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回朝,只代表着‘言先生之过者斩’这条禁令暂不执行,因为会对张居正造成阻塞言路上的名誉损伤,不代表着这条禁令被完全废止,至少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的话要算话,既然承诺,就必须兑现。
徐阶当着皇帝的面叫嚣张居正不得好死,朱翊钧将其正义裁决,即便是刑部补录驾帖,也是名正言顺。
只不过,为了大家都能体面,这件事被王崇古办成了徐阶畏罪自杀而已,但凡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道徐阶的脑袋是被缝上的,连远在长崎的徐渭都知道此事,又因为徐阶案中出现了九龙冠带,没人为徐阶说话,徐阶的死,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皇帝这种生物,在某种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李太后在万历八年二月张居正上归政乞休疏说‘辅尔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是李太后这个小女人不懂皇权的不可侵犯吗?她作为太后,在乾清宫问政数年,自然清楚皇帝、皇权的蛮横和不讲道理,可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万历皇帝真的不能承担社稷之重,同年,李太后甚至动过废掉万历皇帝改为潞王登基的念头。
封建帝制的皇权,就是如此的蛮横。
在面对蛮横皇权的时候,张居正现在的选择不是正面硬刚,而是先答应,再试着劝谏。
李成梁和辽东巡抚周咏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了朝堂上来,朝堂的决策就必须谨慎,李成梁在文华殿内有戚继光、谭纶、张学颜为其说话,再加上李成梁仍有圣眷在身,而辽东巡抚周咏是朝廷派往辽东钳制李成梁的文官力量,朝廷也应该给予支持,文华殿内也有海瑞、李幼滋、马自强等人为其说话。
张居正的处置方案是最为恰当的,责令李成梁关闭花楼,派侯于赵前往辽东,增加帝党对李成梁的钳制力量,这是对辽东巡抚周咏的支持。
但皇帝认为李成梁做的没错,事出有因,没有责令整改,再派侯于赵前往,性质就完全变了,就不是对辽东巡抚周咏的支持,而是对辽东巡抚的怀疑,怀疑他不能完整的履行自己的职责。
张居正面对已经大婚亲政的皇帝更改廷议结果,也只能说陛下圣明了。
皇权,就是如此的蛮横和不讲道理。
吕宋总督上奏疏贺表,谢皇帝赐婚,这算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婚事马上提上了日程,一切准备都要徐行推进。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廷议主要内容除了辽东巡抚、总兵的矛盾之外,就是皇帝赐婚公主远嫁吕宋。
在廷议结束之后,张居正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和陛下又商量了下辽东巡抚周咏和李成梁的矛盾。
“李成梁犯了错没有被责罚,反而是巡抚周咏不轻不重的被敲打了一二,陛下,臣以为此举赏罚不明。”张居正没有在廷议中反对陛下的决定,而是在廷议之后,关起门来和皇帝讨论。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驳皇帝是威逼皇帝妥协,会让皇帝下不来台。
朱翊钧和张居正不总是意见一致的,这种政见上的分歧,并不会影响二人在道路选择上的一致性。
“朕不认为李成梁有错。”朱翊钧十分清楚,自己和张居正之间处置之间的分歧,主要就是李成梁是否犯错。
李成梁的花楼真的有错吗?在辽东当山大王的李成梁,没有闹出逼良为娼的丑闻来,已经是给国朝面子了。
朱翊钧不这么认为,他十分确切的说道:“辽镇是边方,是苦寒之地,李帅这三千客兵家丁们,来源复杂,多数都是亡命之徒,李帅又要用这些人尺进寸取,朕不认为这花楼有什么问题。”
军队是暴力的直观体现,而辽东特殊的环境,再加上李成梁家丁的来源,这种维稳的手段,就是那种不是最好,可已经非常合适的办法了。
“此例一开,臣唯恐九边诸镇,竞相效仿。”张居正仍然坚持进言,他还是认为李成梁不对,花楼不该开设,甚至造成效仿的影响,这不是一朝一夕,一城一地的得失。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着,张居正是站在朝堂,站在整个大明宏观利益上去考虑,李成梁能干,我王如龙、陈大成、杨文、麻贵、陈璘、邓子龙能不能干一样的事儿?
花楼的确容易招致非议。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点头说道:“先生所言有理。”
“其实这件事也好办。”张居正端着手说道:“让一家遮奢户前往辽东,这花楼价值几何,盘下来,继续经营便是。”
张居正说了一个折中之法,花楼继续开下去,但不能是李成梁开的,这样一来,便是方方面面全都照顾到了。
花楼已经关了好几年了,李成梁真的不缺这点银子,他也不是在搞军饷回收计划,要不是今年无战事,这帮家丁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他也不折腾这出儿,这消耗的都是圣眷,圣眷只能靠捷报来获得。
“让谁去?”朱翊钧想了想问道。
“松江孙氏?”张居正想到了孙克弘的画舫生意,专业对口,由孙家接手,最为合适。
朱翊钧想了想,摇头说道:“孙氏家大业大,这弄画舫,做皮肉生意,惹了一身的腥臭气,再接手这花楼,怕是没几年好活了,换个人吧。”
“陛下有柔仁之心,特出睿断,亲综万几,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致升平、保鸿业无难也。”张居正俯首说道,结束了这次奏对,照例拍了个马屁。
张居正之所以让孙氏盘下花楼生意,就是觉得皇帝估计要对孙氏下手了,已经养肥了,可以杀了。
徐阶已经死了,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如此。
陛下是个成熟的政治生物,言先生之过者斩,是陛下现在的主张,是基于新政需要继续推行才这么说,不是他张居正死后的主张,若是有那么一天,陛下应该会把他的身后名置换一些利益…吧?
会还是不会,这是一个问题。
张居正有些不确信,他最近这段时间,偶尔会有一种求荣得荣的幻想,很偶尔。
这种幻想是陛下给他的幻想,理由很简单,陛下现在在刻意制造新政的利益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日后要来维护新政,而且规模越来越庞大,作为新政的代表人物,甚至可以冠名新政,日后,陛下若是真的想清算他张居正,也很难做到了。
每年十一月和十二月是户部盘账的时间,大明的账目,在算盘声中,逐渐变得明朗了几分。
自从万历元年南衙清丈起,到万历三年的全国范围内的大范围清丈勾稽,时至万历七年十二月初,初步核算,大明纳赋田亩已经从弘治年间确定的422万顷,恢复到了784万顷,大明的田赋也从一千七百万石,快速增长到了两千六百一十万石。
这个数字不如洪武二十四年的850万顷、3227石,但已经是张居正能做到的极限了,按照张居正的规划,清丈至少要到万历十一年才会结束。
清丈,张居正执行的非常彻底,仅仅万历七年,就有六位清丈不利的知府被罢免削籍为民,其中包括了松江知府阎邦宁、池州知府郭四维、徽州知府李好问等,而建德县的乡贤缙绅徐宗武等人,因为阻挠清丈,直接被全家流放到了吕宋。
山东巡抚凌云翼在万历七年的清丈活动中,豪取冠军!
万历七年山东地面一共查出大户、猾民、庙观、乡贤等隐匿田亩三千六百二十七万亩地,即三十六万顷隐匿田亩被凌云翼查获,凌云翼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大的成就,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兖州孔府轰然倒塌之后的结果。
整个大明只有凌云翼是带着三千客兵在清丈,但凡是有阻挠清丈者,格杀勿论,凌云翼在山东杀的人头滚滚,也让他饱受言官们的质疑,都觉得凌云翼杀孽太重了。
不过,这股风力对凌云翼而言也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而且这股风力,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两广遮奢户们又闹着求凌云翼回两广给他们一个痛快,杀孽重这个罪名,便不成立了,若是真的杀孽重,两广遮奢户还能把杀星请回去?
凌云翼杀人,是让人死的明明白白,王家屏在两广,那折磨起来,让人生不如死。
万历七年十二月初五,天大雪,砚冰坚,洪应坛内,大明皇帝朱翊钧看着漫天的大雪松了口气,今年冬天塞外下的雪比人还高,可是关内却是没有下雪的征兆,朱翊钧按照大雩礼,进行了修省祈雪,这才到洪应坛三天不到,大雪纷纷扬扬。
瑞雪兆丰年,这一场大雪,让朱翊钧心头那若有若无的焦虑和烦躁,变的轻松了起来。
“很好!”朱翊钧走向了大驾玉辂,他去文华殿,他要在在文华殿召见了三娘子,三娘子的商队已经赶在了大雪封山之前回到了草原之上,但三娘子本人和她的随扈大约五十余人,则在京师逗留。
三娘子之所以停留了这么久的时间,主要是为了购买船舶票证,耽误了些功夫,本来十二月初买完了船舶票证,三娘子就该面圣辞别了,但皇帝去了洪应坛祈雪,又耽误了几日,按照三娘子的想法,在洪应坛觐见也不是不行,至于街头巷尾的议论,她不在乎。
朱翊钧拒绝了三娘子在洪应坛觐见的请求,真的让这烧娘们在洪应坛觐见,那就是黄泥掉裤裆,有理说不清了。
这鹅毛大雪的天气,道路被大雪堆积拥堵,这年头雪没有撒融雪剂,也没有人清理的情况下,化的很慢,今年,三娘子又要在京师过年了,这是三娘子第三次在京师过年。
“陛下真的是好狠的心,一千万银的认筹,愣是连五十万银的份额都不给妾身。”三娘子在文华殿的偏殿上觐见了皇帝,见礼之后,一开口,皇帝就变成了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一样。
朱翊钧又没玩过,自然不算是负心汉,他摇头说道:“这事儿,朕这边都不够分,给不了忠顺夫人一点,没办法的事儿,大司徒骂人的唾沫星子都崩朕脸上了。”
按照王国光的说法,国帑内帑对半分才对,晋楚浙一分不给认筹才对!
“得亏这燕兴楼买足了船舶票证,回去还算是能够交待。”三娘子掩着嘴角笑了下,五十万银,都换成了船舶票证,三年基本可以回本,剩下的都是利润,一艘船寿命在十年到十五年之间,真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三娘子也有自己的考虑,大明厉兵秣马,若是攻破了归化城,她也懒得往西跑了,继续跟着俺答汗颠沛流离?三娘子不想过那样的日子,被大明俘虏就俘虏吧。
她一个朝廷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草原和解派的代表人物,朝廷也不会真的把她斩首示众,这些船舶票证,就是她日后的养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