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是从厂门街南段的棚户区出发,来到治安局的。 当李庆来到高志槐的办公室时,高志槐正俯首案头,批阅着如山如海的文件。 前些天的大会,钟秉良宣贯了上级精神,传达了上级指示,紧接着一系列具体而微的工作就被分发到了宁浦县的各个机关部门,其中又以治安局的任务最多、最重。 高志槐最近是心力交瘁。 如何与即将到来的军队做好对接,建立起有效的联防联控机制,如何防止北联邦间谍分子渗透,如何及时发现并处理反叛分子……这一件件听着就令人头大事情,都压在高志槐一个人的肩膀上,都等待着他这位治安局的大局长拍板示下。 老高的心里,想必也是苦得很吧,南联盟上层对待边境地区的态度其实早已明确,但精神还是一层一层地在宣贯,文件还是一层一层地在分发,指示也是一层一层的在传达,逼着他们这些底层的官员们不得不有所作为。 他有时候都不知道,布置下来的这些工作到底是上面的意思还是市里的意思,一个要割地以缓兵,另一个却又摆出一副积极迎战的姿态,甚至于说还要派来军队,这都是演的哪一出啊? 偏偏就是这个焦头烂额的时候,古炳昌,这位宁浦地下势力的龙头大哥,被人砍了头,头颅还挂在了治安局的门口。 真的是反了天了! 关门声让高志槐抬起了头,见是李庆,他根本没个好脸色,开门见山道: “古炳昌,是不是你杀的?” 办公室里的气压有些低,任谁都看得出来,高志槐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李庆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后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高局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高志槐把笔狠狠往文件上一放,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你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砍他的头,还把头颅挂在治安局的大门口!” 这是高志槐最想不明白的一点,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李庆与古炳昌之间顶多就是一点小仇小怨,李庆要报复,他可以理解,但怎么,也不至于要做出这种枭首示众的事情来吧? 太意气,太冲动,太不顾大局 李庆沉默着,就在高志槐要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反问道: “我杀不得他么?” 高志槐一愣,“呵”了一声,不怒反笑,说:“我知道,青面帮的人,就是那个冯虎吧,跟你有些旧怨,你想报复冯虎,报复青面帮,乃至于报复古炳昌,这都无可厚非,但你们之间的那点事儿,说白了,就是钱的事情,为了几张纸,值得你这么做么?” “你若不杀他,你想要多少钱,我敢打包票,古炳昌都会双手奉上,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李庆抿了口茶,说:“就像你一样?” 听到这句话,高志槐不禁哑然,他摇着头,似是在嘲笑李庆的幼稚,“李庆啊李庆,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天真。”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高志槐,绝对没有收过古炳昌,甚至是任何人,一分钱!” 高志槐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了窗边。 “现在的局势,根本就不是谁贪一点,谁拿一点的事情。”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你杀了古炳昌,是,你是痛快了,但你知道,这背后会带来多少麻烦吗?” 他转过身来,盯着李庆安坐椅上的背影。 “以前古炳昌在头上压着,那些蛇鼠似的人就打不起来,闹不起来,他一死,地下势力头一把交椅空悬,那些人可不会管什么战云压顶,可不会管什么民生民计,更不会管什么家国大义,为了争这个龙头老大的位置,必将会大打出手,在宁浦里制造一场又一场的混乱,到时候,敌军未至,内乱先起,你要我怎么办?” “你有想过这些,你有顾虑过大局么?” 李庆眼睛微微一眯,说:“你少拿大局压我。” 高志槐呵呵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说:“好,我不跟你谈大局,说穿了,宁浦就是个小县城而已,也没什么大局不大局的。” “我跟你谈你想谈的,跟你之前帮吴玉倩一样,你杀古炳昌,是伸张正义,是为人昭雪,是为民除害。” “但你有认真想过,杀一个人,有用么?你杀了古炳昌,马上就会有更多的赵炳昌、钱炳昌冒出来,那些恶事,古炳昌不做,孙炳昌、李炳昌也会去做!他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跟他有勾结的官宦,你以为我不知道?马县长不知道?” “堵不如疏!”高志槐的声音猛然高了一个八度,“有些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迁就,不是忍让,更不是纵容,而是权衡。” 高志槐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与其说他是在训斥一个下属,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教导一个晚辈。 可谁知,李庆并不领情,他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放,说:“高局的这番说教,好像有些答非所问了吧?” 高志槐微微一怔,却不明白李庆此话是从何说起。 “我问的,是杀不杀得他。” 李庆也不起身,只在椅子上坐着,缓缓道: “古炳昌恶贯满盈,一双手不知道染了鲜血,其一手创立的青面帮在宁浦更是无恶不作,横行霸道,我也曾受过青面帮的压迫,就在近日,你口中的那个冯虎找到我家,妄图勒索于我,我这番找上门去,就是想出一口气,凭这一点,高局认为杀不杀得?” “荒谬!你这是什么歪理……” 李庆根本就不想高志槐回答,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通敌叛国,暗中与北联邦的人联系,意图卖主求荣,到时候和北联邦来个里应外合,借机洗白,坐上八品之位,我为国杀人,肃清叛党,这一点,高局又认为如何?” 与南联盟这边的官制不同,北联邦那边恢复使用了商王朝时期的九品官制,以一品为尊,九品为末。 一品之上,便是帝王。 “什么?古炳昌通敌?这……”高志槐脸色大变。 李庆轻笑一声,又道:“我先杀了北联邦的使者,后又解决了他手底下的那群乌合之众,生擒古炳昌,他表面臣服,实则脑生反骨,笑里藏刀,伺机报复,我识破了他的诡计,斩草除根,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如此,高局又作何想?” “凭以上三点,高局以为,此人该死否?” “至于你刚才说的什么大局,什么正义,那些赵炳昌、钱炳昌、孙炳昌、李炳昌们,如果真的存在,以在下愚见,乱世当用重典,我宁浦正值危急存亡之秋,他们若敢在这时候冒头,想浑水摸鱼,那就该见一个杀一个,效尤不儆,法威不立,谈什么大局为重?又谈什么攘外安民?” 高志槐双拳紧握,李庆的话,似有千斤重,一字一句敲在他的心头,发出阵阵回音。 自始至终,李庆都只是平静地坐着,字句铺陈,几乎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就好像不是在辩论,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面对李庆平静的目光,高志槐几次三番地张开了嘴,才终于艰难地开口说道:“古炳昌通敌……如果是真的,他确实该死,但,但此事牵扯不小,无论如何,都该先调查清楚,然后再……” “老高,看看这个吧。” 李庆再一次地打断了高志槐的话,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左手平伸,递向高志槐。 高志槐忽地沉默了,接过信纸。 纸张展开的沙沙声在办公室里回荡,与深秋里被风吹起的成片落叶随风而舞时的声响,如出一辙。 李庆的声音再度响起,依旧是平静的,听不出喜怒:“高局,我还是叫你高局吧,叫老高太别扭。” “人赃俱获,这种情况下,就没必要再调查什么了吧?”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李庆也不等高志槐发话,自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迈步向门口走去。 等到了门口,半个身子已经出了门,他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也不回头,问道:“高局,其实我一直没明白,你口中的大局,指的究竟是我们南联盟的统治阶级,还是那千千万万的联盟普通民众?” 似乎知道高志槐一时半会儿给不出答案,话音落下时,李庆整个人就已经到了门外,并顺手带上了门。 治安局局长办公室里,高志槐死死盯着那张皱巴巴的信纸。 他站在窗边,久久未动,对李庆的离去似也是毫无半点察觉,仿佛成了一尊化石。 不知过了多久,高志槐如梦初醒,三两下将信纸折进衣兜,连警帽都没拿就匆匆出了治安局往县政府赶去。 天空中,团团乌云聚集,黑漆漆,阴沉沉,仿佛压在人的头顶,令人喘不过气来,任谁都知道,这是即将要变天的征兆。 世代居住在宁浦的人们对这样的天气早已是十分熟悉,没有人大惊小怪,人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如每一个或晴或阴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