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元年,三月初一。 春景盛。 初一十五,皆是百官入朝的大朝会。 晨起,姜沃换过官服,于镜前静立。 铜镜打磨的极为光亮,映出镜中人紫袍金带。 姜沃对着镜子,先理过腰间三品以上朝臣可佩戴的金银缕鞶囊、水苍玉,再伸手正一正弁冠之上插着的犀导簪。 “师父。” 姜沃无需低头,从镜中就能看到,自己身旁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仰头望着她。 “笏板。” 婉儿双手捧着一枚,对此时的她来说,还过于宽大的玉笏。 因怕掉在地上,她小手握的紧紧的,以至于姜沃接过笏板后,就见孩童细嫩的手上还带着一道压痕。 姜沃蹲下身子,将婉儿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吹了吹。 稚童的眼睛,如两丸透澈的黑色琥珀。 婉儿忽然问道“师父今日很欢喜” 姜沃莞尔,孩子对情绪真是很敏感啊。 她点头,温声道“是,今日师父要去做一件,很早就想做的事情,所以很欢喜。” 婉儿好奇道“师父,是什么” 铜镜旁用来计时的刻漏,发出清脆地响声,提示着姜沃到出门的时辰了。 于是她只对婉儿笑道“等婉儿再长大一点,师父慢慢讲给你。” 婉儿从来很乖,也已经懂得刻漏响起代表师父要走了,于是点头道“我送师父出门。” 姜沃站起身来,最后对婉儿笑道“如果师父今日顺遂,晚上我们就吃烤培根卷好不好” 婉儿很喜欢焦香的烤培根,闻言点头“好” 马车之上,崔朝笑问道“你明明知道培根是英国” 姜沃打断“好,这句话到此为止刚好。” 崔朝含笑摇头虽不知她为何把烟熏猪肉片,以李敬业的字培根来命名,但横竖只在家里称呼,也无妨吧。 他递上一枚荷包。 姜沃接过来,沉甸甸的。抽开绦子倒出来一看,是外面包着糯米纸的一枚枚糖块。 崔朝的语调总是很平稳,像是透过薄薄的棉帘,映进来的春日暖阳。他不紧不慢数过去“是加了麦冬、木蝴蝶、罗汉果、桔梗的润喉糖。知道你不喜欢款冬花的味道,就没有加。” 说完后才笑了笑“想来今日你要说不少话。” 姜沃含了一枚糖“是啊。” 刚进含元殿,姜沃迎面就遇到了喜气盈腮的江夏王。 自上月,二圣要起本朝凌烟阁的消息传出,江夏王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那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整个人年轻了十来岁跟年龄相仿,但因为凌烟阁要加更多班而憔悴的阎大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真是这世间的快乐守恒定律江夏王的快乐,是因为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他见了姜沃,爽朗打招呼道“姜相。”然后忽然冒出来一句“今日晨起,我想起赵国公,真是感怀不已。” 长叹一声“怎么偏生就天人永隔了呢” 姜沃 李道宗是想让长孙无忌亲眼看看他圆满的一天吧圣人会在大朝会上,于百官前正式下诏,令阎立本为他和苏定方绘人像入凌烟阁。 “先帝曾诏自古皇王,褒崇勋德,既勒铭于钟鼎,又图形于丹青。”1……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先帝曾诏自古皇王,褒崇勋德,既勒铭于钟鼎,又图形于丹青。” “朕追远先德,今再起凌烟之阁,念兹功臣。” 群臣皆拜称圣恩。 尤以邢国公苏定方、江夏王李道宗二人,格外再拜图形凌烟阁之恩荣。 其余朝臣也只好带着羡慕的眼神多看两眼毕竟武将重臣多在边关,在朝的多为文臣。除了宰辅们还敢在心里想一想,其余绝大部分人自知,此生跟凌烟阁的关系,就是没啥关系。 故而江夏王、邢国公谢恩过后,已经有朝臣摸一摸袖中的奏疏,等着回禀本部朝事了。 然,只见丹陛之下,另有身着紫袍的宰相起身。 姜沃手持笏板,立于丹陛之下“臣有奏。” “如陛下方才所言,先帝曾诏建武功臣,麟阁其形” “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朝上先是一静,然后微有嗡然之声。 平阳昭公主 姜沃没有回头,但她也能想象到身后的情形对许多朝臣来说,这个名字,大概有些模糊甚至是陌生。 毕竟,平阳昭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距今已四十余年。 更要紧的是,公主的两个子嗣,因牵涉进永徽年间房遗爱谋反案,一死一贬黜流放,均已不在人世。 后人凋零无掌权者,自会被这权力中心的朝堂遗忘。 甚至于,如今的朝臣们想起平阳昭公主,大概会最先想起她谋反的子嗣柴令武,而不是她的赫赫战功。 没关系。 姜沃想,那就一起来复习一遍吧。 “当年高祖举义兵反隋朝。平阳昭公主独自一人于鄠县,散家资招兵。”彼时其驸马柴绍,已然与公主作别,去寻高祖李渊。 “起兵之初,不过数百人。时有胡贼何潘仁攻鄠县,公主以智计武略将其困之,收为己用。” “后公主又遣麾下马三宝,说降李仲文、丘师利、向善志等群盗。自此率众数千人。” 也就是说,平阳昭公主起家之时,身边收服的根本没啥良民。毕竟隋末乱世,良民也难招兵马买成就一方势力。 手下能用的人,基本上除了胡贼就是大盗悍匪,但平阳昭公主却能把这些人降伏的老老实实 “公主治军极严,令军队所到之处,不得侵掠,申法誓众杀伐果决” 深广的含元殿上,姜沃遥想公主当年沙场风范。 战争从来最为残酷,从不会怜悯弱者,生死面前更是所谓的黄泉路上无男女老幼公主能够治住这群盗匪,令他们言听计从不敢违背,只能说明一件事平阳昭公主,确实比他们都要强 “公主治军之名,远近皆知,投奔者众。” “年余间,由数千兵马增至勒兵七万,威振关中” 彼时平阳昭公主令使者将此信送与父亲处,把李渊都给整蒙了,没想到女儿给她整出一个七万人的队伍来,还就在关中 史载“高祖大悦。令义军渡河” 朝堂之上。 群臣嗡然之声不知何时已经尽数屏息。 时隔四十余年,他们听着已经渐渐被尘封遗忘的,公主的功勋。 其实人都是健忘的,哪怕挂在凌烟阁里的画像,都会渐渐蒙尘。若没有人真的记得,那也不过是一张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其实人都是健忘的,哪怕挂在凌烟阁里的画像,都会渐渐蒙尘。若没有人真的记得,那也不过是一张画。 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在诉说,那些故纸堆上的过去,就会立刻鲜活起来。 烽火狼烟未熄,刀锋之上热血滚烫。 姜沃继续说下去。 “平阳昭公主亲率精兵万余,与先帝会于渭水之北。俱围京城。” “公主营中号娘子军。后长安城破,高祖入定关中,称帝立国。曾亲称公主独有军功、功参佐命” 姜沃握紧了手里的笏板,朗声奏道 “平阳昭公主一生戎马,征战沙场,立下不朽功勋。公主病逝之年,亦以军礼下葬,鼓吹、班剑为仪、虎贲甲卒相送。” “为将者军功懋著,于国有功。” “故,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随着姜沃声音落下,朝上再次响起了议论之声。 这 虽然姜相将平阳昭公主功绩一一道来,但,从前可未有女人入功臣阁的先例啊。 就像是公主当年下葬之时,太常的第一反应是“以礼,妇人无鼓吹”。 果然,此时已有礼部官员提出此事“公主虽有战功,但当年高祖已然用平阳公主之位赏之。” 更有人道“夫妻一体,公主已有公主之尊,其驸马谯国公柴绍已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与公主入阁又有何异” 姜沃闻言颔首道“若是夫妻一体,何苦周员外郎上朝明日只请尊夫人来上朝吧。”之后又诚心诚意道“毕竟,周员外郎这种稀里糊涂的话都说的出来,上不上朝也无甚差别。” 周员外郎憋的脸通红,在内心劝告自己好几遍姜相掌吏部,不要闹僵,她掌考功、授官才憋住了反驳,愤愤闭嘴。 姜沃静静立在原地,等着下一位人来反驳。 以上这种蠢言论,姜沃并不在意,她在等的,是真正的攻讦。 果然,来了。 御史中丞李敬玄站出来道“陛下,皇后,若论战功,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也未尝不可。” “但下官令有一要事请教姜相。” 姜沃转头,看着这位李敬玄。此人前后三娶,皆是氏族名门。 故而此人一向最标榜于世家礼法之前泰山封禅,提出帷幔遮挡皇后祭祀之礼的官员中,就有他。 此时他手持笏板,对姜沃道“下官不得不疑惑,之前未见姜相替邢国公请命,也未见替江夏王请命,却独独为平阳昭公主请入凌烟阁。” “是否因为平阳昭公主与姜相都为女子” “姜相到底是为平阳昭公主请命还是” 李敬玄直直望着姜沃,语气里带了几分我看破你心思的笃定“还是姜相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朝上一片寂静。 无数目光聚集在姜沃身上。 姜沃倏尔笑了。 真是个好问题。 她等的就是这个质问 朝堂之上,百官只见姜相并不理会李敬玄,而是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道“李御史既有此疑,臣今日便奏请二圣,为后世凌烟阁定规” 道理不辩不明。 今日姜沃要做的,并不只为请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更有,要定下规程,到底何等功绩,才能入凌烟阁。……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姜沃要做的,并不只为请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更有,要定下规程,到底何等功绩,才能入凌烟阁。 免得后来牛鬼蛇神的画像,都挂到凌烟阁中 含元殿。 同样立在朝中的李淳风,忽而想起一事。 玄门之中,向来有一条定规算人不算己。除非是像袁师那般寿数将尽,才为自己算终卦。 亦要少为至亲之人卜算命格。 但在收徒前,他与袁师曾为姜沃推演过一回命格。 算得四句谶词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与日月当空之谶一样,彼时他们尚不能解弟子此谶。 可今日,李淳风望着在朝上,身做宰相,欲为凌烟阁定下后世之规的弟子,想起了这一卦。 或者说解开了这一卦。 原来如此。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 战,不在兵,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