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人上来后才微笑不同,后来的这人干脆是微笑着上来的。 当所有人都看清楚后来之人的相貌时,整个春华楼第二仓,却是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了。尤其是先来的这人,连与他攀谈朋友,都心生惧意,慢慢向后退去,仿佛用这种无声的行为告诉后来之人,自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千万不要牵连无辜。 “张三?” 赵让察觉到情势的微妙,低声唤道。他必须赶紧搞明白这两人的身份,才能分析出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从而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老……老爷……” 张三的声音有些颤。 就和退去那人的腿肚子一样。 可惜张三站在赵让身旁,背后就是没有窗户的墙壁,他没有地方可以退,所以他颤抖的就不是腿肚子,而是声音。 “这是谁?” 赵让问的简短且清晰。 他很清楚人在紧张和害怕的时候,几乎是个聋子。 张三弯下腰,然后尽力地将脑袋对准赵让的耳朵,整个过程又轻又慢,仿佛只要自己足够慢,就不会被那两人发现一样。接着张开嘴,用气声,一字一顿地说道: “海迪耶。”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轻了,前面所做的过程又太长,以至于赵让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但很快,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帮赵让想了起来。 楼梯口处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四位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西域姑娘。 正是赵让他们在“青衫客”中的侍从。 这些姑娘从不会离开“青衫客”,除非是有主人的应允或是跟随主人一道。 ‘海迪耶’这个名字,骤然在赵让的脑海中清晰了起来:单夜国大贵族、西域大剑豪、落日马场之主。 同样也是赵让他们目前下榻的“青衫客”客栈的大东家。 得知了后来之人的身份,赵让现在的心思又放在先来之人身上。 可他一连问了两遍,都没有得到张三的任何回应。 扭头一看,他双眼无神,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即便穿着罩衣,都从里面散发出一股汗味。 张三已经变成了一个聋子,甚至还瞎。 见状,赵让已经放弃了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正在愁该如何时,海迪耶忽然对着先上来的人开口说了话。 赵让第一时间伸手拍了拍元明空的胳膊。 因为海迪耶说的是西域话,他听不懂。 眼下也唯有从两人的谈话中才能弄清楚这人的身份,以及整个春华楼第二层肃杀氛围的由来。 “阿奇滋掌柜好久不见!” 海迪耶微笑着说道。 原来先上楼的人,叫阿奇滋。从先前众人对他恭敬的态度来看,应当是个名声显赫的人。 听着海迪耶的问候,阿奇滋表现得极不自然。他的脸僵硬又干燥,方才上来时的神采奕奕,在海迪耶这句话出口后就灰飞烟灭。 “他是春华楼的老板。” 这两人一开口,张三又恢复了听觉。其实先前他并不是没有听到,而是他的脑子已经卡住,听到了也无法做出反应。这会儿略微松动,所以他立马就回答了赵让的问题。 赵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还未进入黑街的时候,他与元明空就已经发现了黑街的不同,以及春华楼在黑街之中的特殊。 阿奇滋是春华楼的老板,想必在整条黑街中也拥有不同凡响的地位。 “也是黑街之主!” 张三紧跟着的一句话,彻底印证了赵让的想法。 这座整条黑街中没有窗户的春华楼,就是这位黑街之主给自己修建的堡垒! 海迪耶欣赏了片刻阿奇滋脸上的表情,也不执着于他是否回答,转而绕过他,走到赵让等人的桌前,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西域见面礼,微笑道: “亲爱的朋友们,抱歉我来晚了!按照西域的规矩,迟到了是该罚酒吧?一会儿我自罚三壶!” 面对赵让等人,海迪耶说的是标准的大威话。 现在赵让却是明白为什么“青衫客”中的姑娘大威话都如此标准了,是因为他们的主人。要是再吹毛求疵一些,那几名姑娘,比起他们的主人来,还要差了一点点…… 赵让和元明空立马起身回礼。 他们对这位贵族、剑豪、马场主,还是颇为感兴趣和佩服的。 听着赵让和元明空两人客套的夸赞,海迪耶仍旧保持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表示自己早就有言在先,但凡入住“青衫客”的人,就一定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是朋友,自己就一定要招待。 在西域,招待客人的主家一定要来在客人前,走在客人后。他迟到了,就是错。犯了错,就得罚。 海迪耶挥挥手,楼梯口的四名姑娘立马走上前来,双手跟变戏法似的,轻轻一晃就出现了一壶香醇的葡萄酒。 “这样怎么能行!” 阿奇滋忽然出手,快若闪电地从当先姑娘的手中,拿过酒壶,掂量着说道。 姑娘反应过来后,却是不敢贸然出手,很是委屈地看向自己的主人海迪耶。 好在海迪耶并没有怪罪于她。 这名姑娘虽然是个武修,但比起阿奇滋而言,聊胜于无。 “阿奇滋掌柜莫不是要仗着店大欺客?” 海迪耶打趣地说道,脸上的笑意自从他到了二楼后就没有变过。 赵让听着听着,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忽然反应过来这俩西域人,竟然在用大威话交流。 如此一来,整个春华楼二楼能听懂两个人说话的人,寥寥无几……只能从他们俩的表情和行为上猜测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再大的店,也比不上落日马场大啊!我哪里敢欺负海马主!” 海迪耶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脸上的彬彬有礼地微笑,眼看着就要崩溃。 赵让很奇怪阿奇滋这句话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明明落日马场的主人是个多么令人骄傲的头衔! 他不知道的是,海迪耶平生最恨别人叫他马主。大威的马贩子,出价比西域人高了至少三倍,可得到的落日马场的健马还是少的可怜,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称呼的问题。 在西域有一种特殊的药品,正是从万里之外的南海运来的海马。晒干磨粉,早晚各一小勺,用蜜水冲泡后服用,便能“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战退玉龙三百万,化作清都山水郎。” “海马主”,这三个字听上去就像是这种特殊的药品。海迪耶武道修为堪称西域剑豪,加之正值壮年,怎会服用这种药物?因此每当有人如此称呼他,心里都会极其厌恶,便也对此人毫无好感。 阿奇滋当然不会不知道这点。 他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让海迪耶难堪。 果不其然,二楼的众人在看到海迪耶脸上的笑容崩塌后,所有人都知道阿奇滋扳回了一盘。 但他们也不得不佩服海迪耶的胆量! 算算时间,海迪耶应该已经有二十年左右没进来过黑街一步。 而阿奇滋差不多也有二十年左右,没走出过黑街一步。 整个单夜过王城的人都知道海迪耶和阿奇滋有仇,已经到了老死不相往来,见面必分生死的地步,可惜没有人知道这两人是为何闹成这样的。 要知道这在二十年前,这两人可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客随主便,阿奇滋掌柜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海迪耶调整了许久,笑容才重新在脸上绽放。但硬生生拉扯出来的,就是不如原本生发出来的自然。 与海迪耶不喜欢旁人称呼他为马主不同,阿奇滋最喜欢被叫做掌柜。 他觉得这个从大威传来的词,有种不同寻常的魔力,颇有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派。 “呵呵,这几位住在你的青衫客中,是你的朋友。现在在春华楼中,却也是我的客人。” “既然你都说了客随主便,我要是你,就绝对不会来黑街!” 阿奇滋的双眼像是两颗寒星,锋锐又坚定,死死地盯着海迪耶。 见阿奇滋发狠着急,海迪耶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自然起来,又恢复了先前彬彬有礼的模样,说道: “先来后到,你却偏要争先。谁让你的黑街要比我的青衫客远?所以先是我的朋友,再是你的客人。” 客人可以有很多,当客人也并不难。陪客人充其量是一种应酬,而朋友却不是。 虽然朋友也可以有很多,但成为朋友的门槛决计比客人要高得多。陪朋友一定是意气相投,肝胆相照。 赵让听了半晌,终于是听懂了这两人在争什么。 池中鱼,灯下黑。 自己等人竟成了秤杆上挂着的秤砣,海迪耶和阿奇滋都想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拨弄。 “不如一起!” 元明空都没想到赵让会突然站起来这样说。 海迪耶和阿奇滋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赵让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余地,继续侃侃而谈道: “客人来的次数多了,年岁长了,就能成为朋友。朋友见得少了,联络稀了,也会变成客人。既然能相互转换,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