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让虽然心善,但也不是软柿子,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现在受制于人,骨气也仍在。 习武之人心中都有股子不平,遇旁人不平之事想管,遇自己不平之事,更不会低头。 李总管没有再劝,而是亲手将赵让面前的锦盒拿起,打开了锁扣后,又放了回去。 赵让双目一扫,看到锦盒里躺着一个巴掌大的泥人! 泥人右手持一把乌黑色的长刀,平视前方,无怒自威。似是大敌当前,正欲死战。 “赵公子喜欢吗?” 赵让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泥人出神。 “不喜欢。” 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 “这泥人把赵公子的气质拿捏的如此到位,赵公子为什么不喜欢?” 李总管每一句话音,结尾都上挑的,听的人心里很是膈应,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气质拿捏的还不够准确,所以我不喜欢。” 李总管有些吃不住赵让的心思,追问道: “什么气质?” 赵让指着泥人,笑道: “李总管还看不出吗?” 李总管摇摇头,他的确看不出。这泥人无论是选材还是手艺,都算是最上乘。哪怕是放在前朝,都能在作为贡品送进皇宫里御用,着实没什么瑕疵可言。 “傻气!这泥人塑造的太英气,怎么着头顶都该冒点傻气才对!” 李总管登时明白了赵让的意思,嘴角重新勾起,说道: “看来赵公子不是不喜欢这泥人,而是不喜欢捏泥人的人!” 元明空在一旁听得发蒙。 这两人说话没头没尾的,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他看来,如果这不是那教主的礼物,单是一个玩意儿的话,元明空还挺喜欢的。 他的泥人,做工丝毫不比赵让的差,姿势上更是负手而立,一副看遍天下兴衰的豪迈之相。 元明空哪里知道赵让早在荷花巷里中就见识过了这门手艺。 事到如今,赵让终于明白过来一件事情。 教主不是故意来晚,而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早来! 每日天黑后,这位教主才会收起他在西北市集中代写书信的摊子,然后再回家中准备好捏泥人的用具,去王城中最热闹的街市上贩卖。 赵让之所以说自己的泥人上面缺了些傻气,正是因为他在看到这个泥人后才反应过来,那位教主一直在看着他找自己!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离奇的事情? 在看到锦盒里的泥人前,赵让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谁都不怪罪,只怨自己太傻。 干脆把盖子扣上,眼不见心不烦! “实在不好意思,让各位贵客们久等了!” 老先生走路带风,步履轻健,身上仍旧穿着白日里赵让在荷花巷中见到他时所穿的布衣布裤。 环绕大厅站立的精壮汉子全都拜伏在地,他们不能说话,只能用身体来表达对教主最虔诚的敬畏。 阿玛尼和红绛也深深地弯腰,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扶胸礼。 唯有李总管笑眯眯的起身,对着他拱了拱手,尖着嗓子道了句“教主好”。 老先生,或者说教主的眼睛扫过在座的众人,眼神里全是平和,赵让看不出任何野心。 教主察觉到赵让在盯着他看,便转过目光,与其四目相对: “赵公子但说无妨!” 赵让闭上嘴,又张开,循环往复几次,终于说道: “其实早在荷花巷中我就该看出来的。” 教主温和地笑了笑,这笑容和赵让家里从小看他长大的老仆无异。 人的脸果然是最好的面具,什么喜怒哀乐都可以密不透风的藏在里面。 野心越大的人,面具越厚,越精巧! 看到这样的笑,赵让一下子觉得李总管这位老太监都变得可爱起来! 至少他的心思都摆在外面。 从他的表情,说话的尖利的声音,以及左手时刻都掐着的莲花指,就能看的明明白白。 “哦?赵公子如何看出来的?” 方才这话要是说给李总管听,少不得被他揶揄。但教主却如邻家长辈一般,谆谆引导,即便赵让不想再说,听到他的话却又情不自禁的想要继续说下去。 “藏钩我赢了你两次,但你都没有付钱,而是记账。” “赌场是个从来不讲情理的地方,上一瞬还是一掷千金的豪客,只要输光了钱,他们定然会把你当个叫花子扔出去,连一口茶都不会再让你喝!” “仅此而已?” 教主继续问道。 赵让没有再说话,目前他能想到的,就这么多。 “赵公子当时若直接怀疑,现在肯定是另一番光景了。” 教主见赵让不作声,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世间事很少有能提前预料到的,如果都能事事有准备,岂不人人都是神仙?” 赵让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教主说的的确没错,但也的确是句废话!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所有的如果都是马后炮,是输家弱者给自己失败修的台阶。 可惜这样的台阶永远只能下楼,因为修建它的人,已经输的干干净净。 “所以赵公子也不用妄自菲薄!这不是你傻!” “嗯,不是我傻,是教主你太精明!” 赵让把话头顶了回去。 “先不论你,就说海剑豪,他对我可是熟悉的很。这些年来,我每日日落后都会在青衫客到黑街的路上沿路叫卖泥人,他不是也没有发现?” 此话一处,海迪耶就坐不住了,厉声回道: “你一定是用了什么妖法!障眼法!才让我看不见你,不然你早就死在我的剑下了!” 教主缓缓起身,张开双臂,对海迪耶说道: “今日赵公子来荷花巷中时,在下就是这样的打扮。这么多年,我除了老了些,其他都未曾改变。还是海剑豪贵人多忘事,落日马场的生意兴隆,又修建了青衫客,哪里还记得住在下这样无足轻重的故人?” 海迪耶贵族出身,脸皮终究是薄得很……教主刚才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反驳不出,突然抓起面前的酒杯,把它狠狠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哎呀,真是人以类聚!你的朋友摔碎了瓷瓶,你又摔碎了酒杯,眼里就容不得好玩意儿?” 李总管又从怀中掏出了那条粉红色的手帕,准备上前将酒杯的碎渣全都收拾了。 “不必,对于海剑豪而言,一个杯子算得了什么?就算他把这里的杯子全都砸光了也没事。别忘了,海剑豪不仅是贵客,更是本教主的贵人。当时没有他的引荐,怎么会有今日神教的盛况?” 教主制止了李总管的行为,李总管立马换了一副面容,说道: “教主所言极是!海剑豪可是咱神教上上下下的第一贵人!咱家这就给海剑豪重多拿几个酒杯!” “海剑豪,只要您舒心想砸多少都行!” 海迪耶被李总管气笑了,当真把他再拿来的酒杯,一个不落,全都砸的干干净净。 “李总管,你还看不出吗?海剑豪不是生气酒杯,而是生气酒!” 海迪耶边砸,李总管边放。当真了教主那句话,砸多少都行,管够! 但教主这句话一出,海迪耶刚刚扬起的手臂突然停住,片刻之后,把手中抓着的酒杯重重放回了桌子上。 “你说的对!我要是少喝点酒,决计不会认不出你!” 教主转而笑着对赵让说道: “这几年,在下每晚都在青衫客门口摆摊两个时辰左右,收摊后还会专门再回来看一眼。可以说在赵公子你们到来之前,没有一晚上海剑豪是安静度过的。每日小宴就不多说,隔三差五的就会欢饮达旦的。” 赵让瞥了一眼海迪耶,他此刻已是又羞又愧。 “看来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赵让却是也生出了一种想要砸碎酒杯和酒瓶的冲动。 “对你们而言是的,对在下而言,酒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教主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的越开心,赵让等人心中越悲凉。 海迪耶是教主最大的隐患,而酒却是他最大的隐身符。 他根本不会什么妖术和障眼法,只要海迪耶不停的喝酒,他的眼前就会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了。 除了李总管附和着教主笑了笑之外,其他人尽皆冷着脸,弄的教主也有些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说道: “既然海剑豪不喝酒,咱们就先吃饭。” 李总管不愧是总管,教主吃饭二字刚落下,他就娘里娘气的招呼了一声“上菜”。 纱帘掀起,上来的却不是菜,而是一个灶台和一个厨子。 灶台安在一辆木架子车上,被两名精壮汉子推了进来。上面两口锅,一口炒锅,一口平底锅。 赵让不会做饭,自然也对灶台没有兴趣,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直勾勾的看着跟在灶台后的那名厨子。 “教主对吃很讲究,只有刚出锅就上桌的菜品,才是味最好最新鲜的,所以每次吃饭都得要厨子推着灶台在桌旁现炒!” 李总管对众人解释道。 好吃不是坏事,人各有癖,好吃总比好赌好嫖要好得多! “赵公子对吃一定也有研究!” 教主突然说道。 “我一窍不通。” “一窍不通为何对灶台这样感兴趣?” 教主反问道。 “我是在看灶台后的厨子,希望他一会儿煎的蛋,别是在荷花巷中那样黑乎乎的!” 灶台后的厨子正是荷花巷中卖饼子和煎蛋的小商贩。 算上他,赵让在荷花巷中见过的人里,除了那个小孩外,无一遗漏全都是神教的人。 连从查干托洛盖带他们一路来此的向导张三,都是神教中人…… 那小孩估计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了吧,对他而言这反倒是中最彻底的解脱! “鸡蛋来了!” 纱帘微微一动,赵让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伸长了脖子一看,刚才自己还在可惜的小孩,手里蹲着满满一盒鸡蛋,走到了灶台旁。见赵让在看他,小孩还冲着赵让挤了挤眼睛。 赵让想对他笑笑,但脸却僵的很死,动都动不了。 小孩看到赵让冷着脸,脸上却闪过些许困惑,似是不知为何赵让要对他这般。 孩子总是无辜的。 赵让在心里想到。 纵然他在为神教做事,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兴许他做事的报酬就是一块糖,两个煎蛋,或是一张柔软的床。 这么一想,赵让又使了使劲,这次他终于笑了出来。 小孩看到赵让笑了,脸上的困惑也一扫耳光,重新开心起来,麻利的给厨子打下手。 第一道菜是炒豆芽。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讲究吃的教主,招待客人上的菜竟然会有豆芽这种极为廉价的食物。 在西域和大威,豆芽都是穷人才会吃的东西。 黄豆吃多了胀气,还不顶饿。撒些水,把它发出豆芽来,干硬的豆子就能变得清脆爽口,并且吃不了多少就饱了。 不过桌子上的这盘豆芽,却和往常的有些不同。 “这道菜须得切去两段,只留下中间一段口感最顺滑的,裹上鸡蛋糊,过油略炸,然后配以火腿丝和香醋烹炒。” 菜是李总管端上来的,教主没有先动筷,而是给众人介绍道。 赵让本以为他说自己好吃,只是个托词。毕竟位居高位的人,都喜欢找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来装点自己。 可能把最普通的豆芽都做的这般花哨,说明他的好吃不是假的。 按理说贪嘴的人都不心狠,心狠的人,嘴里基本都尝不出味道。 像教主这般又心狠又贪嘴的,赵让还是第一次见。 “教主,您老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