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信息的垄断,也是权力垄断的一部分具体体现。
而信息茧房的构建,就是权力垄断的一个结果和现象。
对于廷臣而言,小皇帝也处于一个信息茧房之内,廷臣们需要通过内阁和司礼监来揣测圣意,这就是信息向下的不透明,同样信息也会有选择的对上不透明。
在西山袭杀太傅的案子中,这个案子究竟如何定性,是太傅没有恭顺之心?还是皇帝要和太傅兵戎相见?亦或者是皇帝断定另有他人作祟?再或者皇帝要妥协换认可,让江山社稷变得稳固一些?
这些本来需要去揣测,但是现在完全不用了。
妥协换认可,比如当初皇宫大火的案子,皇帝完全可以选择将所有的罪责扣在高拱身上,换取朝堂的稳定性,但是陛下没有那么做,比如道爷的耻辱二十五年等等,都是类似的妥协换认可,维持朝廷的稳定。
陛下已经旗帜鲜明的摆明了态度,要血流成河。
张居正不能背这个锅,哪怕是追查到了最后,根本查不到幕后黑手,那也要找一家势要豪右背锅,把罪责扣上去,因为张居正是新政的另外一个名字。
廷议开始了,关于累进税制的探讨,这是今天廷议的重要内容,王叔果痛斥稽税院贪得无厌,大谈聚敛兴利的危害,一转头抛出一个有意思的东西,累进税制,那前面那些内容,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最关键的就是这个累进税制了。
“海税仍宜百值抽六,暂不宜行税制。”首辅吕调阳首先为这次廷议定下了一个基调,累进税制可以实行,海税暂时不增,富国强兵开海农桑,是当下两个基本的国策,如果海税行累进税制,和大明开海的主旋律背道而驰。
“轻海税以鼓励出海,重田赋以逼迫还田,百值抽六,都饷馆关税看似寥寥,但是大明受益良多,大明钱荒,需要海量的白银入我大明才能充当货币职责,不仅仅是白银,鱼油、香料、铜料、硫磺等等,皆仰赖海贸,私以为海税不宜累进。”吕调阳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鼓励开海,逼迫还田,这是大明税法长鞭的一次重要应用,而且出手就是重拳。
大明的钱荒,或者说中原王朝的钱荒,由来已久,在北宋年间,北宋朝廷大量铸钱,铜钱、铁钱、飞钱,但是哪怕薄如蝉翼的铁钱,依旧是供不应求,最终发行了一种名叫钱引的纸钞,来充当货币。
这是朝廷发行的纸钞,最早在北宋初年就开始大规模的刊印。
在北宋初年,由蜀中十六家富商联合发行的交子,则是中原王朝最早的纸钞,每年丝蚕米麦将熟之际,用同一色纸印制纸钞,用于商贸,便于流通,兑换的时候,要扣除40钱,作为交子的使用费用。
交子、钱引,就是北宋年间的纸钞,宋徽宗大量滥发钱引,最终导致北宋钞法败坏。
到了南宋胡元的时候,则已经发展成为了宝钞,最早的宝钞是忽必烈发行的中统元宝钞,而后就开始了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钞法败坏,发行新钞,新钞再败坏,再发行新钞,大明宝钞也没有摆脱胡元宝钞的命运,在洪武二十五年,再换新钞的时候,就发现换不动了。
宝钞败坏的原因非常多,比如私印成风,洪武年间一共发了九百万贯宝钞,到换钞的时候,几天就换了两千六百万,朝廷没发那么多的宝钞,但是民间有那么多的宝钞,私印和滥发,是宝钞泛滥的原因,而宝钞泛滥代表着宝钞的价值大幅度贬值,一种持有就贬值的货币,自然是没有人肯再使用了。
以大明朝廷的制度建设,即便是在万历年间,依旧没有足够的行政能力来印钞,铸钱就成了头等大事,大明一年能铸造两千万枚铜钱,乍一听数量很多,但其实换算下来不过一万贯,大抵等于一万两银子。
而大明每年能够吸纳的白银,超过了四百万两,所以,以银铜为本位构建钱法,就成了当下大明的最优解。
开海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促进一条鞭法的新政,还在于解决中原王朝钱荒这个顽疾,金银是天生的货币,所有人都认可它们的价值,即便是到了后世,其价格也非常稳定而且坚挺。
“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了?”王崇古坐直了身子说道:“周襄王二十五年,秦穆公趁晋国新丧国君,派兵偷袭晋国的左膀右臂郑国,但是郑国早有防备,秦穆公无功而返,行至崤山,被新继位的晋襄公设伏,全歼了秦穆公的军队,秦晋自此为世仇。”
“秦穆公操之过急,则匹马觭轮无返,这也让秦孝公不得不变法,以求国存。”
“臣倒是以为,这个累进税制,可以暂缓一二,吹求过急,恐天下不宁。”
王崇古觉得可以等一等,没必要太着急。
之前漕运总督吴桂芳入京叙职,就在文华殿上面奏皇帝屯耕五条,其中的第四条,召集流民给田,开垦无力者,官给牛种,次年还官三稔。纳役原主归认,不许告争,就是佃户也好,力役也罢,种田了就是民户,不再是奴隶,原主不许告诉衙门争抢,大明的解放宣言,最终未能成行。
当时不允行的原因,还是觉得操之过急恐酿成大祸。
车速太快总要有人踩刹车的,无论是向上和向下,速度太快都不是好事。
“次辅所言极是,慎重稳妥之言。”朱翊钧对王崇古点了点头,肯定他的发言,是基于大明江山社稷考虑,慎重稳妥,如果王崇古屁股歪了,这番话,就不是稳妥,而是反对新政了。
其实王崇古也挺难的,他很希望张居正致仕时,自己真的跑掉了,那就不用面对这么多风雨了。
幸好,陛下还肯为他遮风挡雨。
“累进税制也不算太过于激进。”谭纶却不是很赞同的说道:“累进税制,稽税院要办事,总不能没有任何的章程,稽税指挥使,南衙缇帅骆秉良说多少就是多少吧,所以要有法可依,之前都是按旧税制,明年开春再按新税制,不教而诛是为虐,那教了,不肯改,那就不是朝廷的过错了。”
谭纶说的意思是,折中一下,给个缓冲期。
明年开春行新法,这六个月的时间,就是给的缓冲期,不知好歹,不尊朝廷号令,违抗明旨,那朝廷威罚立至,能说是朝廷没有仁德吗?
当然,朝廷本就没什么仁德可言,毕竟太傅张居正、皇帝朱翊钧都不认这个仁字,天下九经,行之者一,实也,而不是仁也。
所以,朱翊钧这个小王八蛋,都要怪张居正这个老王八蛋教的。
陛下只认践履之实,不认心中仁义,那这可不就没有仁德了吗?
“那就如此折中一下吧。”王崇古想了想,刹车他踩了,至于刹不住,那不能怪他,他又不是司机,他已经尽到了提醒的义务,闯祸了就去西山请老祖出山就是。
顶天就是官逼民反,帝制之下的民乱,是一个十分常见的社会运动,戚继光在侧,平定民乱不在话下。
“必然助长偷漏之风。”王国光也有些担心的说道。
累进税制,一旦推行,那么大明的保税和逃税将会成为一个长期而且激烈的矛盾,朝廷要追欠稽税,而势要豪右要想方设法的偷漏避税,这个长期的矛盾,对于户部而言,压力很大。
“大司徒此言差矣,这话说的,好像朝廷不推行累进税制,势要豪右就不偷漏一样。”万士和不认同王国光的说法,大明不制定税法,他们会偷会漏,大明制定税法,他们仍然要偷漏,那为何不制定。
觉得海外好,那就赶紧滚蛋。
王国光略微有些讶异,而后笑着摇头说道:“太宰说的有道理。”
“在大明偷漏可是要冒着杀头的风险,这代价极为昂贵,都是个人的选择,既然敢逃漏,那就要做好被朝廷追查的准备,他们敢偷敢漏,朝廷就敢杀敢抄,自然就愿意纳了。”兵部尚书谭纶再次展现了自己激进的一面,杀杀杀,杀他个干干净净,杀他个天朗气清。
很多事,不死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但凡是杀头的铡刀悬在脑门上,一些事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作为朝中极度激进的兵部尚书,遇事不决,则诉诸于武力,是谭纶长期戎政形成的风格,他认为天下事,没有杀头解决不了的,如果杀头解决不了,那就是杀的不够多。
势要豪右拢共也就六万多户,就是全都杀干净了,不过才四百多万丁口。
而且喜杀人的凌云翼在两广的实践,也证明了谭纶的说法是行之有效的,毕竟两广豪绅无不怀念泗水伯殷正茂。
殷正茂拆门搬床只要钱,凌云翼要命啊!
实践而言,也证明了在当下大明,杀头的确可以解决问题。
关于累进税制,仍然是极为粗放的,简单的规定了万亩以上常田为势要豪右,田赋增加到了五成,而坐商以一万银币营收为准,累进税制到四成半,不交、瞒报,都等着稽税院的催命符就是。
显然这是一刀切的政令,朝廷不是没有海量、专业、精密的计算法,这种粗放,完全就是故意的,根本就是在鱼肉缙绅,此时的累进税法,根本目的,不是为了合理收税,完全是为了清丈还田的新政。
“今岁京察,都察院查处京堂官十二人革除功名,永不叙用,五十一人当革罢,一百五十二人罚俸三月到一年不等。”都察院总宪海瑞,拿出了一份冗长的名单,这份名单里,全都是要革罢的人,为了方便皇帝查阅,每一个人名的政治光谱,都有涂色,说明其派别。
浙党、楚党、晋党,每个派别都有,其中这十二人革除功名永不叙用,最多的问题就是贪腐,就是海瑞这把神剑开始反贪之后,仍不收手。
被海瑞直接给查办了而这五十一人革罢,主要是考成法三年下下,一事无成的蛀虫,清理出了队伍,剩下的罚俸,则是原因各异了。
被自杀的王锡爵,就是因为这次京察导致,现在京察名单出现在了皇帝的御前,厚厚的一本奏疏只是名录,陛下要具体看谁的案子,旁边盘子上的案卷,清晰明了。
十二人被革除功名的有,佥都御史赵应元、监察御史陆万钟、刘国光、陈用宾,仅仅都察院一个衙门就占了四席,而翰林习孔教、礼部张程、刑部沈思孝、工部赵用贤、户部王体修等人。
都察院被革除功名的最多,其他各衙门顶多一个两个,都察院却占了三分之一。
而这四个人,还都是葛守礼临走之前查办的,不是海瑞要党同伐异,在葛守礼走后,海瑞要排除异己,而是葛守礼致仕的时候,把这四个人一并带走了。
葛守礼也说的很明白,这四个人,如果继续在朝中,只有死路一条,因为这四个人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倒张,所以葛守礼致仕之前,就已经开始着手查问这四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