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请君入瓮 六月初七。 夜,庆宁宫寝殿。 半个时辰前,皇后钱氏、吏部尚书钱亿年一同前来探望刘豫。 说是探望,实则是试探。 看来,白日里招李邦彦等人议储的消息引起了后党的警惕。 钱氏先是寻了个由头将向贵妃训斥了一番,随后提议皇上移驾,由庆宁宫搬去宝慈宫。 刘豫不置可否,暂未表态。 戌时中,钱家姐弟离开后,刘螭来到寝殿。 因方才皇后稍显强硬的态度,刘豫情绪不佳,刘螭主动上前帮父皇按揉小腿。 这番孝道举动,让患病后就没怎么笑过的刘豫露出一抹慈爱笑容,却因口眼歪斜,致使笑容有些变形。 寝殿内烛火昏昏,恍惚间,刘豫不禁想起了当年身为周官时的情形。 那时他一妻四妾,钱氏虽跋扈些,但好歹维持着一家人表面的和睦体面。那年三姨娘所出的刘家二子早夭,钱氏也着实跟着伤心过一阵。 不像如今,看到螭儿时,那厌恶情绪都不加掩饰。 想到过去,刘豫忽然忆起那名温顺、却在家中存在感最低的四姨娘.已经去世十来年了吧。 刘豫仔细想了一下,才记起她叫做湘君,还为他诞下了嘉柔。 嘉柔这么多年里,好像除了过年时的匆忙一眼,已有许多年没有单独与女儿说话了。 正想着明日唤女儿过来看一眼,余光却瞥见儿子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是在啜泣。 刘豫无声一叹,抬手敲了敲榻旁的沙盘,待刘螭抬头,父子之间一番凝视 刘豫知道儿子为何哭泣,目光尽是深深的无奈。 这目光,惹得刘螭心中大恸,不禁泣道:“父皇,有了今日一事,往后大哥和皇后娘娘更加容不得我与母妃,儿当如何是好” 刘豫沉默片刻,忽然拿起竹笔,在旁边沙盘上艰难写道:吾儿莫怕 这四个字登时引得刘螭情绪失控,大声哭了起来,口中连呼,“爹爹,爹爹” 此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 可刘豫接下来写出的内容却让刘螭迅速平静下来。 ‘吾儿莫怕,父皇封你为淮王,托庇于路安侯,可衣食无忧’ 这,大约就是刘豫给儿子准备的后路。 鲁王登基前,让三子提前去外地就番 但‘衣食无忧’岂能让现今的刘螭满足? 更何况,托庇于路安侯又算的甚好归宿.寄人篱下的日子从不好过。 刘螭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望向父皇,喃喃道:“父皇,儿真的没机会了么?” 刘豫目光中不乏舐犊之情,最终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他有许多话想和儿子说,比如眼下局势,若强行为之,不但大齐会生出动荡,便是你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在两可。 事不可为时,该认输就得认输。 刘豫觉着儿子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这边,刘螭低头沉默许久,忽而起身从床头拿起面帕擦了擦脸上泪痕,再看向刘豫时,脸上已是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 “父皇,你知道伱错在哪儿么?”刘螭边认真叠帕子边突兀的来了这么一句,口吻隐隐讥讽。 “.”刘豫不明白儿子为何忽然这般和自己说话,不由微张着嘴巴,口涎顺颊流淌。 “哎~” 刘螭叹了一声,在床边缓缓坐了,边温柔帮刘豫擦脸上口水,边道:“你错就错在不该给儿许诺你给不了的东西啊。当年,父皇若有意让儿继承大统,就不该迫于钱家威势,给大哥统兵之权.若父皇无意让我继承大统,便不该整日说那些‘螭儿肖父’之类的屁话,惹得皇后和大哥视我为眼中钉 父皇,你说,如今局面到底是谁造成的?哎,我去过淮北,百姓们虽不敢说,却都觉着父皇不是位好皇帝。他们却不知,父皇却连一名好父亲都算不上” 杀人诛心啊! 子不言父过刘螭的话,将刘豫刺激的浑身发抖,颤颤巍巍伸出右手,似乎是想抽刘螭一巴掌,却始终抬不到刘螭面庞的高度。 努力半天,刘螭随意一挥手,便将刘豫的胳膊打了下去。 接着,刘螭低头死死盯着刘豫,眼神逐渐疯狂,“父皇!既然你已落了昏君之名,便将这大齐交给我吧!儿定当精励图志,不使我刘家因父皇蒙羞!” 说话间,刘螭拿在手中的帕子慢慢掩上了刘豫的口鼻 “!” 逆子! 大惊大惧之下,刘豫爆发出了最后一丝潜能,疯狂挣扎。 虽瘫了身子使不出多大气力,总算弹腾出些动静。 或许是外间有人听到了,只见殿门开了一条缝,闪进一人,又迅速闭合。 刘豫余光看见,来人正是与他恩爱有加的向贵妃 不由挣扎的更剧烈了,似乎是要向贵妃亲眼看看自己这儿子竟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那向贵妃却紧张的左右看看,三步变作两步快走至榻边,死死摁住了刘豫不住弹腾的双腿。 “螭儿!快些!趁现在外头都是咱的人!” 只这一句,正在拼命挣扎的刘豫忽然安静下来 向贵妃似有所感,抬头看去却见,被儿子死死捂住口鼻的刘豫静静躺在哪儿,不挣扎了,也不反抗了。 就那么睁大着双眼,望向被自己宠了二十多年的女人。 两行浊泪,缓缓溢出眼角,滑入苍白鬓间,最终消失不见 阜昌十一年六月初七,亥时一刻。 皇帝大行。 东京东南二百七十里,归德府,宁陵县。 近来行军颇为缓慢的淮北军今夜驻扎城北。 陈初携武卫军指挥使项敬、黑旗军指挥使周良等淮北军高层巡视营地。 亥时二刻,东北夜空一颗流星转瞬即逝。 陈初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他本不信鬼神之说,却为求个心理安慰,特招来随军大夫无根道长卜了一卦。 自打师弟出事,无根已轻易不为人卜卦。 但路安侯相邀,无根也只能破例。 “侯爷卜凶吉还是卜前程.” 起卦前,无根问了一句,陈初稍稍沉吟,看向了西南夜空,道:“帮我算算家里怎样吧。” 无根一番摆弄,得出一个‘坤卦生体’,曰:主有田土之喜,或得阴人之利 陈初听不太明白,总之,照无根的意思,家里没什么麻烦,或许还有喜事。 陈初稍稍心安,如今受限于信息传递速度,他明知东京、蔡州都将有大事发生,却不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免让人挂牵 西南四百里。 蔡州,洒金巷侯府。 忙碌穿梭在后宅的丫鬟婆子,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意。 下午时,近来时常感觉疲倦的令人,请王女医号脉,却号出了喜脉 谁人不知,子嗣问题一直是令人的一块心病,这下,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 只可惜,侯爷不在,没法办第一时间分享这个好消息。 涵春堂卧房,猫儿打赏了一帮起哄道贺的丫鬟,让众人先去了外边。 屋内只剩了她、蔡婳和玉侬。 “好巧不巧,竟赶到了今日” 猫儿欣喜的同时,却明显带了一丝顾虑。 “来的早晚都是正当时。说这些作甚” 蔡婳酸道,猫儿知道摆着一张酷脸的蔡婳怕是羡慕的要死,便也不和她计较,只担忧道:“据李骡子所报,城外那些人今晚就要动手了,这孩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咯咯,姐姐肚子里的娃娃肯定是个喜欢凑热闹的” 玉侬讲了句不太可笑的笑话,蔡婳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只有猫儿配合的笑了笑,免得玉侬太过尴尬。 蔡婳收回目光后,却道:“王女医说坐胎未稳,不要奔波劳累,你就在家好好歇息吧。外头的事,我去办.” 猫儿心知今晚事情不小,本应由她代表侯府汇合陈同知等人共同坐镇,但忽然得知盼星星盼月亮的孩儿已降临腹中 她终归不是蔡婳那般女强人的性子,骨子里为陈家延续香火的传统思想,让她分外小心,最终几经踌躇,还是决定留在家中安胎,“那便辛苦蔡姐姐了,坏人歹毒,刀兵无眼,蔡姐姐小心着些。” “我又不傻,不会往前凑的。” 蔡婳说罢起身,临出门时却对玉侬交待了一句,“待会你抱着小元宝来涵春堂,和猫儿待在一起吧。侯爷不在,你便要保护好猫儿” 玉侬一听这个,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噌一下站起来,庄重道:“蔡姐姐放心,有玉侬在,便不会让姐姐损了一根寒毛!若有贼人进府,我便与他们拼命!” 玉侬视死如归的模样,逗得猫儿和蔡婳同时一乐,后者笑嘻嘻伸手捏了捏玉侬的脸蛋,道:“哪有你说的这般吓人。咱偌大侯府,还轮不到你来拼命.” 亥时二刻。 蔡婳带着宝喜出了门,一刻钟后抵达官舍夏翠园。 夏翠园前厅内,陈家兄弟、西门恭、徐榜、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蒋怀熊、靖安军指挥使刘四两皆在。 几人看到蔡婳入内,不由一愣。 此时蔡婳手提靡草刀,身边跟着宝喜那靡草刀是陈初以前的随身朴刀,宝喜又是陈初亲兵出身。 一人一物,都表明了蔡婳是代表谁出现在了此处。 大伙奇怪的却是,今晚按说该令人露面的,怎换了蔡三娘子 也不是说她身份不够,毕竟蔡婳既是蔡源女儿,又是陈初家眷,能同时代表两家的身份甚至更有份量。 但,她毕竟是侯府姨娘,遇到大事,正室夫人不来,却由姨娘在此,总透着那么点不对劲。 不免让人多想 蔡婳媚目一扫,便猜到了众人心思,故意等了几息才解释道:“令人有孕了,今晚不安生,便留在府里歇息了。” 这个消息,登时在前厅引起一阵小小骚动。 特别是鹭留圩佃户出身的刘四两,用眉飞色舞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只是,这喜讯发生在眼下节点,总有些违和。 倒是陈景安想的多些,不由道:“三娘子,侯府安全可布置妥当?” “无碍,侯爷出征前留下了亲兵营。现下亲兵营沈虞侯带了三百将士,已在侯府藏好,只待瓮中捉鳖了。” 蔡婳的回答,却又引起了陈景彦的担忧,“三百将士在侯府,安全自然无虞。但他们今夜的目标便是侯府和府衙,若侯府起了厮杀,惊到令人亦是不妥,毕竟令人有了身孕,不如让令人提前去往别处躲一躲吧” 蔡婳闻言,扫视屋内几人,忽而眯眼一笑,道:“我家侯爷带兵出身,我侯府女眷也不是大门不出的娇柔娘子。如今他在外征战,保家护宅便落在我等女子身上我陈家人,就在侯府,哪儿也不去!” “好!三娘爽利!有几分五弟风采!哈哈哈.” 西门恭抚掌大笑! 其余诸人也不禁露出一丝敬佩神色.扪心自问,他们几人的家中女眷,若男人不在家的情况下得知夜里会有恶人袭击,能不被吓瘫已属难得,哪还敢继续留在府中。 这侯府里的女人,果然和别家女眷不一样 一旁的徐榜想了想却道:“令人有了身孕,的确不宜再受惊扰。陈先生,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将那吴维光等人直接捉了,岂不省事?反正那驿馆中也只有一百多军士” 陈景安却摇了摇头,道:“他们先动手,咱们就占了‘平叛’大义!日后才好和朝廷讨价还价.再者,若惊了城外那帮怀远士绅也是不美。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趁此将他们一网打尽,往后这淮北,就算彻底平定了。” 陈景安的想法,既复杂又简单.吴维光等人想要趁路安侯不在蔡州,控制侯府家眷献与鲁王,以此彻底控制陈初、控制富庶蔡州。 但这只是计划,待他们动手了,才能算作‘犯罪未遂’。 若事成,鲁王得了淮北军又得蔡州地,人地两得赚的盆满钵满。 若事败,这攻击大齐侯府的罪名,便是鲁王也不敢硬接。 到时,淮北系便有了和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 要不是陈初和吴家私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这吴维光也不愿行此险招。 蔡州众人之所以还愿费如此大的气力请君入瓮,只是为了维持和齐国朝廷的表面和谐。 若他们知晓,今晚东京庆宁宫内已发生了一桩足以改变天下局势的大事,早不这般麻烦了 总之,天下势,浩浩汤汤;天下事,纷纷攘攘。 身处大局中的每个人的每个决定,都会将局势导向一个难料的方向。 亥时末,最后议定各项事,众人各司其职,散布各处。 告别前,每人都向蔡婳道了声喜 这声‘喜’是道给陈初和猫儿的,两人不在,只能由蔡婳代为转达。 蔡婳很烦以前,家里还有猫儿和她作伴,如今猫儿也有了,剩了她一个。 老娘杀人都会,下个崽子还能难住我么? 是夜,子时末。 城内,一片黑寂的驿馆内,百余军士静悄悄站在屋内,披甲执锐,整装待发。 城外,数艘今日刚刚靠岸的五百料商船上,一名名青壮鱼贯而下。 洒金巷,侯府。 六进后宅,一身红衣的蔡婳独自坐在院子中的大椅上,靡草刀横在大腿上,便是不会任何功夫,此时蔡婳身上也裹了一层犹如实质的煞气 她身后,一身银甲的铁胆拄着亮银枪,凹凸身材却站定如松。 丑时二刻,东方城门处忽然遥遥传来一阵嘈杂,紧接,呐喊声起。 蔡婳起身,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嘟囔一句,“可算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