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七月初,日复一日的廷议开始了,朱翊钧一如既往的出现在了文华殿内,御门听政,看廷臣们吵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比如眼下,户部尚书王国光和王崇古就吵了起来。
“你们户部谁人懂生意?毛呢官厂的利润已经交到了朝廷,你们户部派了账房、出纳和会计,这也就罢了,还要派人当总办,你们多大的脸啊,这买卖现在蒸蒸日上,交给你们,明天就把摊子给搅黄了!”王崇古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最近要严查到底的风力舆论而变弱,反而异常的洪亮。
奉旨谋财的王崇古,底气十足,他在毛呢官厂占了一成的利,他比所有人都希望官厂能够扩大扩大再扩大,户部提出了要派总办,被王崇古直接喷了回去。
“大司寇,那是朝廷的官厂,不是你的官厂!”王国光也是一脸怒气的说道:“你还是督办,户部任命总办,这是朝廷法度!”
王崇古拍着桌子大声说道:“那是陛下的官厂!天下都是陛下的!不是陛下和宝岐司的徐贞明,从胡元那些个旧纸堆里找到了金汤发酵的法子,清洗羊毛,哪有现在的毛呢官厂?陛下分给国帑一半,那是陛下以公为先,心怀天下罢了。”
“朝廷的?陛下的!”
王崇古据利力争,分毫不让,他的观点非常的坚决,在他看来,也不是他看不起朝中的士大夫,耻于言利的大风向下,哪个士大夫能把买卖做好了,他跪下给对方磕个头,叫他一声爹!
王崇古这个道理,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一定要首先清楚的知道,羊毛生意,是陛下和徐贞明在旧纸堆里翻出来的,不是泰西的技术输入,羊背上的西班牙,根本不肯把这些技术传入,得益于中西的交流,大明知道了羊毛生意很赚钱,但是怎么赚,泰西根本不可能把法子交出来。
但是陛下和徐贞明的考古式科研,给了这个买卖创造了最坚实的根基,不是这发酵金汤洗涤羊毛去油脂的法子,哪来的毛呢官厂的买卖?
王崇古还专门把尿液发酵改为了金汤发酵,作为读书人,王崇古非常儒雅。
王崇古得势不饶人,不屑一顾的说道:“就朝中这些个士大夫,整天念叨着自《春秋》之后,史笔不知大伦所在,不过记事耳。”
王崇古点着自己的脸,探着身子面色凶狠的说道:“多大的脸啊,直接把《春秋》之后,到现在所有的历史教训,统统以不知大伦给否定了,连国史实录都不肯翻看一眼,也好意思讲祖宗之法?”
“把官厂交给这些连塞外胡虏都嫌弃的贱儒手中,这买卖明天就得散了!”
“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吧!搅的买卖黄了,耽误了陛下削弱草原机动力的大业,全都拉到午门外砍头!”
朱翊钧看王国光落到了下风,开口说道:“大司寇,这派账房先生、会计和出纳之事,大司寇肯吗?”
王崇古立刻变脸,翻脸比翻脸还快,颇为殷勤的说道:“瞧陛下说的,这是陛下的买卖,臣就是为陛下办事而已,这账房户部应该派,也必须派,臣就是不肯这些个贱儒耽误了买卖罢了,买卖就是买卖。”
“臣这不是担心,耽误了宫里用度,这皇宫复建,也要用到毛呢官厂的银子不是?臣就怕贱儒误事,不是不让朝廷监察。”
王崇古很殷勤,陛下他有功真的赏赐,王崇古自己以为皇帝要在戚帅回京之后翻脸的时候,皇帝仍然宽宥了他,他能不殷勤吗?
在陛下手下做事,只想着怎么赚钱便是,对于王崇古而言,这就是如鱼得水。
朱翊钧笑着说道:“大司寇是个明白人。”
“谢陛下称赞。”王崇古再俯首谢恩。
王崇古在西北是有党羽的,那些安置了十九万流民、开垦了三十万亩种田的官吏们,完全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这就是朱翊钧只割了一缕头发的缘故,拉拢一批,团结一批,打击一批。
朱翊钧是很感谢王崇古安土牧民的事儿,这十九万流民被安顿变成了安居乐业的百姓,就是王崇古能在这场风波中活下来的根本原因。
万士和一看风向明确,就笑着说道:“大司寇也不要埋怨大司徒,这一笔写不出来两个王字,政见分歧是很常见,莫要伤了和气,大司徒也是有苦难言,大司寇的毛呢官厂风风火火,可是户部在三边试制毛呢,无一成功。”
“大司徒这才想到了派总办入厂,学习一番,看看大司寇的秘方,到底是什么。”
“都是为陛下办事,为朝廷办事,没必要争吵的这么凶。”
万士和出来打圆场了,来劝和来了,不要伤了和气,王崇古的王和王国光的王,还真的是一个王,不过是不同的堂,这吵的太凶了,确实需要一个圆滑的人出来,打打圆场,让会议的氛围不要剑拔弩张。
朱翊钧对现在的廷议氛围非常满意,斗而不破是一种很难达到的、矛盾冲突中的冲和状态,而万士和这个打圆场的人,充当的就是缓和气氛的作用,万士和的确适合礼部尚书,高拱也确实适合吏部尚书。
但是作为张居正的政敌,朱翊钧不可能启用高拱的。
所以吏部其实还是张居正实质上兼领。
“我知道大司徒的想法,但我真的没有藏私,所有的东西都写在了官厂志上。”王崇古也是有些无奈,他可以理解王国光派遣总办的目的,他不可能答应王国光的要求。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大司徒给讲讲?大明缙绅权豪们想吃这口肉,大明朝廷也想吃这口肉,权豪缙绅们不行,三边也不行,法子就那么明明白白的写着呢。”万士和颇为好奇的问道。
就你王崇古是个能人,就你行?别人怎么都不行,你说你没藏私,那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里?
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说道:“权豪缙绅和朝廷织造毛呢做不出来,做出来也是赔钱的根本原因,是照本宣科,这种照本宣科对于买卖而言,就是军事行动中的纸上谈兵。”
“他要做买卖,却以读书人的思考方式去做买卖,能成才怪。”
“官厂志书是本经验总结的书,各地风土不同,各地的物产不同,水文不同,人情不同,自己的条件和官厂不同,照本宣科,能成才怪。”
“就跟国朝政令一样,若是一味法三代之上,崇古、冥顽不明,贱儒治不了国,更做不得买卖。”
“所以我不同意这些贱儒进厂指手画脚,他们不懂还喜欢指指点点,外行领导内行,念经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打赢胜仗,更不能做买卖。”
名字里有崇古的王崇古批判崇古的风气,这算不算是一种自我批判?
朱翊钧在瞧热闹,也在笑。
“如此!”王国光豁然开朗,终于知道了为何户部试制推广不能成行了,大明各地的发展是有着极大的差异的,一味的想要复制成功经验,反而是做不好。
从现象里找到问题来,只要肯动心思,就能在不断的探索中,找到答案来解决。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非常赞同。
张居正做了最后的总结说道:“那就不派总办、会办了,户部只派账房,让各地的负责毛呢官厂的总办们,入厂干两年活儿,结合各地的情况,争取在五年内,将毛呢官厂的成功经验推行出去。”
他这么说,也在浮票上这么写,朱翊钧用印,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兵部尚书谭纶,一直在走神,直到吵完了,谭纶才回过神来说道:“陛下,俞龙都七十多了,他能去边方,臣为什么不能去呢?”
“因为俞龙没生病啊,只是年岁大了,经不起海上的颠簸了而已。”朱翊钧斩钉截铁的说道:“大司马,朕不是不让大司马询问军务,兵部尚书当然要管这些,大司马身体好些再说。”
“李如松那小子都打不过臣,臣的身体还是极好的!”谭纶想要争取下。
“朕意已决。”朱翊钧不跟谭纶吵架,李如松那是轻敌了,李如松要是知道谭纶的武艺这么好,不轻敌的情况下,老怕少壮,谭纶必不可能赢。
当然也可能是李如松故意让着谭纶,毕竟李如松挑衅说京营武将受制于文官如同奴隶,结果谭纶根本不做协理京营,李如松挨一下,少许多的麻烦不是?
但是按照戚继光对李如松的了解,李如松九成是轻敌了,李如松之前真的很狂傲。
“吕宋总督殷正茂回京叙职。”张居正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殷正茂回来了,他从吕宋坐了一艘三桅夹板舰回京来,按照估算距离京师还有三天的航程。
殷正茂回京述职也是来接船,大明第一艘五桅过洋船,将会交付吕宋水师使用。
廷议的氛围有些压抑了起来,大家都没说话,这次殷正茂回京,身份仍然是大明的吕宋总督,回京办的事是回京述职。
但问题是,吕宋太远了,大明的水师仍然是起步阶段,对于吕宋缺少有效的军事羁縻,吕宋孤悬海外,如何有效统治,是摆在每一个廷臣面前的问题。
殷正茂回京,朝廷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应对,就成了一个问题,而且需要一个基调,更需要一个处置方法。
“礼部上奏说,要不要赐国姓给殷部堂。”张居正扔出了一个重磅炸弹,炸的群臣一愣一愣的。
国姓爷!张居正你也真敢想!
但,似乎、好像、也许、可能,没什么不可以的。
说的是礼部上奏,其实大家都清楚,这是张居正的主意,看起来是个馊主意。
“主要是参详了黔国公府,当年黔宁王沐英被太祖高皇帝收养,改姓为国姓,而后黔国公府永镇西南,云南边陲安定了两百年,今日礼部议此事觉得可行,诸位以为呢?”张居正陈述了国姓爷的理由。
黔国公府为什么叫沐王府?
因为黔国公府本姓朱。
沐英八岁被朱元璋和马皇后收养,改姓朱,后来因为成丁,朱元璋又当了皇帝,沐英才改回了本姓,但是大家其实都知道,朱元璋一直把沐英当亲儿子看待的,沐英也用自己征战一生回报了朱元璋的恩情。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朱元璋和马皇后对沐英的收养,对沐英有再造之恩,大明朝的国姓爷,也是自黔国公府起。
要知道云南在大明以前,可是方外之地,百濮之国,但是现在作为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一个稳定布政司的存在,黔国公府的镇守,功不可没。
那么,吕宋能不能有一家国姓府,能不能借鉴黔国公府的成功经验呢?
封建和郡县,不完全矛盾,也是可以对立统一的,尤其是在大明表现尤为明显,云南布政司的世袭土官,比贵州还少,几乎和四川相同。
“朕没意见,赐国姓!”朱翊钧一听张居正,立刻代表老朱家表态了,同意!
没什么不好答应的,费利佩二世号称日不落帝国国王,别说新世界了,就是佛得角也不能有效通知,别说佛得角了,就是西班牙腹地,低地国家尼德兰现在还在闹。
国姓爷而已。
沐英是大明的第一家国姓爷,而下西洋的郑和是朱棣赐姓郑,另外一名国姓爷郑成功,他的本名叫郑森,正式名称叫朱成功,上奏的时候自称为国姓成功,到了鞑清朝才变成了郑成功这三个字。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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