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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姚夔等人垂首不语。
“诸卿,陈泰献上一宝,朕赐名水泥,可用来给墙砖弥缝,比泥土坚固;也可用来加固外墙,用于城防、建造房屋。”
“朕已经让人垒了一面墙,尔等出宫时可去看看。”
“陈泰有建筑之才,朕欲提拔他入工部做右侍郎。”
朝臣对这个水泥很感兴趣。
上次陈泰也献上新式水泥,但皇帝认为不够坚固,造价也高,令其继续钻研。
这才大半年的功夫,就献上来新水泥。
听皇帝的意思,是很满意的。
“陛下,陈泰有功,但升官之事,不能因功便越级而升。”
胡濙认真道:“不可否认,有的官员有灵光一现的创造之能,但官员的本质,是勤勤恳恳,为江山社稷谋福,认真做好本职工作而已。”
“若一味追求奇淫巧技,日后还有谁愿意踏踏实实做事呢?”
朱祁钰皱眉:“老太傅,那陈泰之功,应当升官。”
“陛下!”
胡濙起身,跪在地上:“国朝自建立之初,便有一套体系。升官降职选拔人才,皆由体系自行运转,所以国朝四平八稳,各色人才层出不穷,国朝取之不尽。”
“若陛下破格提拔奇淫巧技之才,天下官员如逐臭之蝇,蜂拥般去研究奇淫巧技。”
“那么治国之才从何而出呢?掌军之才呢?督粮、治水、农业、计相之才呢?”
“这些人才,会因为陛下的偏向,而日渐衰微,最终全都消失,全都变成了奇淫巧技之才,届时陛下又要如何用呢?”
“陛下!”
“老臣并非反对陛下追求奇淫巧技,而是不能舍本逐末,要适可而止。”
“无论陈泰奇淫巧技做的多么出色,也不能逃过朝堂本质,官员升迁贬谪,自有体系,不能破坏!”
“请陛下慎之。”
胡濙磕头。
他的意思是,皇帝不能随意破格提拔朝臣。
往深了想,这是把皇帝往笼子里面装的过程。
皇权,在于皇帝随心所欲做事,有好处也有坏处。
但限制皇权的,可不是臣权,更不是普罗大众!
而是体制!是祖制!是条条框框!
以前皇帝斩破束缚,以皇权随心所欲做事。
但随着朱祁钰变得理智,就渐渐被条框所束缚。
毕竟朱祁钰需要天下百官为其治国,总不能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干吧?
这个时候,朝臣就会用祖制、用体系、用条框限制皇帝。
朱祁钰听之任之,自愿放弃皇权的随意性,这是有意克制,所以他和朝臣相处融洽,彼此同心协力,治理大明。
然而。
臣子是得寸进尺的。
胡濙就在把朱祁钰往笼子里面装。
别看朱祁钰张牙舞爪的,但真和胡濙撞上,他未必能全胜。
确实能赢。
但不能全胜,胡濙身体不好,撒手人寰的话,他清理南直隶的计划就难以进行了。
他需要胡濙帮他稳定朝局,但胡濙可不需要他朱祁钰。
胡濙的政治诉求,并非流芳千古,而是在做三杨曾经做过的事情,或者说,每一个站在朝堂上的重臣,都在做和三杨一样的事情。
竭尽全力的把皇帝装进笼子里。
朱祁钰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换套朝臣,就不一样了呢?
可是,他能让朝臣见君不跪吗?
他能交出皇权吗?
他能让文臣掌握天下,让武将向文臣叩拜吗?
不能!
他不允许,决不允许。
那么,换了谁当首辅,谁当阁部重臣,都不会和皇帝一条心的。
除非他重用奸臣,那些没能力,但又必须依附皇权才能位居高位之人,这些人会甘愿当皇帝的走狗。
问题是,他希望大明变好,希望百姓快些过上富裕日子,希望大明国祚延绵。
用庸臣、用奸臣,如今大好局面顷刻土崩瓦解。
大明会立刻回到历史轨道上。
朝臣没能力,皇帝撕心裂肺有什么用啊?
所有的中兴之治,都是皇帝贤名,朝臣能力超绝,彼此配合默契,才形成的盛世治象。
朱祁钰必须得用能臣、贤臣。
而想用能臣、贤臣,就得忍受他们的政治诉求,就得和他们斗法。
“老太傅此言甚是,朕听之。”
朱祁钰选择退让。
也许,等他年老昏聩的时候,就会用奸臣稳定朝局吧。
毕竟和贤臣聊天,他很难受,若无理智的话,干脆杀光,大明回到原有轨道上去,他当个昏君也挺好。
胡濙却道:“陛下从谏如流,如唐太宗在世。”
“老臣尚有几句老生常谈之话,请陛下容老臣说完。”
朱祁钰让他说。
“陛下以为祖制腐朽,是以不循祖制。”
“但陛下可知,大明能平稳度过百年,靠的恰恰是祖制。”
“这些年,大明波折不断,帝位却顺利传承,国泰民安,国祚延绵。”
胡濙说的是建文帝削藩,太宗靖难,土木堡之败,夺门之变等等政变。
“老臣不敢说,祖制都是对的。”
“但陛下掌控天下,靠的就是祖制!”
祖制,就是思想,社会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文化观。
皇帝享受了祖制的红利。
却一脚把祖制踢开,这是不道德的。
“以陛下之能,可填补祖制,可修正祖制,但绝不能抛弃祖制!”
“没了祖制,让天下臣民如何循规蹈矩?”
“没了规矩,国将不国!”
胡濙认真道。
就是现在的治国体系,和大明祖制一般无二。
大明用的是儒学和太祖皇帝的人生观架构起来的祖制世界观。
在大明这个时代,是最先进、最有效的管理天下之法。
或者说,人都有局限性,没有任何理论体系是先进的,是正确的,归根结底是看怎么用。
但从深层次思考。
胡濙是想让皇帝自己制定条条框框,然后把自己装进去。
这是胡濙的高明之处。
皇帝明明知道是坑,却不知道怎么迈过去。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陛下破坏祖制,若没有新的祖制形成,后世之君、天下之臣,如何寻找理论基础呢?”
“而天下百姓,以何为依托?官吏从事,以何治国?”
胡濙得寸进尺了。
明目张胆的用规矩限制皇帝。
朱祁钰可以做规矩的制定者,但同样要被规矩限制。
只要皇帝做事,早晚会被限制的。
这就是文官的高明之处。
文官比皇帝,多的是耐心,一个文官倒下,会有千千万万个文官站起来。
若换做昏聩之君,可以不听。
偏偏,朱祁钰还不能拿治国当儿戏。
摆在朱祁钰面前有两条路,捏着鼻子认下来,要么继续我行我素。
但后者的问题,会让朝臣离心离德,向心力出现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国各地都会出现问题。
之前朱祁钰凶厉地要杀这个杀那个呢?
转眼,文官给他上了一课,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告诉你:皇帝,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了!
“老太傅。”
“祖制确实非常重要,大明有今天,皆是祖制之功。”
“朕能承袭帝位,承嗣大统,靠的也是祖制呀。”
朱祁钰幽幽道:“但是,祖制也需要适应时代呀,朕可填补祖制,取精去糟,进而完善祖制。”
胡濙脸色微变。
文官之所以能掌握祖制的话语权,因为制定祖制的皇帝死了,而后世之君大多不愿意读书。
而大批文官天天钻研祖制,把祖制读透了,找祖制的漏洞,给皇帝设套,把皇帝往沟里面带,最后用祖制把皇帝困死。
但是朱祁钰怎么说的?
他要给后世之君,掌握祖制的更改权和控制权。
这样一来,文官的臂膀被朱祁钰削掉了。
文官想用祖制控制皇帝就成了幻想。
“陛下,若祖制经常更改,怎么还能叫祖制呢?”胡濙决不允许,祖制的解释权和更改权,在皇帝手里。
本来装死的朝臣,此刻都在反对。
这是文官的权力。
文官靠钻研祖制,限定皇权。
皇帝靠突破祖制,掌控皇权。
互相挟制。
“也不能频繁更改,但有些祖制,如洪武年间的祖制,到了永乐朝已经难以维系了。”
“就说这开中法,苟延残喘用了一百多年,完全日薄西山了。”
“若还继续沿用,就是损国损民之举了。”
朱祁钰在偷换概念。
大明祖制就一定是错的?
其实世间道理都是相通的,无非是换了一番话而已,本质都是一样的,维护统治!
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新思想罢了,归根结底,都是在维护统治。
其实,现代人和古人一样,都在研究祖制。
不等胡濙反对。
朱祁钰又道:“朕的意思是,自朕开始,每个皇帝都可在先帝的基础上,填充、丰富、酌情更改祖制。”
“后世之君,可酌情删改,加入时代性的治国理论。”
“不如就设一个局,挂在十二监里。”
这不就是某某新时代理论嘛。
您这越说越不像话了!
这是用太监,窃取文官的权力呀!
您把祖制理论局,放在内监,太监随便写,皇帝照着做,那文官怎么办?给太监当狗?
“陛下,太监如何懂治国呀?”姚夔惊呼。
“朕没说让太监治国呀?只是说,设个部门而已,自然要招天下博学之士,共同商讨治国之论。”
朱祁钰故意的。
他在转移视线,用文官和太监的矛盾,转移本质问题。
“陛下,老臣仍认为,祖制不能更改!”胡濙可不好忽悠。
朱祁钰打个哈哈。
祖制的解释权,必须掌握在皇帝手里。
这是皇权的根本!
文官能窃据皇权,就是掌握了祖制的解释权。
等于说,太祖皇帝制定了宪法,但宪法的解释权却在文官手里,而文官最擅长玩文字游戏,解释来解释去,皇帝就被解释成了猪。
实在不听话的皇帝,就被溶于水。
问题是皇帝死后,没人为皇帝伸张正义,因为皇帝本身就不正义,死了活该,反正猪多,换一头猪当皇帝也没毛病。
而朱祁钰就是想把祖制的解释权夺回来。
只要后世之君不出现少年天子,皇权就不会衰落太多。
“此事今日不谈了。”
朱祁钰笑道:“老太傅说陈泰不能升官,朕就听之,但陈泰要调入工部,平调吧,朕赐他一枚铜符便是。”
他今日是抛砖引玉,想彻底拿到祖制解释权,是需要长时间博弈的。
反正这是给儿子铺路,他现在也不着急,慢慢把权力夺到手便是。
“陛下圣明!”
胡濙嘴里发苦。
他有点着急了,因为身体的原因,他担心文官看不到未来。
所以迫切从皇帝手里索取权力。
倘若皇帝发疯,打杀他一通,他反而会开心。
因为那样的皇帝没长大。
还是个孩子。
等李贤上位,照样能遏制皇权。
再不济等朱祁钰驾崩后,皇权照样分崩离析,文官照样掌权。
问题是,皇帝成熟了,知道在条框内反击臣子,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
这就让胡濙感到恐惧了。
一个会玩政治、手握皇权的皇帝,若他不英年早逝,臣子早晚会驯服成狗。
可当今皇帝坚持锻炼,戒瑟戒酒,虽扑在朝政上,但远不如太祖皇帝那般勤政,他注重饮食、注重休息,又时常诏太医问诊,小补不断。
这样的皇帝,摆明了长寿之象!
怎么英年早逝啊?
难道只能让他溶于水了?
胡濙眸中充满无奈。
“诸卿,水泥是战略物资,用水泥夯实的城墙,更能有效地抵挡箭矢、火器。”
“同时,还适合建造房屋、修缮道路。”
“朕欲令陈泰,大肆制造水泥,在塞外建造城堡,为大明戍守边关。”
朱祁钰还沉浸在得到水泥的喜悦之中。
陈泰改良的水泥,还不是现代水泥,而是土水泥的进化版,并不能拿来建造楼房。
还需要继续改良,他很期待看到混凝土出现的一天。
“陛下心怀万民,乃万民之福。”朝臣叩拜。
“前几天,薛瑄上书说,广西树木快被砍伐一空了,今年年底,广西就没有大规模原始森林了。”
朱祁钰忍俊不禁:“这是好事呀,说明距离广西变成汉地,又近了一步。”
“只要移几十万汉民过去。”
“几年后,广西就彻底是汉地了。”
“同时也说明,民间木材贸易的繁荣,广西无数树木,运送到北方来,北方建造城池、房屋,也就不缺材料了。”
“朕已下旨给薛远,令广东也要砍光树木。”
“云南和贵州也要砍光。”
砍树伐树,也需要修缮道路,把树木运出来,还要修缮河道,把树木往北方运。
只要路开了,树没了,那些土司还拿什么抵挡大明天兵?
偏偏砍树的,还是土司。
在利益驱使之下,云贵土司主动砍树,跟广西商人争着抢着做生意,把云贵的树木,往北方运。
用不了几年,等云贵两广树木砍光,天堑就变成通途了。
到时候天兵降临,把土人杀一批,移出去一批,再移入大批汉民过去,也就变成了汉地。
“陛下!”
孙原贞道:“热河、宁夏等地,暂时无法种粮。”
“玉米三宝也不能推广种植。”
“而一批批罪犯已经住进热河了,难道需要一直从各地转运粮食吗?”
“漕运压力很大呀陛下。”
这是个大问题。
朱祁钰沉吟道:“薛卿,你怎么看?”
他看向薛希琏。
薛希琏担任农业司第一任司正,仍然是礼部左侍郎,以左侍郎之尊担任农业司主官,证明朝堂之重视农业司。
他正在搞土豆的栽培,和稻种杂交。
杂交水稻,其实从古代就一直在做。
上个月,王越从朝鲜送来一批稻种,用来杂交之用。
想在漠北种粮,稻种、麦种需要耐旱。
“回陛下,农业司刚刚组建,微臣按照您说的,组建农业研究学院,微臣担任第一任祭酒。”
“也从民间征召一批农业人才,入主农业司。”
“也从民间征召一批愿意从农的孩子,入学院学习。”
“问题是组建时间尚短,还请陛下给微臣一点时间。”
薛希琏道:“现在热河尚在建设中,并不需要大量的粮食食用。”
“今年年初,李秉、李瑾、毛胜等将军,讨伐漠北各部,缴获颇丰。”
“暂时倒可以用放牧、和缴获所得,来满足民间之用。”
“而李秉、王恕皆有名臣之资,已经深入地方,挑选适合种植的土地。”
“微臣以为,三到五年之后,热河就能种下第一批稻种了。”
“十年后就能有所收获。”
“二十年到三十年,就能自给自足了。”
薛希琏说的时间还是短的。
真正养熟一块地,需要大量的时间。
所以历朝历代都不愿意搞治理,尤其是边疆,因为治理再好,也扛不住一场战乱。
边疆治理,都是伴随着大型战争,汉民往边疆迁徙,才把边疆建设起来的。
“陛下,薛侍郎所言甚是。”
“想令热河自给自足,起码要三十年的时间。”
耿九畴接口道:“微臣以为,当先疏通河流,将漕运河流继续延长,靠南方之米,暂时供养热河。”
“而热河盛产牛羊,可往南贩卖牛羊肉。”
“彼此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