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烟曾以为,她进入幻境时看到的会是刘询在皇帝的龙椅上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却不想。 在未央宫的一处偏殿里,柔美的女子抱着孩子。 在她身后,是一个穿着帝王冕服的男人。 男人皮肤略黑,眉眼却满是这个未央宫中所没有的生气。 搂着妻子看她怀中睡着了还在吐泡泡的儿子。 又嫌弃头上的冕冠麻烦,干脆摘了下来,动作随意的放在一旁。 “平君,你放心。这天底下,只有你是我的皇后。”刘病已长了一双和刘彻一般的凤眼。 只是刘彻的眼底更多的是皇权,而刘病已的眼中还带着朝气蓬勃,和对眼前女子的爱意。 许平君靠在丈夫的怀里,轻轻摇头。 她不懂什么是朝堂政治,却知道大司马霍光权倾朝野。 也不懂皇帝是如何确立,却听说过,被赶走的昌邑王,不就是霍光联合群臣所为? 她不在乎当不当皇后。 只期盼一家平安。 刘病已却不吭声,面容是志在必得。 “我的妻子很美,对不对!”刘询站在姜烟身后。 他和刘彻刘邦他们都不一样。 没有自己沉浸在幻境,受幻境影响。 而是让姜烟看到他记忆中的一切。 许皇后并不是最美的,这一点姜烟非常肯定。 但从刘询怀念的神色中,她第一次读懂了,什么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世上有百媚千红。 刘询眼中,只有许平君。 他们静静的看着那一家三口许久,之后更是跟随着刘病已走出偏殿。 这些时日,朝堂上因为皇后一事几番争论。 可争论也不过是走走过场。 谁人不知? 这皇后之位早就有了人选,便是大司马霍光之女——霍成君。 只是,今日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再为皇后之事争吵,而是下了一道诏书——寻故剑。 “朕流落民间时曾有一把剑随身携带。把那剑与朕日夜相伴,片刻不曾离身。只是入宫后却不慎遗失,望诸位大臣良将为朕寻找这把剑。否则,朕当真是日夜寝食难安,心中怀念非常。” 他淡淡的说出这些,目光对上立于朝堂最前端的大司马霍光。 两人目光交汇,好似要迸发出火花,可又在年轻帝王的浅浅微笑下抹去。 年迈的霍光看着高位上的人,几十年来事事成竹在胸的得意似乎被撼动了几分。 他曾以为这个长于民间,毫无根基,又有谋逆太子为长辈的年轻人是个好掌控的。 到现在霍光才隐约意识到,他看走眼了。 大殿外,刘询带着姜烟往外面走。 他不愿意多看这朝堂中的尔虞我诈。 好似说一句话都要在肚子里转三圈。 “你当时就没怕过吗?”姜烟也觉得在刘询身边很放松,对于故剑情深这件事,她真的很好奇。 有刘贺这个前车之鉴,刘询竟然还敢挑战霍家? “我是天子,是帝王。”刘询背对着身后的正殿,里面的声音已然听不清晰。但那扇门黑洞洞的,仿佛要将人吞噬其中。 “若是连自己妻子的人选都要受制于人,听从一个臣子的话,那我之后想做的事情都会受到更多的阻力。岂不是,君非君,臣非臣?” 况且,刘询确定,霍光绝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与自己闹翻。 霍家已经权倾朝野,如烈火烹油。 民间也早有传闻,孝昭皇帝至死也没有子嗣,就是因为霍光干涉后宫。 若是他不说也就罢了。 可他如今都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霍光还不依不饶,事情可就都变了。 皇帝不忘旧人,糟糠之妻不下堂。 大司马霍光仗势欺人,逼迫皇帝立他的女儿为后。 霍光不会这么做的。 “权利,会让人沉浸其中,迷失自我。但权利的背后是万丈悬崖,跌落下去就是尸骨无存。霍光会稳稳的站在悬崖边。” 刘询十分确定。 “只是霍光……”刘询咬着牙,似是想起了什么,左手握拳重重的捶在旁边的柱子上。 他为妻子拿来了皇后之位,以为哪怕前朝会让他精疲力尽,可到了椒房殿,就如同从前回家那般。 一家人在未央宫里与当初无异。 殊不知。 皇后之位却成为了妻子的催命符。 那日明明艳阳高照,可姜烟还是觉得整个未央宫都冷得很。 刘询站在椒房殿外没有进去。 他们都听到了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悲戚声。 殿外的刘询也红了眼睛,抬手掩住眉眼,转身离开。 姜烟左右看看,还是转身进了椒房殿。 她觉得,此刻的刘询应该是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舒缓情绪,而不是她跟在身边。 椒房殿内,当初那个柔美的女子面若金纸的靠在丈夫怀中。 两人双手交握,好像这样就不会分离。 “……你去完成你的抱负,当大汉的君王。像你从前见到民间不平事的时候跟我抱怨的那样,惩奸除恶,当个好皇帝。” 许平君一直都知道丈夫是雄鹰,有鸿鹄之志。 这几年,要平衡朝堂,与霍家周旋,还要推行明政。 她不想再做丈夫的负累了。 男人紧紧搂着妻子,感觉到妻子的呼吸越来越弱,愈发紧握着妻子的手。 “你慢些走。”男人轻声呢喃,如他们帐中耳鬓厮磨时的语气:“在南园等我。” 姜烟在旁边看着。 世人传颂长恨歌,可她却觉得故剑情深,南园遗爱像是政治的金砖中艰难开出的一朵芙蓉花。 刘病已跟着许平君一起离开,留在这座未央宫的,是刘询。 之后的刘询,在妻子离世的打击下迅速成长起来。 刘询知道,害死妻子的人究竟是谁。 他更明白,现在不是对霍家下手的时机。 于公,霍光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 虽功高震主,却也明白他不会以霍家取代刘汉天下。 更何况,霍光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就连废刘贺都是联合诸位大臣,再由上官太后之名行事。 刘询就算想要因为皇后的事情问罪霍家,也要考虑霍光倒下后,自己能不能控制好整个朝堂。 于私,他是由霍光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帝,是孝武皇帝的托孤大臣。治罪霍光,对他的皇位稳定也会产生影响。 刘询重振旗鼓,压下内心对霍家的恨意,将自己投身于皇权之中。 姜烟站在大殿的角落,看着刘询大胜匈奴,节俭自身,惠济万民。 看着他戴上面具,笑着将霍成君立为皇后,虚假得好似从前那个抱着妻子痛哭的男人不存在。 在一片平静中,刘询等到了霍光的离世。 “我以为,我会很痛快。”不知去那里平复情绪的刘询再次出现。 看着跪坐在桌后,得知霍光死讯却久久不曾有反应的自己。 “霍光死了,我也可以真正当稳这个皇帝。但那一刻,我能想到的竟然都是霍光这么多年来为大汉天下付出的心血。” 对帝王来说,霍光不是一个好臣子。 但对大汉天下,他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极致。 他是天下第一的权臣。 也是大汉从满目疮痍,几乎十室九空的地步走到如今安居乐业的能臣、功臣。 刘询捏着手里的布帛,死死的捏着。 一如当年他紧握着许皇后的手。 “后来我才真正清楚。我认可霍光的政绩,又忌惮他的权势。没有皇帝可以容忍自己整日如芒刺背,战战兢兢。” 所以,刘询给了霍光天子之礼的葬礼规格,让剩下的霍家人在这般荣耀下内心迅速膨胀起来。 嚣张跋扈、藐视天威。 这一次,再也没有第二个霍光提醒那群人。 刘询冷眼看着霍家人上蹿下跳,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悬崖之下。 就像当年,霍家人冷眼看着许皇后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日日服毒。 姜烟看着,呼吸都变轻了。 天空也整个灰暗下来。 刘询站在她身边,低笑几声:“我本不是什么仁慈之辈。之前害吾妻,之后害吾子。霍家,欺人太甚!” 随着刘询的低喝,前方那个男人也将手里的布帛重重掷于地面。 窗外,电闪雷鸣。 未央宫外是霍家人的哭声震天。 鲜血染地三尺。 那个在戾太子刘据死后开始崛起的霍氏家族,终结在戾太子之孙手中。 饶是霍光死前为霍家殚精竭虑,终究是一场浮华烟消云散。 随着霍家的轰然坍塌,刘询的手段逐渐显现。 废皇后、立婕妤王氏为后、改名讳、降盐价、几次大赦…… 桩桩件件,为自己,也为天下。 “我自小在民间长大。”刘询带着姜烟走出未央宫。 他其实不喜欢这座华丽的宫殿。 年少时,他最想要当游侠,游历天下。 两人周围的风景快速变幻。 有乡间耕种的农民、坊市里做生意的小贩、街角玩耍的小孩、郊外纵马的贵族子弟。 “百姓要什么,我当过,我清楚。说多做多,不如他们填饱肚子,今日知道明天该吃什么,不愁米粮下锅。” 刘询伸手抚过饱满的麦穗,带着姜烟一路走过农田,走过山间。 他们身边路过了扛着锄头的农民、背着扁担的商贩、举着风车头顶总角摇摇晃晃的小孩。 还有疾步行军的军队。 浩浩荡荡,直奔西域。 汉武帝时期,霍去病的封狼居胥打断了匈奴的骨头。 可骨伤总有恢复的那天。 汉武帝晚年,赵破奴被俘,两万骑兵死在边境线。李陵率领的荆楚猛士遭遇八万匈奴兵,最后无奈投降匈奴。 最后一次,更是因为巫蛊之祸的遗端,致李广利在战场心神大乱。 最终,数万汉军将士惨死边关,无数大汉百姓家不成家。 而这一切,最终在姜烟身边这位帝王的手中终结。 刘询在位期间,曾与苏武出使匈奴,却一同被扣匈奴十九年的常惠,领兵几次北战匈奴。 姜烟看着那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校尉,面容也是饱经风霜。 只是眸子愈发漆黑。 一恍惚,姜烟周围的幻境又回到了未央宫。 这一次,坐在皇位上的不再是幻境中的“刘询”。 他穿着属于帝王的冕服,皮肤不似当初那般略黑的模样。 端坐在高位,目视前方。 他的眼前早已不是立于群臣之首的霍光,而是广袤的大汉天下,是边境的西域。 “设,西域都护府!” 随着这一声令下,好似山崩地裂。 历史,在这一刻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从此,西域一带正式纳入大汉版图。 这个数百年来不断侵扰边境,饱受匈奴之苦的土地,正式归入大汉。 西域三十六国,真正归附。 第一任西域都护由郑吉担任。 至此,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 大汉威名震慑四方。 姜烟站在殿门,看着前方的刘询。 冠冕遮住了他的眉眼,可迸发出的帝王威势让姜烟甚至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随着冠冕下的帝王唇角缓缓勾起,幻境结束。 —— 姜烟从幻境中出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刘询,姜烟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世人津津乐道着秦皇汉武。 又有几人知道? 曾长于民间,斗鸡走狗的谋逆太子之孙,却犹如驯马高手,将狂奔到眼看直冲险地的大汉拉回巅峰。 让他们现在熟知的新疆一带,早在两千多年前,就与华夏交融。 刘询也注意到了姜烟的眼神,只是淡淡一笑,朝着她略有些活泼的眨了眨眼。 “姜姑娘没事吧?”刘彻从隔壁过来,看到姜烟回不过神来的样子,看看对面的刘询,乐了。 “我就说,那幻境太真实了。我都会陷入其中,别人也会很正常。” 然后拍了拍刘询:“给姜姑娘道个歉。” 说话间,十分自然的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哼着小调去了隔壁。 “他刚才是不是拿了我这边的饮料?”姜烟神色漠然,对某人的没脸没皮是深刻体会到了。 霍去病几人都去工作了。 只有刘邦还在。 这些天,也不知道刘邦喝了多少奶茶。 插着兜过来的样子跟他的好曾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回来了?”刘邦先跟刘询和霍光打了招呼,又走到姜烟面前,不好意思的笑了几下,说:“那个游戏挺好玩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