅,将它给融了,倒到一只竹杯里,等它凝固之后,再起出来,见它果然也如红糖一样遇到什么模子就成什么形状。 祝缨大喜正要寻个木头自己再雕点印模出来,能成方的圆的就能成花的,她知道怎么样将南府糖的招牌打出去了 杜大姐又跑了过来:“大人,快,李司法来拜年了。老封君到处找您呢,叫她老人家知道您在厨房里,又要念叨啦。” 祝缨道:“他我正要找他呢” 也是合该李司法倒霉,过年给上司拜年不是应该的么过去的一年里,南府遭遇了许多事情,从章司马往下,无论官吏,大家多少沾点儿错。然而最后的考评都没有下等,最差也是个中下,这是知府大人放了大家一马啊 李司法颠颠儿地备好了礼物,到上司家里拜年来了。 宾主坐定,李司法看祝缨心情不错的样子,说了一堆的吉祥话,又表忠心:“今年下官必定鞠躬尽瘁、水火不避” 祝缨道:“那倒不用。不过有件事儿正好要你去办。” 李司法以为是什么心腹事,有点激动地说:“但凭大人吩咐” “前几天不是发了两份海捕文书吗” “是是” “这都过年了,犯人也是人呐,他就不想回家过年,一家团聚不看妻儿还有父母在家呢一个人在外头,凄风冷雨的,铺子也关了,人也都回家过年了,连偷都找不着地方偷。我看他们或许会回家过年。你辛苦一下,安排人,蹲他们家,将人拿着。回来给你记功。” 李司法被梗住了:“额是。” 我为什么要过来拜这个年李司法扪心自问,大过年的他几乎哽咽了 顶头上司吩咐的事情是不能不做的,他只得亲自带人去蹲守。到了一村,正撞上自己要抓的人。李司法乐了:“神了拿下” 逮着了一个,李司法的劲头就大了,次日就跑去另一个的老家。 先唤里正来。里正先给他塞红包,然后说:“没有回来他家老娘前天还在哭呢。” 李司法道:“你莫瞒我他是你远房侄儿,你真不是包庇” 里正赌咒发誓,又要杀鸡宰羊款待李司法。李司法道:“不用了,找个屋子我们住下。” 里正请他住到自家住下,将最好的一间屋子让给他住。李司法也不客气,他也累了,夜里睡得很香,睡梦中忽然听得一声:“不好走水了” 李司法从床上弹了起来,发现自己卧房的窗下火光映红了半边屋子,他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往外跑,门又被从外面扣上了李司法脸都黄了亏得衙役撞开门,将他救了出去。 狼狈地跑到屋外,李司法一张脸黑如锅底:“里正呢” 里正不见了踪影,里正的娘子正在骂街:“杀千刀的小畜牲你被官府抓拿,我好心为你隐瞒,你倒放火烧我的屋”村民们忙着救火,里正娘子忙着骂人,又要找那远房侄儿的家里拼命。 李司法整整衣冠,胡乱寻了件衣服套着了,命衙役去救马匹出来,对着里正娘子大喝一声:“你知道犯人回来了他去哪里了” 里正娘子道:“往那边去了”里正又赶了一群人过来他找人担水灭火去了。 李司法揪起里正:“你跟我走” 李司法带着里正,狼狈地回到了府城,他也不及换衣服,就着这个样子去见祝缨,展示自己的辛劳与惊险。 此时已是初七日,衙门就要开始恢复办公了。祝缨道:“竟敢谋杀朝廷命官么这一家子好大的胆子” 里正吓了个半死,跪地讨饶:“并不曾合谋,只是只是实在是不知道啊” 李司法大怒:“你当我是聋子你们怎么说他忘恩负义烧你屋的” 里正又讨饶:“他老娘实在可怜。” 亲亲相隐,祝缨不追究这个,只是说:“现在这事儿变了,你得说说他去哪儿了。” 里正道:“山、山里。” 哦 祝缨笑了,这不巧了么她还正想着怎么跟找个由头去跟邻居聊聊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