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皇帝下旨,因冬日宫中湫湿,颇觉湿寒侵体。 且不似先帝移驾九成宫一般,令朝臣相随,而是只携后宫前往汤泉宫。 因皇帝有旨只去小住几日,冬至前必归,长孙太尉便也没出言劝谏——就当是年节下陛下数日不朝罢了。 三省六部该怎么运转,还是怎么运转就是了。 长孙无忌于朝上叹口气:皇帝近来显然也在与他置气。 说来他也有些懊悔,之前中秋、重阳两宴皆不至,皇帝给了药材补品做台阶,他也没有走下来。 如今皇帝在朝上待他,也不似从前亲近。他往立政殿去,都得先通传而候见。 既如此,或许皇帝去汤泉宫待些日子散散心也好。 长孙无忌想:待陛下归来,再与陛下切谈此事吧。 听闻皇后要随驾温泉宫,魏国夫人再次入宫——命妇入宫需递名刺给皇后,皇后准了便可入宫。 王皇后自然不会驳生母的名刺,每次都愉快准了。 她颇觉宫里的日子无趣。皇帝不见她,自她不去亲蚕礼后,连宫务也不令她掌。 可就算是作画,也得有景有情可做。 而她入宫十年,所见的只有大差不差的皇城或是行宫景色。以至于她提笔,画的还是与昨日的飞鸟或是年年相似的花。 于是母亲或是舅母入宫陪她,王皇后就很高兴。 这回因要去温泉行宫,兴头更高涨一些。 见了魏国夫人便先笑道:“先帝二十二年修成温泉宫,我还一直未去过呢。这回倒是可以去瞧瞧了——据说骊山是三皇旧居,绣岭温汤犹如画境!” 王皇后对出游有多欢喜,魏国夫人见了就有多发愁。 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跟女儿换一换。 魏国夫人拉了皇后坐下:“娘娘别光惦记着去骊山游玩,这一去汤泉宫,虽然日子短,但朝臣皆不随行,命妇自然也不至——我都没法进宫护着娘娘了。” “那武宸妃独宠惑上,如今膝下又有儿女,她如何不觊觎皇后之位,如何不替她儿子想着太子之位!” “这一年多,若不是我时常进宫,帮着你训斥弹压武氏,她还不翻了天去。”魏国夫人叹气:“偏生她又是个奸滑之人。原本我想着,她今岁又得一女,娘娘为嫡母,若以增公主出身为由,将公主记作嫡出抱养过来,也好压着武氏少动歪心思。” “谁料她倒是打的好算盘,勾连太史局,以公主早产体弱,幼年不宜养于宫中为由,竟然将女儿送了出去。” “这样的荒唐事,皇帝居然也准了。” 魏国夫人如今说起武宸妃来,真是满腹抱怨,又担心女儿是个直脾气,在宫里只怕要被这位阴险狡诈武宸妃一天坑三遍! 皇后见魏国夫人愁的这样,就拿出之前魏国夫人的话来反安慰道:“母亲之前不是与我说过吗?横竖刘氏也病得起不来,太子都算养在我膝下了,如今太子占了长子和半个嫡子,又有舅舅太尉等人护持——这才是我终身的依靠啊。” “舅母也说过,只要太子在,陛下的心意也没那么要紧。叫我不必与武氏争宠,看好太子就是了。” 王皇后还发散了下思维,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劝魏国夫人:“且陛下这人吧……” “母亲忘了?当年陛下也曾看重淑妃,她膝下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人还都说皇帝想立她的儿子素节做太子呢!结果武氏一进宫,陛下立刻就转了心思。” “故而我倒觉得母亲别这么愁,陛下就是这种心思难测的奇人,谁都不知他在想什么。今日母亲愁武氏,明日怕不是又要愁‘六’氏了。” 魏国夫人无奈点头:“但愿如此。” 担忧中也有几分欣慰:“好在娘娘心大想的开,从来不计较帝宠。” 之后又想到一件要紧事:“方才皇后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此番太子并不随驾行宫,娘娘走之前且得安排人看好太子才行。” 皇后想了想:“可派谁去好呢?隶芙……我得带走吧。” 魏国夫人点头:“隶芙可得跟着皇后。”想了想紫薇宫中人,确实都不可靠,魏国夫人不禁皱眉道:“可见武氏可恶!手里把持着掖庭与殿中省,这宫中竟无可用可信之人。” “罢了,宫人不可靠,还是自家人可靠。” 世家仆役都是世代为奴的,全家都在奴籍,在魏国夫人看来,自然比宫中宫人可靠。 冬日的夜黑的早。 才敲过暮鼓,天就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立政殿。 皇帝与媚娘皆换过大氅,正要出门,却见鱼和入内。 他走到近前低声回禀道:“陛下,魏国公府送了两个婢女入宫,是紫薇宫的宦官去门口接的,直接送到了东宫。” 皇帝原在给媚娘理顺兜帽上略有些缠在一起的绦子,闻言手一顿。 外戚之家送人进东宫? 皇帝低头正好与媚娘四目相对。 彼此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思绪。 许多时候魏国夫人的操作(尤其是去年亲蚕礼之事),让媚娘都要停下来怀疑一下:不,一定不会这么蠢的,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她没有看透的阴谋。 然而事实证明,人与人之间想法差异之大,有如鸿沟。 她的谨慎防备,简直是屡屡媚眼抛给瞎子看。 此时媚娘眼波流转似水上涟漪,笑道:“有时候我都觉得,魏国夫人怕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心中是极向着陛下这位女婿的,大义灭亲也顾不得了。” 皇帝大笑:“媚娘好促狭。” “走吧。” 他们准备看过女儿,吃一顿火锅再走。 皇帝每回到姜宅看过女儿,都觉安心。这小小的宅院,处处有条不紊,给他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 就像是……他想起曾经母后还在时,他在父母身侧的安稳。 皇帝才亲手抱了一会儿小公主,就见孩子乌黑的眼睛慢慢迷糊起来,然后小脑袋歪向他,靠着他的前襟睡着了。稚子靠在胸前,让他觉得胸口压着一份沉甸甸却令人欢喜的重量。 姜沃从皇帝脸上看出了‘啊,朕心都化了’的心情。 皇帝又抱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将女儿放在栏车里,嘱咐乳母看好。 火锅热气氤氲中,皇帝问起正事。 先问起崔朝:“这些日子你也留心看了——若是朕要动魏国公府和柳家,世家内会如何?” 崔朝道:“世家也从来不是一心。陛下应当记得从前我被逼婚事,其余世家也愿意看崔氏热闹,卢寺卿当时还跟着落井下石了一把。” 姜沃夹了一块米糕。 是,只要不动世家集体的大饼,比如《氏族志》这种‘集体踩踏世家’的大事,他们也是各有各的算盘。 “因陛下近日待太尉实在冷淡,连族长都私下找过我一回。”崔朝笑道:“我便按陛下的意思略微透漏了一些——陛下与太尉总是舅甥是至亲,磕绊后也就过去了。倒是魏国夫人与柳相,多仗中宫与东宫,不甚恭谨,甚失圣心。” 又道“其实族长对柳相,也是颇有微词啊。” 可不是嘛,论起资历来,十年前就代‘兵部尚书’的崔敦礼,是比柳奭要深的,结果柳奭倒是先一步做了拜相做了中书令。 无非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外甥女——因皇后的生父魏国公又早已过世,柳奭这个舅父就跟国丈差不多了,魏国夫人凡事自然与娘家兄长商议。 世家是想皇后和未来的太子,属于世家。 但每个世家更希望,皇后和太子出于自己家! 崔朝都能想象到,若是柳家罪名成立,皇帝提出要废王皇后,这些世家倒不会在废后事上多纠缠,但会在立新后上好好争取一番。 只是必不会支持武宸妃就是了。 皇帝点头:“所以朕先动魏国公府和柳奭。” 转头对姜沃道:“朕不在京中时,就劳姜卿多看着朝臣了。” 姜沃应是。 于热气升腾中,李治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父皇带他亲征高句丽。 彼时舆图之前,父皇指着一座座高句丽城池对他说:高句丽与东突厥、薛延陀不一样,很难毕其功于一役。高句丽是一座座坚城,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 就像如今。 太尉一脉遍布朝堂,他没法一下子扫清。 只能一个个拔去。 最后……剩下舅舅。 饶是皇帝下定了决心,也不免怅然:若是父皇于九泉下得知,他第一场‘亲征’,最后的对手竟然是舅舅,不知会如何想。 十月中旬,上幸汤泉宫。 不过七八日即归。 然而,一同前去的皇后未归。 皇帝只道:“皇后体虚,去岁就于亲蚕礼前忽然病倒十数日。今年更多病痛。这回至汤泉宫,尚药局奉御道汤泉于皇后有益,朕便令皇后暂居汤泉宫了。” 朝中也无人觉得奇怪,毕竟皇后去年病得亲蚕礼都行不了,命妇们是亲眼见着的。 但魏国公府却觉不对。 魏国夫人得知此信后,立时便赶去与兄长柳相道:“皇后如何今岁多病痛?皇后娘娘自来体健,这两年岁我可常入宫,今岁娘娘连风寒都未有过。” “眼见冬至将临,陛下却把皇后独自留在汤泉宫——那命妇进宫参宴,是谁来操办?定是武宸妃了。” “此番必是武宸妃谄言进于陛下,才将娘娘孤零零扔在汤泉宫。若是长久如此可怎么好!我都怕皇后叫那妖妃暗害了去!” 柳奭也有些不安,道:“汤泉宫离长安也近,不如你递名刺入宫,请旨去看一看娘娘,见了娘娘就知到底为何了。” 魏国夫人依此而行,然而这回名刺递进宫也无用。 如今因皇后不在宫中,代掌六宫事的是武宸妃。 武宸妃毫不客气将魏国夫人的名刺退了回去:汤泉宫乃皇家行宫,未有命妇入内的前例。传话出来的官宦,还请魏国夫人勿忧也勿再屡递名刺,皇后回京后,夫人自可入宫相见。 言下之意,皇后未归宫时,魏国夫人也不必进宫了。 魏国夫人越发慌了。 她都怕皇帝让皇后‘病逝’了。 因而急忙再寻柳奭。 柳奭直接去面见皇帝,为魏国夫人请奏去汤泉宫探望皇后事,谁知也被皇帝挡了回来。 听闻柳奭也被皇帝挡了回来,魏国夫人当真是愁的睡不着觉,只好传递消息进宫,请太子向皇帝进言,向皇帝请命探望皇后。 皇帝依旧不许,道皇后宜静养。 京中偏又不知何时何处流传起皇帝要废后的流言蜚语。 魏国夫人越发惊惶不安。 柳奭亲自求到太尉跟前,请太尉出面劝皇帝,冬至已过,该接皇后回京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