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秋初,寒风乍起,天气渐凉。 城建署设在皇城左银台门之外。 姜沃在申请该部门时,就特意请了离皇城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建署。毕竟化工产品还是颇有风险。 因地处皇城之外,城建署一向是很安静的。除了当值的官吏和匠人,并不会像别的署衙一样常有朝臣路过。 但今日,城建署门口负责登记的胥吏,却见到了两位重臣一人身着紫袍金带官服,一人则是戎装银甲,正是 尚书左仆射李勣。 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 守门的胥吏一人上前迎候,一人忙入内去请姜尚书。 因有火药这种利器珠玉在前,听闻姜沃又在弄新的坚固建材,这两位大将军就一直甚为关注进度。 尤其是前几日得知城建署已经做出了砂浆后,两位大将军就特意下了名刺,与姜沃约定了日子,一起来城建署实地参观。 姜沃很快走出来。 两位大将军看到她时却略微一怔。 他们在朝上见姜尚书也多年了。 在两人,或者说在所有朝臣眼里,姜尚书一直是飘然乘云、神情散朗之人,哪怕朱紫色浓烈的官袍在身,也都被她本人压淡了。 比起宦海沉浮的权臣,她更像是一位玄门修士,多有人在世外之感。 然今日,他们却见到了外罩粗麻衣,身上甚至面容上都沾着灰尘的姜尚书。 不过她眼神晶亮至极,看起来比以往在朝上神色生动许多。 姜沃先给两位大将军分发工作服。 待两人也穿上粗麻服,她又取出一物分给两人。 “这是” 姜沃做示范先戴上,边戴边解释道“这是棉布口罩。署里面在做砂浆,粉尘大,若是不戴上口罩,经年接触粉尘对肺不好,易生重病。” 两位大将军闻言,忙戴上口罩。 姜沃来大唐之前,她的世界已经从大人到孩童都习惯了戴口罩了。此时看到两位大将军甚为生疏地学着她戴口罩,颇觉有趣。 水泥的制作过程中,确实多粉尘。若是没有防护,常年接触粉尘的一线工作人员就有极高患上尘肺的风险,最终肺纤维化难以呼吸。 其实真正的水泥厂应该带专业的防尘口罩,但以此时土法水泥的粉尘细度,带棉布口罩也是管用的。 姜沃引着两人入内。 边往里走,李勣的声音边从口罩后传出来“上月,刘仁轨从辽东送了公文至兵部,里头还提及姜尚书所要的火山灰已经又攒了一船了,继续发回登州港口” 刘仁轨作为驻外的熊津都督,主管辽东。哪怕当地无大事,也要每三月往京中兵部上公文,汇报当地一应情形。 姜沃闻言点头“好有多少火山灰都好。” 苏定方大将军闻言问道“姜尚书要火山灰做什么”他亲率兵灭过百济,也踏上过倭国,便知倭国多火山地动,所以一向以那里为穷山恶水之地。若非后来听闻那里有大量银矿铜矿,苏大将军都觉得不必驻大唐署衙于上。 银子运回来也罢了,还真不知道姜尚书为什么还让船只千里迢迢运送一些灰土。 姜沃心情甚好,边引着两位参观已经制作出来的砂浆和硬石膏,边对他们解释 能够做防水建材的硬石膏制作起来比较简单。但硬石膏的缺点却是凝结的比较慢。将硬石膏作为防水层涂抹于粮仓外,自然条件下要近一月才能彻底凝固。……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能够做防水建材的硬石膏制作起来比较简单。但硬石膏的缺点却是凝结的比较慢。将硬石膏作为防水层涂抹于粮仓外,自然条件下要近一月才能彻底凝固。 相较之下,水泥凝固可就快多了。 但水泥的制作有一桩麻烦要想由砂浆变成水泥,需要添加硅酸铝。 目前以大唐化工部门的起步阶段,完全没法大量人工合成硅酸铝。 然而这世上啊,东边不亮西边亮。有种物质是含有天然硅酸铝的火山灰。 而哪里有火山灰呢这可不就巧了倭国 当时姜沃夜里读这本指南,看到火山灰的作用时,立刻觉也不睡了,起来连夜给刘仁轨写长信刘都督,需要物资援助 姜沃讲完火山灰的用处,又将两位大将军带到一张水泥房屋的图纸前头“水泥的抗压强度很强,但在张力就是拉扯水泥的力上,就弱一些。”她的手落在图纸上,毫不避忌沾上尘土。 怕两位大将军不理解压力张力,姜沃就直接道“就是做承重的墙体可以,但是做房梁容易裂开。” “但若是在水泥凝固前,就在里面加入钢条加固,就能改变这处缺点。自然,钢铁太贵重,先加竹子也是可以的。” 这一路走来,三人哪怕穿着外罩衣带着口罩,冠帽与额上也不可避免落了灰尘。 但眼睛却都越发亮了。 尤其是李勣与苏定方,是第一次这样透彻的了解到姜尚书到底在做什么。 因而不禁心旌浮动若是将来大唐有平整坚实的道路、防水防火又稳固的粮仓、甚至是加了钢铁的城楼 对外破敌有火药,在内防守有钢筋水泥,何愁不稳 李勣大将军很快道“我知姜尚书是很注重火药方子军方保密的,但我觉得这砂浆和水泥的方子,也得同样密级才好。你这城建署门口,只有两个胥吏负责阻拦外人进入,有些不足。” 姜沃笑道“正是,若是大将军近日不来,我也要去求见了,还请大将军调拨兵士侍守。” 李勣颔首“此事交给我便是。” 他的目光深深,重新望过一遍这稍显简陋又灰扑扑的署衙。 直到出了城建署的门,李勣和苏定方两人心绪还未彻底平定说到底,他们作为武将戎马一生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四境太平吗 于是他们连马也不骑了,只让仆从牵马而回。 他们两人则自行走回皇城,一路上也好谈一谈军防事若这等建材能够大量推广开来,边防上必有大动。 两人谈过水泥和军中事,不免也谈到这位姜尚书。 苏定方从前与这位姜尚书并不太熟但他唯一的徒弟裴行俭与姜沃可是太熟了。 而李勣,则是与姜沃相识于朝堂最早的人之一,对她更为了解。 比起李勣,苏定方是更加标准的武将,几乎从来不涉及朝堂政治问题,然此时都道“当年英国公出面直言,未让姜尚书离开朝堂,实在是幸事一桩。” 李勣想到方才一幕幕,开口略带些感叹之意“你也见方才姜尚书谈起砂浆水泥等物的眼神了,是否熟悉尤甚” 苏定方颔首就如同他们当年谈起练兵,谈起打仗 眼神是全然发自内心赤热的光亮。 苏定方道“姜尚书为吏部尚书半年来,倒是管城建署诸事更多。可见一片公心,皆是为国尽心竭节,而非为己。”……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苏定方道“姜尚书为吏部尚书半年来,倒是管城建署诸事更多。可见一片公心,皆是为国尽心竭节,而非为己。” 有的人走到高位是为了揽权,有的人则是为了做事。在朝中为官,多的是人想走的更高,但走到高处后要做什么 只怕未必人人都记得了。 听苏定方此言,李勣倒是忽然想起一事,不免略微蹙眉道“不过近来也有朝臣对姜尚书颇有微词,道往吏部去常寻不见姜尚书的人。吏部掌天下考官事,然尚书自己竟不能以身作则忠于职守。” 苏定方比较干脆“是东宫那起子的属臣吗他们也未必要弹劾姜尚书,不过是姜尚书与皇后相识于微时,朝中所知者渐多,两人又都是” 李勣止步,沉声道“苏烈。” 虽然年岁相差不多,但按资历算,李勣算是苏定方的前辈,此时唤一声名字,算是比较严肃的警示了“你这不是从前在远离朝堂的军中,再不要以这种语气提起任何有关帝后、东宫之事” 苏定方颔首受教,也谢过李勣大将军的提点之心。 但他为人刚直,到底又加了一句“我只是深恶有人自己不为国做事,倒是专爱弹劾或出生入死或为国宵衣旰食的人” 李勣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是苏定方的心结当年李靖大将军灭东突厥后,也被未上战场的御史弹劾持军无律,纵士大掠,甚至还弹劾李靖私藏了突厥的宝物。还是先帝直接压下此事,特敕勿劾。 李靖大将军有此体面,但当年苏定方等副将可就没有这个面子和优待了,一起被弹劾且被大理寺审了一遍。 最后虽未受罚,但身上到底就带了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因有此罪名,先帝一朝又名将云集,以至于苏定方从贞观五年到当今登基这小二十年里,一直未有机会再次领兵成就功业。 为此,苏定方一直很厌恶这种在家国大事上,自己不上不说,还要背后弹劾之人。 故而,想到城建署建材的要紧以及方才粗服染尘的姜尚书,再听李勣提起,有人在背后指摘姜尚书玩忽职守,苏定方心内的火就往外冒。 于是道“英国公,咱们今日既然亲眼见了城建署,不如去向陛下讲一讲。” 李勣颔首“也好。”但又不忘嘱咐道“你少说话。” 苏定方举了举手,表示自己只在一旁点头。 夏日虽尽,皇帝精神却还是欠佳,此时也未在偏殿看奏疏,而是在后殿修养。 听闻李勣和苏定方一起求见,皇帝也不意外他早知今日两位将军要去城建署。 姜沃做官多年,早深谙其道,哪些事情该提早向皇帝报备,她都先坦然做在前头。 程望山直接将两位将军引到后殿。 两人入内,就见皇帝正在窗前榻上闭目养神。 榻旁还摆着一张特制的小桌。五岁的周王李显,正在桌前站着练字,小脸上带了几分显然易见的苦闷和不耐之色。只是父皇就在旁边,不敢违抗只得慢吞吞地写着。 两位大将军年纪也都大了,属于远视眼,一眼看到小和尚打扮的周王,字写的毫无佛家弟子的庄严,倒很像是鬼画符 当然,这不是臣子该说的,他们只做不见。 皇帝见两位大将军入内,便大发慈悲对李显摆手道“罢了,今日先练到这里,去看你弟弟妹妹吧。” 李显惊喜于今日早早结束练字功课,对两位大将军阿弥陀佛了一下就跑走了,宦官连忙追上去护着,外头立着的乳母等人也呼啦啦一片跟上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显惊喜于今日早早结束练字功课,对两位大将军阿弥陀佛了一下就跑走了,宦官连忙追上去护着,外头立着的乳母等人也呼啦啦一片跟上去。 而屋内,皇帝不由扶额原来他还怕显儿像四哥李泰,可别的不说,四哥的文采和书法是真的不错,那显儿这到底是随谁啊 皇帝看着快活跑出去的五岁孩童,再看看桌上的鬼画符,只好在心内安慰自己显儿性情很好,跟他的相貌一样虎头虎脑,很活泼又很随和。且又不是弘儿那种处处周全的随和,而是心很大完全不存事的皮实。 若是一直如此,必不会长成四哥那般欲夺太子位的样子。 皇帝的思绪在孩子们身上略转了一下后,便令人给两位将军赐座。 听李勣和苏定方要说起城建署之事,皇帝抬抬手,令两人先等等,然后命程望山去请皇后也过来一起听听 帝后对城建署都很感兴趣。之前也已然听姜沃讲过设想。然如今两位大将军却是站在外人的角度,首先亲眼见到了实物。以他们两人的见识,想来另有一番见解。 皇后很快至后殿。 两位将军起身欲行礼,皇后早温声请两位免礼。 紫宸殿中,李勣大将军见所见诸事一一道来,附以自身的观点,给予了新建材极高的评价和期许。 足足说了两刻钟未停。 而苏定方大将军直到他说完,才开口道“臣所想如英国公所言。” 帝后闻之,皆露出喜动之色来。 皇帝的气色都因喜悦而略带红润,还转头对皇后道“姜卿的性情向来沉稳内敛,事未成之前总不肯多说,更不肯邀功。非得今日英国公亲眼见了,才知那水泥之物,有如此多用处” 皇后也笑答道“姜尚书心性,陛下自是懂得。” 之后皇后又凝神看了看两位将军的官服,语气关切道“两位将军今日也辛苦了,想来那城建署内艰苦两位的官袍都沾了些许细尘。” 李勣便解释道,这已然穿了外罩麻衣后,还不免沾上的尘土。 然后顺着皇后这话道“臣等不过今日才去待了一个时辰,倒是姜尚书”李勣顿了顿,闲谈笑语般对帝后道“臣与姜尚书也相识二十年了,她是两位仙师高徒,素日臣见她皆是超然物外纤尘不染的人物。” “说来,这是第一回见姜尚书烟尘满面,鬓发染灰,竟似沙场上下来的将士一般。” 帝后皆是怔住。 皇帝是很难想象李勣大将军描述的姜卿。 而媚娘眼前倏尔浮现出姜沃在朝上的样子 有时朝堂之上朝臣庭辩纷扰,媚娘就看到姜沃站在那里,似乎永远沉静如璧净直如竹,有时不免幻视一只白羽无暇的鹤安静地站在鱼群噗通作乱的水池旁。 但现在听李勣大将军这一说 是羽翼沾了烟尘泥灰的白羽鹤吗 如此,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 媚娘眼中流露出几分柔和笑意,心中已经在排布时日。 她定要去城建署看一看。 帝后二人各自有些怔住,苏定方则回过味来面圣前他原问过李勣要不要换衣裳的,李勣摇头拒绝了,原来如此。 而李勣接下来的言辞,更让苏大将军想找张纸记录学习一下 只听李勣大将军道“虽姜尚书有此大功,但有一事,臣不得不禀上。” “职制律是约束百官的律法,吏部又是考核职官之署衙近来姜尚书为城建署之事分神乏术,其情自是忠正可谅,然到底是违了当值的律法。臣作为尚书左仆射,不得不禀此事。”李勣大将军一脸正直“姜尚书今日也向臣自请,要自罚一年俸禄,以正官律。”……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职制律是约束百官的律法,吏部又是考核职官之署衙近来姜尚书为城建署之事分神乏术,其情自是忠正可谅,然到底是违了当值的律法。臣作为尚书左仆射,不得不禀此事。”李勣大将军一脸正直“姜尚书今日也向臣自请,要自罚一年俸禄,以正官律。” 顿了顿“此举甚公,也免于旁人背后指摘,倒是伤了吏部的官体威望。” 苏定方拜服他原以为,英国公会替姜尚书说话,结果,竟然是另辟蹊径替她请罚 他转过弯来后,不由在心里给自己摇头这辈子行军打仗上或许与英国公不分伯仲,但在做朝臣上,自己比英国公真是差出去许多。 九月初一大朝会上,群臣皆知吏部尚书自请罚俸之事,帝后勉其清慎明著,准其所奏,减其一年俸。 又嘉其恪勤为公,以其俸禄的十倍赐以缎物。 见二圣如此表态,本来有想于大朝会上弹劾吏部尚书缺于职守的御史,也连忙把奏疏藏的更深些,生怕被人看到。 说来,自从媚娘代掌政事,姜沃倒不太在意是否有人弹劾她了。 近来,除了城建署,她更在意的是随着火山灰而来的,第一船矿银。 银子如何使用,才是她关心的问题。 在与户部辛尚书商议过后,两人一致决定,银子先不铸成货币流入民间门,一来防止大量白银流入,对原有铜钱货币体系造成冲击,二来,银子还另有用处 “富者靡之,贫者为之,百姓生息,百振而食。” 这是安安在读管仲的侈靡论,也正是姜沃想定的,关于银子的安排。 姜沃等安安读完,就笑问道“所以朝廷决定,先把流入的银子做成官制的银器,通过皇商高价售出,而非让银子进入民间门流通,安安明白了吗” 安安点头道“明白了。正如管子所说。富人追求奢侈之物,百姓去为之,钱财流于市,才能百业振奋。” 姜沃莞尔是,用管仲的理论来说,朝廷不要从百姓和穷人身上逼钱财,而是刮大户,逼出天下豪族沉淀的财富,使之流通到百姓之手。 姜沃每每看到先贤智慧,都不免感叹,何等精妙 且历史上,如此瞄准富人充实国库的,也并非管仲一人,还有一位自比管仲乐毅的丞相诸葛孔明。 丞相也曾以蜀锦为蜀汉筹措军费,甚至后来曹魏都要官方下公文,让自家亲贵别买蜀锦了,这不是给敌军送军费吗 总之,从管仲到诸葛丞相,这一招针对的就是富豪大户。 如今姜沃也想在大唐复制一下此法,刮一刮世家与勋贵。 安安忽然笑道“对了姨母,我记得之前户部清查户籍,厘清土地时姨母曾提过一句打土豪分田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姜沃一怔安安的记性也太好了。 而打土豪分田地,这是八七会议后,土地革命的主题。两年前户部厘清土地时,姜沃有感而发,随口提了一句。 没想到安安还记得。 啊,她不会一不小心教出一个红色的大唐公主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