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室内只剩下沉默。 以及黏物质蠕动时不可名状的声音。 秋瑜后知后觉地感到口渴,本想自己去倒水,看到旁边的罪魁祸首,立即不客气地指使道: “去给我倒杯水。” 陈侧柏抬眼看向她,没有动。 他的双眼仍沉潜于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神情,只能看到镜片似乎微闪了一下。 秋瑜也不想看清他现在的表情,用脚踢了他一下,催促道:“快去。” 陈侧柏顿了顿,还是没有动,四面八方的漆黑物质却滴淌而下,形成一只骨节分明的鬼手,去楼下接了一杯37℃的温水,递给她。 “……”秋瑜不高兴地说,“我想喝冰的。” 陈侧柏平声说:“你晚上没吃东西。冰水刺激肠胃,就喝这个。”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到这个,秋瑜又抑制不住怒气了:“你也知道我没吃东西!” 陈侧柏不作声。 她喝了一大口温水,环顾四周:“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只鬼手并没有离开,仍停留在她的面前。她伸手,轻碰了一下那只鬼手:“这是……什么?” 陈侧柏静了几秒,摸出烟盒,微低头,衔住一支烟。他没有去拿打火机,食指顶部腾起一缕幽蓝色的火焰,点燃,抽了一口。 秋瑜睁大眼睛。 陈侧柏看着她,片刻,才说:“我现在可以看到另一个维度,应该是第四维度,或者更高的维度。” 他口吻冷漠倦怠,似乎对科学家梦寐以求的高维空间毫不感兴趣:“谁知道呢。” 秋瑜知道“第四维度”的概念,很多科幻作品都曾猜测过高维空间的样子。 打个比方,你拿出一张白纸,在纸上画几个圆圈,假设它们是二维世界的生命。于是,圆圈活了过来,睁开了眼睛。但无论它们怎么变幻角度,只能看到一些线段。 ——活在二维世界的圆圈,是没有办法从现有视角看到自己全貌的。 只有当它们进入维世界,才能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圆圈。 对于高维生物来说,人类就是一个个简单单薄的圆圈。“他们”能一眼看穿人类的结构,轻而易举观测到人类穷尽一生也无法观测到的细节。 二维世界只有“长度”和“宽度”,活在里面的圆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高度”俯瞰世界。 同样的,人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第四维度”俯视整个人类社会。 谁做到了,谁就是人类社会的神。 换而言之,陈侧柏现在成为了人类社会的神。 秋瑜轻轻“啊”了一声。 这下,一切疑问都有了解答。 为什么方向盘会从内部碎裂——陈侧柏不小心碰触到了方向盘的微观结构。 这么一看,这个人的学习能力简直恐怖。 对他来说,现在的维世界,不仅是一张纸,而且是一张被水濡湿了的纸,他呼吸略重一些,都会造成难以描述的破坏。 他却只破坏了一个方向盘,就大致掌握了从高维空间碰触低维物品的诀窍。 秋瑜又想生气了——你都这么厉害了,还对我发疯? 她硬邦邦地“哦”了一声:“那你对我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陈侧柏夹着烟,看着微弱的火光。在另一个维度,那并不是火,而是被铺陈、展开的化学反应,每一个粒子的振动都清晰可见。 只要他想,可以随机捕捉一个粒子,观测到无穷无尽的细节。 对他来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不再是禅语,而是可以触及的事实。 但是,很无聊。 陈侧柏面无表情,抽了一口烟,吐出白色的烟雾。 自始至终,他只想当秋瑜眼中的人,而不是众人眼中的神。 秋瑜不要他。 所有事都失去了意义。 的确,高维空间很宽广,很震撼。 即使有研究表明人类的大脑是一种多维结构,活在维世界里的人类,也难以想象出高维世界的细节,只能通过类比去证明那是一个难以描述的世界。 他却轻而易举进入了那个神秘莫测的世界。 按理说,他应该心存感激,而不是对拥有的一切,感到厌倦。 但他就是觉得,没有意义。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对自己的出身毫无异议,坦然接受自己贫穷的事实,也坦然面对基因改造带来的后果。 他唯一无法坦然接受的是,与秋瑜相爱后,再失去她。 简直是一个荒谬的玩笑。 他这一生,从未想过成为举世瞩目的天才。没有公司的基因改造,他也能研发出神经阻断药。研发药品不需要这么强大的运算能力。 在他这里,基因改造带来的能力是过剩的、不重要的。 他真正想要的,只有秋瑜。 命运却一直在塞给他不需要的东西,并用这些东西将秋瑜越推越远。 陈侧柏吸了一口烟,几秒后,突然重重往旁边一扔。 秋瑜觉得他很莫名,提醒道:“你还没告诉我,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陈侧柏顿了下,不冷不热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陈侧柏单手按了按眉心,口气漠然:“就是不知道的意思。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可能是想挽留你,可能是想让你同情我,可能是想恐吓你,又可能是想让你知道……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秋瑜更加莫名了:“挽留我?为什么要挽留我?” 陈侧柏放下手,看向她。 这一刻,她终于感到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作为低维生命,她本该无法感到陈侧柏的视线,但陈侧柏本人还在维世界,于是形成了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他既真切存在于维世界,又完全凌驾在维世界之上。 就连他投过来的目光也是如此,完全凌驾在她之上,似乎在一秒钟内将她内脏、血管、骨骼、生物大小分子全部剖析了一遍。 “因为你会离开我。”陈侧柏淡淡地说。 “……”秋瑜没跟上他的思路,一脸疑惑,“离开你?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陈侧柏看着她,语气似不抱任何希望:“难道你会跟一个窥视你、恐吓你、对你具有绝对控制权的人在一起?” “当然不会。” 哪怕早已知道她的答案,他的眼底还是顷刻间爬满了可怖的红血丝,翻涌着沉冷的戾气。 极端的狩猎欲与掌控欲,再度蠢蠢欲动。 ——捕猎她,控制她,强迫她。 希望破灭。 那就再创造一个希望。 反正对于另一维度来说,时间已不再是世界的基准,也不再是衡量生命的单位。 他可以把这里变成一个投射在维世界的四维碎片,使时间停滞。 然后,在这个空间里,永恒地占有她。 占有她。 占有她!!! 陈侧柏眼中燃烧着冰冷发狂的情绪。 秋瑜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一瞬间,他差点用这实质一般的视线去侵,犯她。 好半晌,陈侧柏才从秋瑜的身上撕下自己的视线,尽量不带感情地说:“那你还不快走。” 秋瑜却说:“不,我不走。” 陈侧柏倏地抬眼,直直地望向她。 秋瑜觉得他这模样挺好笑,从她洗澡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他在自言自语,自导自演,还不准她提问或说话。 直到刚才,她才弄清楚他在叽里咕噜什么。 原来他以为,她知道他过去的经历后,会离开他。 秋瑜攥紧手上的杯子,很想把水泼在他的脸上,让他清醒一下。 可惜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又不是某个疯狂又冲动的高智商天才。 秋瑜想了想,盘腿坐在床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说:“你过来。” 陈侧柏看着她,没有动,仍潜隐于阴影里。 秋瑜今天一直使唤不动他,有些不高兴了:“让你过来就过来!” 陈侧柏这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走到她的面前,目光垂落,一动不动地定格在她的身上。 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望向她时,那种独一无二的珍视感是她的错觉。 现在来看,并不是错觉,他是真的只能看到她。 秋瑜的心脏过电似的漏跳了一下。 ……他现在变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还是像以前一样爱她,珍视她,甚至比以前更加离不开她。 她真坏,居然非常喜欢和享受这种感觉。 并且为此心跳加速。 秋瑜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了他,随即被冻得一哆嗦——要不是抱住他,她都不知道,他的身体已变得这么冷,散发出来的寒冷气流差点冻伤她。 他一直是情绪越激烈,体温越低……所以,他一个人到底胡思乱想了什么? 秋瑜是真想痛骂他一番,只是各种激烈言辞在她的嘴里转了一圈,又化为一声笑溢了出来。 陈侧柏垂眼,抬起她的下巴:“笑什么。” 秋瑜不答,拍开他的手,在他的腿上躺了下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才说:“我今天很生气。” 陈侧柏说:“我知道。” 秋瑜听见他这副冷漠、倦怠、死气沉沉的语气就烦,忍不住给了他一手肘,没留力气。反正他现在是高维生物,挨打应该不会疼。 陈侧柏一顿,似要开口。 秋瑜立马打断他:“别说话,听我说!” 陈侧柏不作声了,看着她。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接受过基因改造,变成了另一维度的生物,可以窥视我、恐吓我、对我拥有绝对控制权,才对你生气吗?”她说,“——虽然确实很让我生气,但这并不妨碍我爱你,我真正生气的是你的隐瞒。” 秋瑜本想心平气和地说完这番话,对上陈侧柏几分困惑的眼神,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硬邦邦地问:“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瞳孔缩小到极致,完全是爬行类动物一眨不眨、冷酷而专注的眼神,“你爱我?” 秋瑜几乎要暴怒了:“这是重点吗?” 陈侧柏却充耳不闻,盯着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专注。 随着他眼神逐渐空洞恐怖,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令人不安的冰冷鬼手,掐住她的脸庞、脖颈、手腕、脚踝。 秋瑜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侧柏语气也变成森冷的审问口吻: “你爱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秋瑜嘴角微抽。 她受不了了,试图踹开那些鬼手。可她越挣扎,鬼手掐得越紧,几乎掐出可怕的青紫掐痕。 她不由怒道:“陈侧柏!” 陈侧柏看着她,喉结滑动了一下,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又似乎置若未闻。 他在她的面前,一向冷静、理性、强势、充满狩猎欲与支配欲。 此刻,他脸上却看不到半点冷静理性,狩猎欲与支配欲更是放大到骇人的程度。 假如她不爱他,这将是一幕令人感到极端恐怖的景象。 黏物质如阴湿的爬虫遮盖了吊灯的灯光,周围全是难以描述的蠕动和滴淌的声响。 整个卧室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在他怪异而癫狂的心情中崩溃、瓦解。 但她爱他,于是她无法感到恐怖。 一想到他会变得这么疯狂,都是因为她那句随口说的“我爱你”,微妙的满足感就遏制不住地在她心中发酵、膨胀。 她真是个坏种,一开始跟他结婚,就是因为一种劣根性的亵-渎-欲。 想知道,这么冷漠的人动情以后,是什么样子。 现在她知道了。 他动情的样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彻底,还要疯狂,还要性感。 她想,不愧是100%的适配度,他变成这副德行,居然也能拿捏她的性-癖。 秋瑜突然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 她轻声说:“陈侧柏,你那些手攥得我很痛……松开一些好不好?”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那些鬼手迅速松开了她。 秋瑜眨了眨眼,悄悄勾了一下嘴角。 陈侧柏眼珠转动,似是捕捉到她这一丝笑意,语调里有真切的困惑:“你在笑?” 像是在疑惑,她怎么笑得出来。 他已彻底在她面前暴露出非人的特质,暴露出深沉到令人悚然的感情,她却对他露出一个与之前无异的甜美笑容。 是冷笑,嘲笑,还是什么? 陈侧柏不觉俯身,镜片后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她的脸上。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有多么变态。 像是要用薄刃似的目光,剖开她的肌理血肉,以一种冷静而疯狂的科研态度,研判她脸上每个一闪而逝的微表情。 秋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脏怦怦狂跳,禁不住摘下他的眼镜,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却没有消失,仍然黏缠在她的身上。 秋瑜只好用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颈,仰头,飞快地啄了一下他的唇:“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告诉你,为什么爱你了。” 目光立即消失了。 秋瑜又想笑了,忍住:“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爱你。” 陈侧柏不语,搂住她的手臂却瞬间收紧了。 秋瑜背脊一寒,总觉得他的手掌随时会碰触到她的骨骼,连忙大声喊道:“难道你能说清,你为什么爱我吗?爱本来就是说不清的!” 陈侧柏的手松开了。 为防止他再做出一些危险的举动,她琢磨片刻,起身,一把扯下他的领带,两下绑住了他双手。 陈侧柏瞥一眼自己的手,朝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秋瑜警告说:“在我说完之前,不许挣开,不许说话,更不许拿你……其他手碰我。听懂了吗?听懂就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