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呸! 五月二十六。 寅时末,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 往常像只勤劳小蜜蜂般的猫儿,今天睡的沉了些,以至于陈初穿好了衣服,猫儿才将将醒来。 眼瞧官人即将出门,猫儿赶忙爬起来边穿衣边道:“官人醒了怎不叫我呢.” 陈初回身将猫儿按回了床上,抬手在猫儿小脸上摩挲几下,柔声道:“刚刚卯时,你再睡会。我这回走,快则一两月,最迟半年便回,家里又要辛苦娘子操持了.” 大脑尚未完全重启的猫儿,温顺的在陈初手掌中蹭了蹭脸蛋,低声呢喃道:“猫儿晓得,家里的事,官人尽管放心.” 稍稍温存片刻,陈初下楼取了那柄锟铻刀,走出涵春堂。 外间月朗星稀,清爽晨风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大步去往前宅时,却在垂花门旁遇见了一身红衣的蔡婳。 蔡婳仰着头,望着微微摇晃的灯笼出神,似乎是在等人。 “起床这么早?” 侯府女眷中,蔡婳最爱赖床,今日却寅时末起床,让人惊奇。 蔡婳却没好气的给了陈初一个眼白,“我若不在此等你,你是不是便径直走了?” “昨晚,我不是已与婳儿道别了么?”陈初不由笑道。 今日陈初率军开拔,昨晚一家人一起吃饭,道别的话早已叙过。 “难道路安侯便没别的话单独与我说?” 看来,蔡婳对昨晚的告别不是很满意。 陈初想了想,认真道:“此次铁胆留在家里,我已交待过李骡子,城中动向他会每日报与你。总之,城内若有甚变故,你们莫害怕.” 这些事,陈初昨日已说过一遍,今天算是又重复了一回。 “就这?”蔡婳依旧不满意。 “还待怎样?” “你过来” “怎了?” “亲个嘴再走!” 卯时二刻。 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一抹鱼肚白。 前宅经过短暂喧嚣,已重新安静下来。 后宅,有些早起的丫鬟,挑着灯笼、迈着轻盈碎步穿梭在院内。 蔡婳在花园内随意闲逛,即将进入盛夏,园内植被茂盛,假山旁的紫薇花骨朵沾了几点晨露,含苞待放。 苗圃内的粉白绣球花,在微曦晨光中吐蕊怒放。 挺不错的精致,蔡婳却心不在焉家还是这个家,园子也还是这个园子,一花一草、一木一石并未变化。 但宅子里的男人走了,蔡婳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看任何美景都觉索然无味.就连那迎风盛放的绣球花,都变的招摇起来。 兴许是绣球花得意的嘴脸惹了蔡婳不快,这歹毒女人伸手将那花朵揪了下来 茹儿看出辣手摧花的三娘子兴致不高,不由打了个哈欠,嘟囔道:“三娘子,若不想逛,咱们就回青朴园补个回笼觉吧,寅时中便起床了,你不困么?” 听了茹儿的提议,蔡婳往青朴园看了一眼,余光却瞥见涵春堂卧房的纱窗内已亮起了灯火,便临时起意道:“走,找令人去.” 涵春堂,二楼卧房外,白露紧张兮兮的站在门外。见蔡三娘子上楼,如同看到了救星,忙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蔡婳闻言,不禁错愕道:“哭了?啧啧啧.都做了侯府夫人的人了,男人出门还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 茹儿却没忍住瞄了蔡婳一眼,心道:三娘子还说令人哩,你是看不见自己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拿无辜绣球花泄愤 少倾,卧房门扇微响,蔡婳入内。 却见,在外愈发端庄的赵令人,此时只穿了素白里衣,双臂抱膝缩在床角。 硕大的梨花木大床,和娇小身形形成了强烈反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娘走丢了呢。 见猫儿这般没出息,蔡婳心中失落瞬间痊愈,不由笑嘻嘻走上前。 将脑袋埋在臂弯中的猫儿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的咕哝道:“我不是说了么,晚些再起床,白露你先忙别的呀” “嘻嘻,小野猫哭了呀?” 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猫儿一跳,下意识抬头却看见蔡婳凑在自己耳旁,一脸坏笑。 猫儿赶紧用手背胡乱在脸上蹭了蹭泪珠,埋怨道:“大早上不在你那青朴园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呀!” 这次,蔡婳罕见的没和猫儿斗嘴,却见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支绣球花递到了猫儿脸前,“喏,某人想官人想哭了,送朵花安慰一下.” “才不是呢!” 猫儿否认归否认,却依旧伸手接了蔡婳递来的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淡淡花香和晶莹晨露,果然让心情好了许多。 “不是?不是那你哭什么?” 蔡婳一个旋身,直直趟倒在了花梨木大床柔软的褥子上,不依不饶追问道。 抱膝坐在床角的猫儿想了想,小脸上一片落寞,软绵声线里尽是懊恼,“哎,明知官人今早要去做事,我却贪睡耽误了给他煮饭.我生自己的气,便气哭了。以前,他每次出去做事,都要我下面给他吃” “嗐,反正昨晚他下面给你吃了,都一样的。” “昨晚?我没吃面” 刚说半句,猫儿便从一脸浪笑的蔡婳脸上看懂了端倪,霎时霞飞双颊。 猫儿再也不想做一个秒懂的女孩了 “你能不能正经些呀!”猫儿羞恼。 “我哪里不正经了?”蔡婳脸上浪笑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变作了无辜、单纯、懵懂。 “你装什么!老不正经!” “噫!赵猫儿,我可告诉你,你可以说我不正经,但不能说我老!” “就说,蔡婳你老不嘶,哈哈哈,别抓我痒痒肉” 两人在滚做一团,互相攻击腋下,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后,两人不知何时又重归于好,竟蒙了一张被子,躲在被窝里说起了难以对外人道的悄悄话 门外的白露见此,放心的带上了房门,向茹儿感叹道:“还是蔡三娘子有手段,这么一会便将令人哄开心了。” 同日,卯时。 已在城南校场整训数月的淮北七军中的五军一万七千余将士,随陈初低调出发。 整个蔡州一府六县内只剩了刘四两的靖安军、以及沿江布防的宁江军大部。 此次出征,刚刚经历过一轮扩军的淮北五军中,新兵占了六成。 去年平贼后,老兵们得来大笔封赏的事迹,传的人尽皆知。 蔡州周边,哪个村子没有一两名原本穷的叮当响、近一年却忽然有钱盖房娶妻的淮北老兵。 无形中,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的老兵们,便成为了榜样。 是以,新兵们对出征毫无惧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除了武卫军火头兵杨雨田、许小乙、秦盛武、康石头等人逶迤前行的队伍中每人背着一口黢黑铁锅的,便是他们的独特标志。 杨雨田表示,这样的军旅生涯始料不及,很操蛋! 随后几日,淮北军保持着每日行进四十里的速度,不疾不徐往东北方向进军。 平日拉练,轻装前进的情况下,淮北诸军中最精锐的镇淮、武卫两军步卒可日进百里。 便是彭二、吴奎等人新扩编的广捷、保雄两军,也可日进八十里。 日行四十的行军速度,对淮北军来说小菜一碟。 将士们只大概知晓是要前往山东路平叛。 六月初三,大军行经亳州,当晚扎营鹿邑县北。 北去二百余里 夜里亥时。 这个时辰,劳碌了一天的普通百姓大多已进入梦乡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说来浪漫平和,但背后的实情却是百姓们舍不得夜里点灯,清汤寡水的饭食也不支持人们熬夜。 只有睡着了,才不会觉着肚饿。 但属于权贵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齐都东京,灯火不夜。 丰乐楼,城内最顶级豪奢的消金窟,因河北叛军兵临卫州的消息闹的人心惶惶,比平日冷清了许多。 亥时二刻,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自丰乐楼后巷角门入内,直至驶进一座独立院落,才停了下来。 随后,齐国三皇子刘螭从车厢内探出头来,早已等在外头的丰乐楼东主向强随即低声道:“蔡先生他们已经到了。” 刘螭点点头,下车前再次警惕的四下看了看。 见此,向强道:“螭儿不必多疑,这丰乐楼里里外外都是咱自家人在打理,不会有事。” 世人皆知丰乐楼背景强横,却少人知,此处东主正是当朝向贵妃的胞弟。 少倾,一身便服的刘螭步入堂内。 已等在此处的两人起身见礼,年纪大的那人蔡先生,年轻的是李先生。 这早已不是双方第一次见面,所以短暂寒暄后迅速进入正题。 “殿下,若无意外的话,淮北军今夜应已抵达离京只有二百六十里的亳州鹿邑北.” 蔡源话未说尽,意思却已十分清楚,那便是.路安侯三日内可抵京城,此时已是绝佳之机。 刘螭却只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晓,却未做任何表态。 他这幅黏黏糊糊的态度,让李科烦躁不已二人进京已有两月余。 这三皇子明明对大位垂涎三尺,但李科和蔡源与他接上头后,刘螭先是说自己并非嫡长子,恐声望不如鲁王。 随后,陈州就闹出了项城一事,鲁王刘麟民间风评一落千丈。 接着,刘螭又顾虑刘麟掌控的泰宁、靖难两军驻在东京城外,不敢轻举妄动。 然后,就有了河北路叛军兵临卫州,刘麟率靖难军离京拒敌 接连帮他解决了这桩麻烦,可刘螭又讲,如今与他亲近的禁军头领李忠,只有一万军士,担心受不住刘麟反扑,希望路安侯所部能靠京城更近一些,以确保事发后可迅速驰援。 于是,蔡源便带来了如今陈初距京只有二百多里的消息。 可看着眼前这情形,刘螭又迟疑了 ‘优柔寡断!不足为谋!’ 李科若不是碍于对方身份,只怕早就骂出来了,便沉声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鲁王离京,机会稍纵即逝!若再拖下去,待鲁王挟胜而归,万事休矣!” 刘螭依旧不言语,李科不由自主加重了语气,“鲁王与皇后的心胸气度,想来殿下最为清楚!若等到皇上龙驭宾天那日,鲁王继位,殿下便是想当个闲散王爷亦不得.” 这话说的自白不客气,刘螭眉头微微一皱,不过他尚未开口,那陪在一旁的向强却率先呵斥道:“放肆!你如何敢这般与殿下讲话!” 向强一开口,刘螭反倒舒展了眉头,做足了宽仁大度的姿态,摆手道:“无妨,李先生说的也是实话,若非鲁王咄咄逼人,我怎会作此打算啊.” 说罢,装模作样的拭了拭眼角。 就算李科方才惹刘螭不快,后者也不能责罚于他。 毕竟,整个大齐在外领军的军头,路安侯是唯一一个私下对他表过忠心的将领。 文人不可信,武人的嘴同样能骗鬼。 刘螭自然不会因为陈初几句话,便以身家性命相托。 如今他之所以敢和陈初的谋划此等泼天大事,只因路安侯此时和他处境一样 刘麟登基后,刘螭过不好,但疯狂得罪了刘麟的路安侯,照样没好果子吃。 这才是刘螭敢信任陈初的基础,大齐只两名皇子,陈初抗拒鲁王,便只能支持他刘螭了。 一阵难堪沉默后,蔡源慢条斯理的开口了,“殿下,如今形势,路安侯能帮殿下做的,都已做了。若殿下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咱们便等着引颈就戮吧。路安侯虽与鲁王有隙,但他一个领兵将领,便是鲁王也需三思。 若真到了事不可为之时,路安侯大不了领兵降周.可殿下您普天之下,还有容身之地么?” 蔡源比李科说的更直白,那向强脸色一沉,又要训斥,却被刘螭提前摆手拦下。 刘螭在蔡州待过,知道这老头和路安侯关系特殊,不可轻易得罪。 沉吟片刻,刘螭一叹,道:“蔡先生,虽然鲁王带单宁圭的靖难军离了京,但城外尚有郦琼的泰宁军啊!有他在,我心难安啊!路安侯若有法子再将他支开,我便有了十成把握!” “.” 你担心鲁王声望,路安侯帮你打击鲁王名声。 你担心城外驻军,路安侯帮你支开一部。 剩下这泰宁军,还要指望路安侯 路安侯是你爹么? 数次接触下来,李科对龙种皇子的滤镜彻底粉碎,心中十分看不起这既想吃果子,却又瞻前顾后的刘螭。 却因身负重任,李科未表露丝毫情绪,反而和蔡源对视一眼,最终由后者道:“殿下,调离郦琼怕是有些难,但.却有法子帮殿下除了他!” “当真!” 刘螭脱口而出,随后却又想到了什么,赶忙道:“你们除掉他可以,却不能让旁人怀疑到我!” “.” 都甚时候了,还他妈害怕被人怀疑.若事成登基,便是天下人都怀疑你,谁又敢说你一句? 若事败,你便是一只纯洁小白兔,你那兄长也得将你炮制成麻辣兔头! “这是自然.”蔡源道。 “好!那便请蔡先生安排吧!只要能除了郦琼,宫中之事我自会安排好!”刘螭终于下定了决心。 亥时末。 双方分别前,心情不错的刘螭忽道:“蔡先生,我记得路安侯夫人有位妹妹是吧?” 蔡源一愣,随即道:“回殿下,令人之妹年纪尚幼,不及金钗之年。” 不及金钗,是说女子还不满十二岁,蔡源是人精,刘螭一开口,他便猜到了意图。 不想,那刘螭听了却丝毫不以为意,径直道:“再过个两三年,便也长大成人了。蔡先生帮我向路安侯讨一份令人胞妹的生辰八字,我来算一算.” 讨要女子八字,目的已非常直白 其实这也好理解,若此次事成,陈初的实力不知又要膨胀多少倍,一个外地军头太过强横,龙位之上的人自然不安。 若靠联姻和他结成连襟,也算加了一层保险。 别看刘螭优柔寡断,但想的倒深远.尚未登基,已操起了皇帝该操的心。 一旁的李科出身桐山,自然见过虎头,不知怎地,想起那纯真小丫头,再看看这刘螭,李科对他的观感由无感、鄙夷忽然转变成了厌恶 夜深,蔡源和李科回到四海商行在京城内刚开的客栈,后者将今夜谈话内容转换成阿邋伯字码秘本,准备明日用四海商行东京店的信鸽传信。 忙完后,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终于在子时半披衣起床,抱了一坛酒敲响了隔壁蔡源的房门。 睡眼惺忪的蔡源见此也不恼,只是笑着将那坛酒收了起来,低声嘱咐道:“身处京城,不可有片刻疏忽,这酒就别饮了,老夫帮你收着,待回家了再还你。” 虽是初次共事,但不管是行事风格、还是侯爷丈人的身份,蔡源都是一个值得李科尊敬的老头。 所以他的话,李科听了,放弃了饮酒的打算。 可心里的纠结,终于没憋住,“蔡叔,虽说侯爷的安排,不该我置喙。但这三皇子不管是品性,还是性情,哪点值得咱们助他了!我想不通!” 李科别着脑袋,生闷气一般。 见此,蔡源却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咱们助他不假,但谁说助他登基了?” “啊?”李科似乎听懂了,又不是太懂。 再问下去,蔡源却只笑,甚也不讲了 六月初七。 四海商行东京店收到了南边来回来的鸽信,李科上次去信,已汇报了刘螭打听虎头八字的事,顺便问了东家,若刘螭再问,该如何回应。 但拿到鸽信后,李科却一阵呆滞,随后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这次的鸽信,连阿邋伯字码都没有用,也省了翻译。 那鸽信中只有一字,却清晰明确的传达了陈初的态度。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