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梅校尉跳了起来,身前桌子上的碗碟跳得老高,落到桌子上沿着底沿儿打了几个圈儿才渐渐定在了桌子上。 军营禁酒,时刻操练又实在无聊,梅校尉闲来无事就弄点儿肥鸡肘子在房里吃着打发时光。手下的报告却让他没心情吃东西了南府知府,他往山里跑了 这还了得 梅校尉问道:“他什么几时出城的现在到哪儿了” 小兵怯怯地:“昨、昨、昨天的时候就到、到、到山脚下了。” 梅校尉大怒:“你们都是废物吗昨天的事儿现在才来报” 小兵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怎么就轮到了他来禀报呢他小声说:“您前天不是才说撤回来,不用盯了吗” 话音才落,梅校尉一个蒲扇巴掌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打完了,梅校尉也想起来了撤回盯梢的命令确实是他亲口下的,因为自从去年祝缨到了兵营来看了他一回、两人聊了一会儿天之后,祝缨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既没有带人去山下挑衅,也没有把南府境内的“獠人”统统抓起来。 到了过年之后,祝缨更是一门心思全扑到了南府的治理上,什么学校啦、治安啦、宿麦啦等等。梅校尉有家安置在南府城内,家里也能明显感觉到知府在府城花心思了,全家连烧火丫头和洗衣服的老妈子都说,这个知府是个干实事儿的人,怎么能想得那么周到呢有些事儿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的,知府都给干到了。 梅校尉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知府他这么地忙,又很务实,那是真的在干实事,不会惹事生非的。就算想,也没那个功夫。就在前两天,宿麦也收了,梅校尉自己兵营的自留田也收获颇丰之后,他就下令那个盯知府的哨,撤了吧。再盯下去,这兵都要跑去给知府当跟班儿了。 好么这才撤回来几天啊这个破知府就跟身后长眼睛似的,居然带人找死去了 梅校尉大怒:“他娘的小白脸我就知道小白脸都不是好东西,从来不长好心眼儿他带了多少人粮道呢”他要切了这小白脸儿的粮道,让小白脸赶紧回来好好的当个知府,把南府管好了多好啊你的长处是治理,不是惹事 梅校尉思忖着一些以前的传说,据说,那位前前前前知府,他刚到的时候也有点“励精图治”的模样,然后就开始犯浑 梅校尉不是不想立军功,其时不少部队的作用,或者说功劳,之一,就是进山猎取些人口下来。充实国家人口,这是功劳。这不是这边儿的“獠人”不太好啃么那还弄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周围援兵如果没有默契,光凭他自己,主要是不一定能打好。 如果因为祝缨的冲动,将梅校尉也给填进去,那他就要完了。 梅校尉破口大骂:“他不怕死,我还怕呢”是的,如果是文官擅开边衅,不一定会死。但是如果是一个武将掺和进去,他还败了,军法不一定会让他活下来。 梅校尉一边骂一边找铠甲,又点兵:“都他娘的别偷懒了跟我走这小白脸还不能出事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保护一个冒失的知府,起手得来个三百人吧以梅校尉对最近的利基族的认知,三百,不能再少了。如果祝缨已经深入了山中了,三百人是绝不够的,那得八百到一千才能深入山中。 这样一来后勤辎重就得跟得上了才说多收一季麦子,盈余多了,就又要花在搜寻小白脸儿上了梅校尉咬牙切齿。 看到梅校尉一脸狰狞,小兵也不敢怠慢,整个营盘都动了起来。梅校尉骑在高头大马上,不断催促着:“快快” 他先点了三百人,又让营中另五百人整装,三百人能完成,一切都好,如果三百人搞不定,营里接到信儿就开拔。这样可以节省物资。 好在麦子已经收割了,稻子还没种下去,他们也不怕踩伤庄稼,一口气赶到了那个南府与“獠人”交界的地方。 远远的,就见一个骑马来问:“来的是谁” 梅校尉一马当先:“我瞧你面熟,你是谁” “哎哟,原来是梅校尉您也来围猎吗小人是知府大人身边的丁贵呀”丁贵笑吟吟地说。 “围围围围围猎” 丁贵道:“是啊”转头对那边喊,“没事儿,是梅校尉也来带人出来围猎” 梅校尉虚惊一场,道:“大人怎么跑这儿来围猎了”府城周围不够这个兔崽子跑的吗 丁贵道:“大人乐意,那就来了呗。辛苦了这些年,难得见着他老人家兴致这么高的他要是见到您,一准儿高兴昨天他就猎着了好几只兔子呢。” 又一匹马跑来了,却是项乐也纵马赶了过来,先给梅校尉抱拳,道:“见过校尉,校尉,大人有请。” 梅校尉悻悻地拢一拢马辔头,道:“那去看看吧。” 祝缨正在收拾烧兔子,兔子肉柴,得加重料,好在她现在有足够的钱可以不吝惜调味料了。先用盐腌,再抹上其他的香料,上火烤,顶好再抹一点油,边烤边翻。 祝大在一边看着,兔子总烤不好,他看一眼,喝一口酒,兔子还没烤好,他都快醉了。 这个小白脸还携眷春游来了 因为天气正好,祝缨也没打算跟利基族开战,就带上了父母来领略一下。祝大只是“会”骑马而已,但对围猎的兴趣很大,他又不会射箭,半天下来一无所获,猎户们将兔子围赶到他的面前他都能射偏了,好悬没射到人。 祝大被张仙姑拖回去骂了好一阵儿,张仙姑以为给了丈夫面子,没有当众骂他。可这围猎扎营,大家住帐篷,帐篷的隔音足以让小小的营地都听得到张仙姑的怒吼。 今天,祝缨接着打兔子、打野鸡,祝大就去钓鱼,半晌,钓上来几条三、四寸的小鱼,又有一两寸的小鱼苗。回来就嫌弃:“老三他们打猎吆喝的声音太大了,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张仙姑之前骂过他了,打一巴掌揉三揉,说:“嗯,她是玩儿野了。” 祝缨此来并不是为了围猎,半天没见惊动什么人,让猎户们继续,自己提着几只兔子来做午饭。 梅校尉过来,她也不算意外,笑吟吟地:“校尉也来了正好,兔子快烤好了我这儿还有好酒,你在营里一定不能常喝酒吧” 梅校尉心里又骂一句小白脸,带着爽朗的笑上前:“大人收获颇丰啊” 祝缨道:“哪里哪里,有这么多的帮手呢。校尉也是来打猎的吗” 梅校尉又骂一句死纨绔,道:“是啊,顺便巡一巡边,可不要出事呀。” “校尉带这许多人来安排好扎营了么这一片都不错。哎,扎好了营,过来尝尝啊。” 梅校尉吩咐随从去扎营,三百人扎了老大一个营盘。他们也看了一眼祝缨的人,以他们的眼光估计,祝缨这一出来足有五、六十人,不算太多,也不是个能干大事的阵仗。梅校尉放心了,过来与祝缨闲话。 兔子也烤好了,祝缨提着把切肉的小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该着校尉吃肉。来,尝尝。” 她动手,将两只兔子上的大块肉剔下来,横刀切成小片,切断兔肉的肌纹,装一盘子配上蘸料给祝大和张仙姑。自己等人则是简单将整兔揪下脑袋,撕下腿,掰开腔子,手拿着吃。她不饮酒,喝茶解腻,边吃边说:“自己动手的,就是有趣儿。” 梅校尉用力咬了一口:“咦”味儿居然不错他又看了一眼祝缨,确认是她亲手炮制的。祝缨与他说着闲话,什么烤肉上涂点果汁、蜂蜜更好之类。梅校尉见他绝口不提“獠人”,便自己提了:“大人兴致正好,我本不该扫兴的,不过这儿可不太平呐您要围猎,不如在府城周边,或者往阿苏县那边儿,您跟那儿不是更好么” 祝缨道:“嗯,过两天我就移过去,正好小妹也该回来接着上学啦。遇着了我就带她一块儿回去。”一旁祝炼的耳朵动了一下,嘴里唾液一瞬多了起来口中发酸,手里的兔肉突然不香了。 梅校尉没套着话,又不能指责人家知府在自己的辖区里打猎。停留一晚借口还要继续“巡边”拔营离开,既然已经出来了,也就意思意思胡乱沿边绕了一圈,然后回了驻地。临行前他也不忘又留了几个斥侯,直觉告诉他,还是盯紧这个小白脸比较好。哪怕不是为了监视他作夭,能时刻关注到他的去向也可免去今天这样的误会。 祝缨自打当了南府知府就一直留意着梅校尉,梅校尉的行动规律她是知道的。梅校尉虽然也巡边,但通常不会带这么大队,都是轮番派出些小队。梅校尉近一年来,最多的一次自己出行,人数也就在百人上下。三百人,再有刚打照面时的表情对照,看她像是看个惹祸的头子。 目送走了梅校尉,祝缨摇摇头,说:“咱们歇两天,再换个地方。” 祝大道:“为啥哩这儿挺好的,叫我想起咱们老家来了。” 张仙姑翻了一个白眼:“那你在这儿住吧,咱们走。” “我又没说不走,这才扎好营哩。” 祝缨道:“出来就是走走玩玩的。”她在这儿住三天了,没钓着人过来打探,得换个地方接着钓。她带来的人不算多,但是五十七个人的队伍也不算太小,再有附近的村民围观等等,天天都很热闹。 没人来接触。 她就想在“边境”上多游荡一阵儿。六、七十号人的队伍,也不怕小股的山匪偷袭。几天的围猎她摸索出了一点带队狩猎的心得,怪有趣的。 张仙姑见她高兴,捣了祝大一肘子,祝大揉着肋骨没骂娘,张仙姑对他使眼色,两人到一旁小声嘀咕。张仙姑道:“你就当让她高兴高兴,孩子操心了这么些年,少见这么开心的时候。” 祝大沉默了一下:“唉,也行横竖天儿不错。” 于是拔营,往前挪了三十里,又扎营。 期间,府城也不断传些公文过来。祝缨临行前将府衙的事务交章炯暂代,又让李司法继续清理街面。此外,唐师傅那里的事儿是由小吴留在府城里不时查看的。小吴派人送了张清单来唐师傅又支领了十贯钱 小吴夹了写抱怨的小纸条,他写小纸条比写公文还溜。不外是告状,唐师傅花钱太快了祝缨的公廨田早在去年就试种了点秋甘蔗,自己是有收获的,此外又买了不少甘蔗。唐师傅就跟不花钱似的,一天能用掉上百斤甘蔗。还有炭,熬糖是要用炭火的。唐师傅还买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石灰啦、木炭啦,等等。 他拿您的钱开杂货铺子了小吴如是写道。 买就买了,买完了往好好的柘浆里面加 您没让他造毒药吧小吴又写道。 祝缨看了直乐,这些她都知道,她在府城的时候即便是收宿麦期间也没忘了唐师傅。每天必去看一回,记录一些唐师傅的实验,自己离开了,就安排小吴去记录。这些都是有用的信息。唐师傅现在主要研究的是如何做出糖霜,以及大块的透明的糖。 “褪色”祝缨在本子上着重记下了这两个字,将字体写得大大的。 然后给小吴批复:给他。 最后提笔再安排一件事开放山林池泽一段时间以作补偿。并且让小吴“一定要执行”。写完这一条,她特意让顾同看。 顾同道:“老师还是这么怜惜百姓,不过我看他们生活尚可呀。宿麦也有得种,且宿麦这两年也不收税。比起当年福禄县可好多啦,不用您再补贴了。” 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将县衙手中的一些地方定时、定人开放,以补贫苦百姓之木柴等的不足。可以允许他们冬天进山每人砍若干的木柴来用,也可以定量捕猎。一年就开一到两次。那是因为福禄县穷啊南平县这儿,没那么穷。 祝缨道:“人家还指望打点儿野鸡兔子弄点肉吃,又或者卖了补贴家用呢,咱们来这一祸祸,咱们打猎高兴了,他们原本的生活怎么办本来能换点盐的,现在就只能白水煮菜。人都是要过日子的。你号称是心系天下想要造福于民的,那就把这个给我牢牢记住。你要是不知道最穷的人怎么过日子,就不算能够做好官。你要是只想升官职官位,我对你就另有安排了。” 顾同肃立,双手捧过了给小吴的指令,认真读了一遍,道:“是。” “发回去吧。” “是。” 这天夜里,胡师姐突然醒了过来,她与项安、花姐住在一顶帐篷里,靠着祝缨的帐篷。这是一种直觉,属于常年跟着商队押队当护卫而养成的习惯,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不对劲儿。 她悄悄地掀开被子起身,撩开门幕的时候,项安被声音惊醒:“师姐” “嘘” 项安点点头,也飞快拢好衣服、系好腰带,提了刀。二人才出帐篷,狗叫了 营地里许多人都醒了,有猎户喝斥猎犬的,也有猎户提起了钢叉的。此时才到子时,是祝缨刚刚吹灯要睡觉的时候。她从帐中坐起,穿好了衣服提起了刀,她没有点灯,悄悄地走到大帐外面。他们一家三口住一个大帐,老两口也醒了,祝缨道:“别动。我去看看。” 营地里的火把多了起来,影影绰绰地,照着几个模糊的影子往山那边的跑去,一拐,不见了。 营地里众人议论纷纷,祝缨道:“没事儿,都不用担心,该轮班的轮班。” 自从外出她就又开始研究安排如何扎营。以前没干过这个事,也不知道军中是怎么弄的,不过很多事情自己一上手就能察觉到了。比如安全问题,比如位置,比如生活方便等等。 她现在选的地方是一处比较安全方便的空地,主要危险可能是来自于西面的山区,就选一处只有一条通向西方的路的近水平地,这样只要警戒一个方向就好。不能离河太近,春天了,河水可能会暴涨,也不能太远,那样取水不方便。 照今晚的情况来看,这个安排还是比较奏效的。她又让给狗子喂点生骨肉,重新回帐篷睡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她爬起来神清气爽,营地里大部分人却哈欠连天他们都没太睡好。张仙姑道:“出来有些日子了,咱们该回去了吧巧儿她们几个在家里,我不太放心。” 祝缨道:“行,那叫阿同陪你们先回去。” 张仙姑脸上变色,道:“我说的是你” 祝缨笑笑:“我再在这儿过两天。” 张仙姑道:“不行,你得跟我回去。”祝大也咳嗽一声:“就是咱现在又不是那值不钱的人” 祝缨笑笑:“我再耍会儿。” 她翻身上马,到了南方很少有机会在宽阔的地方策马奔腾,即便是官道,跑不几十里就是各种上下坡又或者是弯路。这一片勉强算平一点,马也快活了几分。 项乐等人忙也上马跟着,胡师姐亦是紧随其后,她不太担心祝缨。几天前,胡师姐亲眼见证了祝缨是如何从一个狩猎的生手,变成现在这样“能看”了的。 祝缨以前从没参与过围猎,她马骑得还不错,箭法也还行,这两样用到打猎上比较生疏。扎好了营,就先放了两箭,换来了猎户熟手懒洋洋的笑。猎户们起初又当是个“贵人”无聊时的消遣,他们也不在意,知府是个好官,想玩,大家就陪着玩。都准备给她驱赶猎物了。 岂料祝缨射完半袋箭,策马猎取的手艺就慢慢熟了。 然后是与猎户探讨,又习了“围猎”之法,有时候是“围猎”,有时候是自己追踪猎物,日日不空手。 胡师姐跟着,只怕出现突发的状况,并不担心祝缨打不着猎物。 果然,祝缨放出连珠的两箭,都插在了一只老大的兔子身上。项乐驱马去拣,祝缨突然道:“小心。”然后张开了弓,她对着的地方,有几骑从山上冲了出来。骑士后面,又拖拖拉拉跟着几十号途步的人。 项乐兔子也不捡了,拨马回来,斜在祝缨的前方警戒。祝缨眯着眼,看着对方由远及近,那是一个穿黑色对襟短坎肩的人。再近一点,就能看到坎肩边上镶着的窄窄的绣花边。 来人冲了下来,看到祝缨一怔:“是你” 祝缨看看对方,顿了一下:“哦,是你。” 啧见过的,当年她还没给苏鸣鸾当义父,到山寨里“做客”遇着利基家的偷袭砍了苏鸣鸾族叔的头。当时头就别在这个人的腰间,然后人头就被祝缨给扣下来了。 这可真是太巧了啊 十来匹马动静不小,营地也骚动了起来。张仙姑和祝大心里嘀咕着早该回去了,这个时候却都没出声,都安静地跟花姐聚一处,时刻准备听闺女的招呼。 丁贵等人也纷纷开始收拾,猎户们都牵好了狗,拿着钢叉准备着。“边境”上的小型摩擦一直都有一些,一般也不轻易死人,群殴比较常见,见血受伤也比较多。今天特殊,有知府,他们准备好了打一场厉害的。 对峙的双方沉默了一阵儿,山上冲下来的人本来是要喝问的。问什么人,跑来干什么,别搁这儿乱跑。他是得到了消息,山下有土财主打猎,这个常见,总有不知死活求刺激的。后来是听说山下有大股的兵马调动,他警惕了起来。 接着,又传消息说兵马走了,但是营盘看得严。他就决定亲自来看。 到了一看是熟人。 祝缨虽记得这个人,却并无别的想法,这人记祝缨就记得非常的深。他当年都得手了,是极漂亮的一次狩猎,半路杀出个小白脸儿坏了他的好事,他白跑一趟,那一手连珠箭让他记到了今天。祝缨这几年模样也没怎么变,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比当年又显成熟了一点,胡子也蓄长了一点,祝缨反应一下从脑海里搜出这个人来。 这人沉声问道:“又是你你是什么人不在福禄呆着又来捣乱”问完,对身后吆喝了两声,身后一个人跑出来将他的话用南平方言重复一遍。 他对山下的情况知道得不算太详细,他以前知道祝缨是福禄县的,跟阿苏家关系好。后来祝缨升职,称呼变了、官职变了,地盘也变了,他弄得不太清楚。 祝缨道:“我是南府的知府,在南府的地面上行走,你冒出来要干什么” 两人隔着不到二十步,祝缨看到那人的表情变了一下。那人道:“你会说我们的话你是什么人” 祝缨笑了一下:“告诉你了,南府知府,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这片山的主人,这里的头人” “名字呢” “问人名字,不报自己的名吗” “祝缨。” “宝刀,”那人骄傲地说,“能砍头的刀。”他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梦到了一把宝刀,他父亲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祝缨点点头:“这么说往西的山里你能管些地方了你有几个寨子都能做得了主吗做不了主就换个人来说话。我的地方,我能做主,你呢” “宝刀”因她会说利基话而稍稍缓解一点的表情变差了:“当然” 祝缨道:“你还没说你能管多少寨子、多大的地方呢这里上个月跑了一个杀了人的罪人,很凶,不好,你要能管得着,就让寨子小心一点吧” “咱们各人管好各人的事” “你究竟能管几个寨子要是管不着别人,我会与别人讲的,不能叫人不知道吃了亏。” “宝刀”怒道:“这里大小十个寨子归我管我的地方不比阿苏家的那个女人小” 祝缨点点头,道:“那好吧。这样,你如果抓到了人,交给我。你寨子里如果有人杀了人逃到山下来,我也抓了还给你,怎么样” “我自己会抓” “别想带刀进我的地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祝缨寸步不让。 “宝刀”没有拂袖而去,他说:“你的箭很准,你的马也很快,与我比一场,赢了我就答应你” 祝缨道:“你要怎么比” “宝刀”想了一下,道:“咱们都不用别人,只你和我。那边山脚下有一棵大皂荚树,谁先到那里算谁赢。” 祝缨道:“好。”她看了一看这位刀兄,个头在这里算高的了,一身的腱子肉,也不怕冷,估计一下这人怎么也能称个一百五十斤。她就不一样了,她才一百二。常与金良、侯五等人混在一起让她知道一个常识骑马跑路,不但看马还得看人。马要能跑,人得轻,人越轻马跑得越轻松。在他们的故事里,魁梧壮硕的将军甚至需要特殊的马匹,或者双马,才能将人驮起。 她的还是郑侯当年的馈赠,几年了,还不算很老。刀兄的马是本地马,山路耐力还可以,不太适合这样的赛跑。她和刀兄差着三十斤呢,想也知道谁的马更累。 她答应得爽快,项乐十分担心,祝缨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对胡师姐道:“你为我压阵。”那一边,刀兄也低声吩咐了几句。两人都拨转马对,对着皂荚树的方向。 他们互相提防,又同时出发。刀兄不愧是头人,他的马也是一匹良驹,奔跑得很迅捷。但是只要不是良马的产地,一地的好马总难强过郑侯这等京中贵人所拥有的好马。祝缨开始稍稍控制,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两人一前一后跑了足有十里,果然见到一株极大的皂荚树。 祝缨这才尽力驱马,从落后两个马身到一个马身、半个马身到齐头并进只在短短的几瞬。“宝刀”见状从马上横过拳头来打,祝缨身子往旁一歪,拳风扫过她的身侧。祝缨身子弹正,一鞭马,骏马往前一蹿,她头也不回地纵马前奔 “宝刀”手中马鞭往前一挥,祝缨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又是一闪她打定了主意不与“宝刀”纠缠,人家比她重三十斤,奔马背上的三十斤,拼力气她是不太行。 他们二人的随从都不敢怠慢,也都尽力追赶,但都跑不过这二人的马。胡师姐等人在后面看到了,都大骂刀兄耍赖。刀兄听得半懂不懂的,也不理睬。这种事情以赛马中是比较常见的,挨骂,也是比较常见的。他很习惯了,专心往前追赶。 祝缨的马往前蹿出一个马身、两个马身,终于提前二十步到达。到达皂荚树下,祝缨提起马缰,骏马一声长嘶,被祝缨飞快地拨转马头对向刀兄奔来的方向。祝缨更不迟疑,自鞍袋中抽出袋来,张弓搭箭,对准了跑过来的刀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刀兄一惊猛地往下一沉,借马身挡着自己。 项乐等人叫好,刀兄的随从们都惊怒地大骂,也有人要张弓搭箭解救他的。刀兄将身体侧挂在马的一侧,很有技巧地驱马,远离祝缨。马在他的控制下兜了一个圆弧。他的血液流得很快,心呯呯地跳,兴奋与紧张一齐占据了他的身体。但是预料中的箭并没有射过来,连箭飞过来的风声也不曾听见。 祝缨一路瞄准刀兄,等到刀兄在离她四十步远站住了,重新坐到马上看过来。祝缨看着他,松开张弓的手,一手提弓,一手将箭在手里挽了个花儿,挥开了刀兄随从箭过来的几支箭。 刀兄轻斥一声,随从们也都收起了弓,项乐与胡师姐等人也来了,双方再次对峙。 祝缨和刀兄都比较克制,刀兄道:“算你赢。”他的随从们都叫着说祝缨作弊。 祝缨一面将弓箭插回袋中,一面道:“本来就是我赢。” 刀兄想了一下,道:“你刚才说的,我答应了。我们利基人从来不骗人,不像山下人” “答应与你比试是告诉山上的人,谁来了我都不怕。也是告诉山上的人,只要说话能做数的人,我也都愿意与他交谈,”祝缨说,“但你是不是真的头人,我也要弄个清楚。” 刀兄道:“我就是头人。” 祝缨道:“你也不信山下人,我也不知你身份。我会找人问你是谁的。” “哼阿苏家的那只鸟儿吗你们是一伙的。” “对啊,她已经是朝廷的官了。” 刀兄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与她一伙,帮着她对付我,又要我来帮你捉人” 祝缨道:“她起先也不是朝廷的官,我与阿苏家先交换奴隶,再互相不包庇犯人,有人犯了罪,照两家的办法来惩罚。然后有了交易,她认我做义父,我为她向朝廷求官做。你也可以。” 刀兄依旧不开脸:“你们就会说好听的话,拿做官来骗人。” 祝缨道:“我这话现在还不是对你说的。我会找人问你是谁的。我跑马快一步,我们先说犯人。别的,你现在答应了,我也不信。” 刀兄沉沉地看着她,祝缨也平静地回望,刀兄点了点头,道:“我等着听那只鸟怎么叫” 祝缨道:“我也不用问她,我还有人问。” “狼。”刀兄说。 祝缨道:“你认识他那你有点儿像了,不过我也不全听他的。” “说现在。” “行,你答应不” 刀兄道:“好” 祝缨道:“等我知道了你是头人,再说旁别的。” “我等着,你有话,叫狼来告诉我。” “你不许动他阿爸的头。”祝缨说。 刀兄笑了笑。 祝缨看营里又派了人来,道:“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烤兔子。” 刀兄摇摇头:“你信了我是头人再说”他打了个呼哨,带着一众随从跑走了。 项乐上前道:“大人,咱们回府吧”他难得说得很坚定,胡师姐也说:“不好弄险的。” 祝缨道:“好,回府。” 祝缨与项乐等人回到营地,老两口迎上来问:“刚才怎么了” 祝缨笑道:“遇着了几个山上下来的人,与他们跑了一会儿马,我的马更好。我要留他们吃饭,他们说不吃。哎,咱们吃饭吧,吃完饭回去。小妹也该回来了,不能让她回到家里没人管。” 张仙姑巴不得这一声:“好” 祝缨又让随行的猎户们将她打来的兔子都收拾了,皮剥了、肉拿粗盐腌了,还有些野鸡、野鸭等也都如法炮制,都装到车上。 她们当天就返回了,祝缨还是骑马,回程比来的时候还轻松,她跟在张仙姑的车边,告诉她:“并不危险,那天那几个人说,半夜看到咱们营里的火光,怕咱们是歹人要抢劫他们才过来看的。” 张仙姑伏在车窗沿儿上笑:“哈哈哈哈,我看他们是匪类,他们倒当咱们是匪类了。” 一路回到了府城,梅校尉又带着一队人等在那里,看到她毫发无伤,知道自己又白白担心这个小白脸儿了他瞪了一眼前天来报信的斥侯,心说:你小子说的半夜被人窥营呢回去打你二十棍信不信 祝缨道:“来,将那兔子给校尉匀些。” 兔子这东西生得快,一逮一窝,猎物里这种东西尤其的多。她分了梅校尉六只野兔,又包了两只野鸡给他,梅校尉心说:三百大军为你开拔再回来,我赚两顿兔子肉。以后再也不管你个小白脸了 两人欢笑道别。祝缨回府之后命人将带回来的兔子拿几只到府衙的厨房里加餐。又取大坛子,往内装了一坛兔子、一坛野鸡,使人给冷云送去,说是自己打猎的收获。余下的取来挂着,拿木柴来做成熏兔。 厨房里忙着,祝缨命人去请来狼兄,询问利基族的情况。根据描述,她见到的那个确实是利基族一个大支头人。上一任的头人,或者说洞主,前两年刚死,算起来他去阿苏家猎取人头的时候他父亲还在。父亲一死,他才升格做的头人。 祝缨又派人去请来仇文,向他询问利基族头人的情况,仇文道:“是他那个人就好砍人头做祭” 祝缨再去问其他人,说法也都差不多。又命画了画像来认,差不多可以确定她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新任头人。 祝缨点点头,当然啦,苏鸣鸾接受了敕封,周围的部族必然会有所反应。已经破开了一个口子,接下来的进展就会快一点。 确定之后,她就让狼兄再送信,跟刀兄约个时间再谈一谈。 狼兄接受了这个任务,从府城出发,前后脚的,苏喆回来了。 苏喆在家住到了二月初九才出发,在福禄县又住了两天,到府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十三了。 从府衙回家,她高兴,从山上到府衙,她也高兴。 苏鸣鸾给她准备了礼物带回来,她先跟张仙姑说:“太婆这是你的”又给祝大、花姐等人分赠,最后对祝炼二人皱鼻子。 祝炼心情不错,不跟她拌嘴。他的逻辑很简单:我跟着大人一个姓,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祝缨从前衙回来,看她开心就说:“咱们明天再上课。” 在祝缨这儿上课是很有趣的,苏喆笑道:“好” 第二天,祝缨先到前衙安排事务、批公文,然后抽个空到后衙来:“都到书房来上课了” 苏喆开心地到前院去,两个小伴读给她拿着书包本子。冷不丁的,看到对面院子里出来两个不讨喜的人,也背着小书包。苏喆瞪大了眼睛:“你们干嘛” 祝炼面无表情地道:“上课。” 苏喆 一回来就多了俩同学还是利基的这俩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