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人精出于一片好心,来给上司李郡守辞行。李郡守十分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朱知府,不,朱郡守,有人说你的身份造假,有冒名顶替之嫌。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冒朱平之名?为什么要来平德府当知府?”
李郡守上嘴巴一碰下嘴巴,轻轻巧巧几句话,却把人精骇得魂不附体,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心想:完了,完了,吃了一辈子的斋,倒让一碗狗肉送了终,想不到自己在这里折戟沉沙。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人精几乎悔青了肠子。自己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来给长官道别、辞行,尽一尽下属应尽的礼节,倒像牛羊误入屠户之家,送肉上了砧板,真是愚蠢之极。人精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趁李郡守猜疑的空档,人精又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吹开浮沫,浅浅地喝了一口,笑着说:“冒名顶替算什么?有人还说我是大青山山上的山大王,专干打家劫舍、女的勾当。郡守大人,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山大王?不是朱平我又是谁?”
李郡守扑哧一乐,十分友好地拍了拍人精的肩,爽爽朗朗地笑着说:“朱郡守,你莫放在心上,跟你开个玩笑。今后,我们就是同僚了,你在天下脚下为官,还请你多多关照。我已略备薄酌,要不,你吃了饭以后再走不迟!”
“不了,不了!下次有机会再来叨扰,下官还要赶路。告辞!”人精拱手一礼,就像躲避瘟疫,急急忙忙出了房门。其实,李郡守并没有抓到人精的把柄,他只是根据崔推官的报告在作试探。他跟朱平并不熟,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
出了郡衙,何师爷和二愣客气地迎了上来。人精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虚汗,挥了挥手,说:“出发!”车伕一抖缰绳,马车如同离弦之箭,在坦荡如砥的原野上奔驰。村庄,树木,河流,田野,都潮水般地向车后退去。
马车穿州过府,道路弯弯曲曲。越往前走,越接近益稼郡,人精的心就越恐怖,越紧张。怎样才能巧借朱平的身份,以朱平的面目,娴熟自如地混迹于官场,而不被他的熟人和朋友察觉呢?马车一路跑,人精一路想,不知愁死了多少脑细胞,可他始终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车过靖港,人精抬头看见一块秀唇、纹面的红漆招牌,脑子里猛地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自己何不花钱做一套人皮面具,改头换面变成朱平的样子,来个以假乱真。一旦在益稼郡站稳脚跟,打开局面,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迟。靖港是离京城益稼郡不远的一座小镇。
事不宜迟。
人精找了家干净一点的客栈住了下来,深居简出,暗暗地寻访易容高手,定做人皮面具。师爷何平、跟班二愣也积极行动起来,一个扮成算命先生,一个扮成小乞丐,混迹于三街六井,削尖了脑壳,四处打探易容高手的行踪。
为了人皮面具做得形象、逼真,让人辨不清真假,且跟现实生活中的朱平毫无二致。人精一个人躲在客栈里,铺开纸,搦起笔,醮饱墨,按照记忆里、脑海中朱平的影像,一笔一画,淋淋漓漓地勾勒、描画出了朱平的光辉形象。
其实,人精对朱平并没有十分深刻的印象,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仅仅是在朱平的葬礼上见过他一面,而那个时候,他已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可朱平那绝望的眼神,那种读书人的睿智和淡定,却已在人精的心底里发芽、生根。
人精想到哪,画到哪,完全是兴之所至,天马行空。怪的是:从来没画过人物的人精,居然用一支狼毫,寥寥数笔,就把朱平刻画得栩栩如生。远远看上去,还真有点神笔马良的味道,就像瓦官寺壁上的摩诘,就差顾恺之来画龙点睛了。
师爷何平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
何师爷和二愣千辛万苦,总算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沟里,找到了一个避世不出、归隐山林的易容高手,江湖人称丹青鬼手马中天。何师爷好说歹劝,苦苦哀求,人家才答应了他的要求。那可是人家破了例,看了他一天大的面子。
不过,人家的要价也不低,一副人皮面具黄金十两。一口价,一分货,你爱做不做,不做拉倒。人家可是避世、归隐的高手,又不靠易容捞钱、吃饭,高傲得很。何师爷眉飞色舞,吹得神乎其神,二愣也憨态可掬,频频点头响应。
在人矮檐下,哪敢不低头。更何况,靖港离京城已经很近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个人皮面具必须做,而且必须尽快做好。再说,人家只要十两黄金,没有漫天要价。又没要他人精的身家性命、项上人头。
考虑再三,人精还是觉得:自己不方便抛头露面,保密要紧,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他反反复复叮嘱何师爷和二愣,凡事要小心谨慎,千万别暴露了身份。他亲自兑了金子,亲自卷起了朱平的画像,亲自把何师爷和二愣送出了客栈。
十两金子也不好赚。
丹青鬼手马中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一间密室里,就像老僧入定、高手闭关一样,对着朱平的画像苦苦熬了三天。直到每一条皱纹、每一颗痣、每一个毛孔都了如指掌,烂熟于胸,他才开始动手制作人皮面具。不愧是高手,果然是非同凡响,名不虚传。一句话,十两金子没有白费,花得值。
人皮面具拿回来后,人精有些迫不急待。
搽上丹青鬼手马中天自备的一些软膏,敷上专用的药水,人精兴高采烈地戴上了人皮面具。他有些疑惑,镜子里的还是自己吗?是不是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变成了益稼郡的郡守朱平,就得完全忘掉往事,跟过去彻底拜拜。
天啦,真是太恐怖,太刺激了!人精傻傻地想。往后,哪怕就是遇到自己的亲哥哥仙童、亲弟弟地煞,他也不敢主动打招呼?也要形同陌路?自己六亲不认,岂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不近人情?仙童和地煞又会怎么看、怎么想?
地煞在公主欣樱的亲自护送下,远赴阎罗国的西南边陲无极镇,当了一个无职无权的副镇长,负责主管镇里的农业生产。可以说,除了小时候帮父亲王树扯过秧,插过田,地煞对农事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众所周知,无极镇地处莽莽荒漠,茫茫戈壁,久晴少雨,气候干燥,荆棘遍地,五谷不生,根本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借鉴。再说,地煞只有在水田里耕作过的经验,放在水比油还贵的无极镇,根本就不适用,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
可既然当上了无极镇的副镇长,主管全镇的农业生产,地煞就有义务、有责任勇挑重担,哪怕是赶着鸭子上架?他在镇公所搭了个便铺,每天戴着一顶破毡帽,早出晚归,指导边民们种瓜点豆,栽高粱,种玉米,忙得不亦乐乎。
边民们都很憨厚,淳朴,把副镇长当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官,言必称老爷,客气得让人惊讶。边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地煞是阎罗王的准女婿,公主欣樱的未婚夫,曾经当过阎罗国的水陆兵马大元帅,从前势焰薰天,权倾朝野。
无极镇不大,零零散散三百多户人家,有汉、回、契丹、鞑靼、吐蕃等五个民族,都围着五口水井聚族而居。树不多,也不大,房子也比较低矮,一律都是干打夯的土墙。房屋就是简简单单的地窝子,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冬暖夏凉。
树呢?都是那种耐旱、耐瘠、生命力很顽强的胡杨树和沙柳,胡杨树树干粗糙,枝杈满天。沙柳呢,有些怪?哪怕就是干死了,渴死了,树干颓然倒下。可它的根,仍然紧紧地抓在地上,就像一个临死之人伸出的手掌。
地处荒漠,水极其重要。镇里五口活命的水井,都掌管在汉、回、契丹、鞑靼、吐蕃等五个民族的长老手上。水井上了锁,有专人轮流看守。每天早晚两次集中打水,每人每天两盆水,一盆用于洗漱清洁,一盆做饭饮用,水贵逾黄金。
地煞每天的两盆水,就由镇里的五口水井,汉、回、契丹、鞑靼、吐蕃等五个民族轮流供应。统一由镇里的勤杂工阿旦用骡车驮回来,用统一的搪瓷盆子,统一分发到镇上的各个干部。搪瓷盆子就是一杆称,几十年了,从来就没出过差错。
算起来,无极镇有一正三副四个镇长。镇长姓许,叫超能,是个汉人,三十四、五岁左右,主持全面工作第一副镇长叫达米,鞑靼人,背有点驼,面相有几分苍老,分管军事、财政、土地等工作其实,达米才二十几岁,还未娶亲。
第二副镇长叫吉哲,吐蕃人,头发自然鬈曲,身上有一股很羶很腥的羊肉味,分管治安维稳、防汛抗旱等工作吉哲是本地土著,说话鼻音很重第三副镇长自然就是地煞了,除了农业生产,他还分管工青妇、纪检监察和道路安全。
在镇上呆久了,地煞和几个镇长、副镇长都混得烂熟,一起喝洒吃肉,胡吹海侃,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副镇长吉哲甚至开玩笑说,要给他在镇上介绍一个女朋友。地煞也只当是朋友之间的一个玩笑,随口点了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哪承想?第二天一大早,吉哲就带来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叫格桑,是吉哲的表妹,长得漂漂亮亮,在镇上开一家客栈兼饭馆,专做边贸生意,服务对象主要是邻近的沙狸国人。按理说,格桑见过世面,经过风浪,可见了地煞还很害羞。
地煞有些哭笑不得。他喝了酒之后的一句醉话,吉哲也当了真。很显然,再解释已是多余,地煞只得强打起精神,虚与委蛇,与格桑交往起来。所谓交往,也就是他做东,与几个朋友一起,在格桑的饭店里喝了几次酒。
格桑的客栈规模不大,却不断有沙狸国的人出出进进。沙狸国的人尖嘴狐腮,两只大耳朵尖尖圆圆,高高竖起,像雷达天线。说话呢?叽里哇啦,鼻音很重,地煞一句也听不懂。要不是格桑在一旁翻译,解释,他就成了一个瞎子和聋子。
几乎每次到格桑的客栈里玩,每次在饭店里消费,地煞都会看到一个装束奇特的年轻人,红斗篷,狐皮帽,脚蹬银靴,腰悬宝剑,带着两个侍儿,点几个荤素小菜,坐在店子里细酌慢咽,从容不迫。一招一式,都透着几分高贵。
吉哲说这人身份特殊,是沙狸国的大太子,未来的储君,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地煞也看出,这人出手也格外大方,新崭崭的交子一拿一大叠,还不用找零。交子是沙狸国流通的一种钞票,十块钱可以兑换一两足赤的黄金,合算得很!
地煞在饭店里请了几次客,沙狸国的太子次次都在,免不了有几次短暂的交锋,特别是格桑对自己亲热的时候。地煞作为一个过来人,看得出太子有些吃醋,且十分愤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隐忍着没有发作而已。
格桑却不这么认为,她我行我素,游刃有余,故意疏远太子,也与地煞保持适当的友谊。其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想让太子知难而退。怪的是:嫁给太子,一步登天,多少人梦寐以求啊!可格桑为什么要拒绝?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难道是因为自己?无意中竟成了格桑的借口,成了她的挡箭牌。一想到这里,地煞不由得头都大了。自己一个被贬谪了的人,无职无权,他有什么能力去与一个太子抗衡?他有什么资格去招惹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毁人清誉,伤人至深。
地煞懵懂了一些日子,不想再懵懂下去了。
有一天,地煞在吉哲的力邀下,又到格桑的店子里喝酒,恰好沙狸国的太子也不在。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地煞借着酒劲,结结巴巴地说:“格桑,嫁给太子多好哇!只差一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多少的女孩子求之不得啊!”
格桑的脸红了一下,飞起了两朵晚霞。她放下筷子,怪怪地看了地煞和吉哲一眼,语带讥诮地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是个凡人,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本小姐袅袅娜娜,聪明伶俐,哪一点配你不上?又哪一点辱没了你?”
“没有,没有。”地煞连连摇头,把头摇得像一面拨浪鼓。他想了想,接着又说:“我一个破镇长,还是个副的,我是…我是担心配不上你,让你失望。”
“你就莫推三阻四了,反正我这一辈子是赖上你了,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愿意。”格桑娇媚地飞了地煞一眼,往他的碗里挟了一块牦牛肉,压低了声音说:“你别说你结了婚,娶了老婆,随便拿个什么理由来搪塞我!反正本小姐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