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如星回去之后,没几日便听到了张永请辞的消息。 作为一个当世赫赫有名的权阉,张永这一生历经四朝,几起几落,虽然兼管内廷十几个部门,但却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从不利用职权占小便宜或盘剥旁人,就算在朝臣那边,名声竟然也还不错。 对于这样的人,嘉靖哪怕是做样子也要挽留一二,不过最后还是在张永的坚持下批准。为了感念他这么多年的辛劳,还赐了些珍宝。 有了张永打样,不少正德年间身居要职的宦人也都纷纷表示不想干了,希望皇帝能给自己的好退路。 然而对于他们,嘉靖就没什么好脸了,一个一个将之前做的恶事算得清清楚楚,哪怕是被人讲究刻薄寡恩,也绝没有半点姑息。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如此倒使得整个紫禁城的风气焕然一新。 不过对于这些,冼如星倒是都没什么感觉,主要是她最近实在太忙了。不光要处理手头上的生意,邓十一那里也要时不时盯着,小皇帝还总是找她商量朝政…… 不过嘛,虽然繁忙,但这种生活对于“卷王”冼如星来说倒也还好。可能有些人天生就精力充沛,冼如星虽然瘦弱,但食欲不错,每日睡上三个时辰就精神百倍,每日行程计划安排得密密麻麻,还能抽出时间锻炼身体。对此身边人极为震惊,蒋太后现在更加坚信了冼如星的话,督促两个女儿时不时去在宫里多走动,就连她自己,假如不是太远都不再乘坐步辇。 这日刚巡视完产业,就见玄一道人跑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们什么时候能搬进豹房,如今住的地方太小,想要增加几条生产线都施展不开。 “黄锦没来通知你们吗?”冼如星纳闷,不应该啊,按理说这事儿已经有段时间了,黄锦为人最是利落妥帖,难不成出了什么岔子? “没有啊,老道这边连器具都找人订制好了,你看……”玄一眼巴巴地看着她。 冼如星被他瞧的受不了,只能表示自己等会就进宫。 等到了宫里,她特意找到黄锦身边的小徒弟问话,小徒弟今年才十二岁,对于冼如星又敬又怕,连忙道:“回仙师,师父现在豹房呢,要不您等会儿再来找?” 听他这样讲,冼如星更好奇了,于是干脆自己跑到西苑查看,直到今日,她才终于见识到了这座大名鼎鼎的行宫。 豹房其实严格来说并非正德首建,早在元朝时期便有贵族在这里豢养虎豹等猛兽以供玩乐,朱棣修建紫禁城的时候,也将这里圈定为御兽园,正德不过是将这里扩建了几遍。 冼如星才刚到里面,就听见黄锦气急败坏地叫骂声:“快!来人啊,把她们都给我撵进去!废物东西!快啊!” 走进一看,只见黄锦衣衫不整,鞋掉了一只,连脑袋上的帽子都歪了,顿时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睛。 要知道,黄锦虽然年纪不大,但几乎是冼如星见过的人里最为四平八稳的,就连朱厚熜这么严苛的性子都挑不出半点毛病。进宫后不少之前王府里的下人仗着从龙之功耀武扬威,但这位跟着皇帝长大的伴伴却始终规规矩矩。 这般心性,到底是谁能令他如此失态? 黄锦大概也没料到冼如星会来,面上有些挂不住,正了正帽子,连忙上前道:“劳烦仙师走这一趟,您放心,不把这儿解决了奴这么些年也白干了!” “贫道这边可以缓一缓,不过黄公公,你的脸……”冼如星指了指面颊两侧。 黄锦伸手去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脸上多了几道血痕。 “哎呦!都是那帮老娘们儿给我挠的!咱家今天饶不了她们!”黄锦彻底失了仪态,尖叫出声。无他,这要伺候皇帝的时候被别人看到,那御前失仪的罪名就没跑了。 此时殿内一阵喧哗,几个小太监高喊:“师父,拦不住了!” 旋即一大帮女子跑了出来,为首的看着二十五六,样貌美艳,身姿窈窕。见到黄锦直接指着鼻子怒骂:“死阉人!你再敢扔老娘东西一个试试!瞧老娘不剥了你的皮!” 黄锦闻言暴跳如雷,双方随即开始一系列祖安问候。 眼看局面乱糟糟一片,冼如星只好拉过个小内侍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内侍颤颤巍巍地解释,如此她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帮都是正德的女人,里面有干儿义子们献上来的,有正德瞧中自己掳来的,甚至还有一些臣子们的亲眷。 正德在这里居住了十四年,这期间女人就没断过,虽然也有一些个年老色衰的或被放走或香消玉殒,但如今剩下的依旧有两百来人。现在正德死了,嘉靖想要征用豹房,这两百多女人的去留就成了问题。 原本按照上面的意思,是打算将她们全部送回家,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绝大多数都表示不愿意离开。说起来也有些难堪,正德在后宫的选择上,更偏向那些嫁过人,丰满艳丽,年纪大一些的女子,对于后宫采选上来的十五六岁少女兴趣缺缺。像他的皇后夏氏,小白花一般的长相,原本也算楚楚可人,但因为不是皇帝喜欢的类型,留在宫里守活寡,有时候一两年见不到丈夫一次。 上有所好,下必趋之。太监义子们知道皇帝喜欢这些,于是经常寻那些有丈夫的女子送进宫,所以在豹房,一大半女人都是有家室的。 此时世俗将女子贞洁看得比命还重,这些女人失了清白,又被困在豹房几年,早就死了离去的心。好在这里吃穿不愁,都打算就此了却残生,所以当黄锦过来要让她们走,在几个烈性子的带领下纷纷奋起反抗。 黄锦没办法,这些女子说白了都是先帝的女人,有些甚至连封号位份都一应俱全,就连嘉靖面对她们,都不敢太过分,稍不注意就容易落下个不敬先帝,过河拆桥的名声,于是只好在这儿慢慢磨。 冼如星也没想到,因着自己给黄锦带来这么大麻烦,遂有些不好意思,刚巧这时候双方吵累了暂时休战,于是上前两步,对为首的女子道:“贫道冼如星,不知怎么称呼?” 大概是看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女子虽然没好气,但还是回道:“我叫郑窈。” “见过郑娘娘,”冼如星行了个道礼。 “直接叫我名字就好,”郑窈厌恶地别过脸,看得出来,她对这个身份十分抗拒。 冼如星从善如流,紧接着继续道:“郑娘子,黄公公此番为难你们,主要是贫道要用豹房这块地方,圣上下旨特批了。他也是听令行事,之前多有得罪,贫道在此先向您请罪了。” 见她言辞诚恳,郑窈也没说什么太难听的,只白了黄锦一眼,然后开口道:“这位师父,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让我们搬走也行,听闻皇宫里有专门供太妃居住的地方,你把我们安排到那儿就行了。” 黄锦听闻此话差点跳了起来,刚要骂人便被冼如星拦住。 苦笑着对郑窈摇头道:“郑娘子,这贫道没办法答应你,现在皇宫里的工事全部停止,你们这两百多人进到后宫根本住不下,总不能十几二十挤一间屋子吧。” “皇宫里的娘娘都有记载,身家清白,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黄锦忍不住嘲讽道。 郑窈一愣,她也知道皇帝下了旨意自己这帮人不走不行,但如今连进宫都进不了,岂不是彻底无路可退。顿时觉得万念俱灰,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哎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一哭,后面的女人也跟着哭,瞬时间满屋哀嚎四起,听得黄锦额头青筋直跳。 冼如星到没怎么恼怒,她蹲下身子将郑窈扶起,然后找了两把椅子,与其对坐,待她情绪稳定些后,温声道:“贫道知晓这番是有些对不住众位,不过现在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众位可以告知在下各位的诉求,咱们一点点解决。” “诉求?”郑窈娘茫然了,她身后的两百多女子也停下哭泣,窃窃私语地讨论起来。 半天,有人小声开口道:“说什么你都能答应吗?你做得了主?” “这个嘛……贫道自然也并非万能,但可以确切的说,关于众位大多数事情,我还是做得了主的。”冼如星语气温和,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笃定。 黄锦不耐烦地挥手,“一帮傻娘们儿,这位可是当今圣上都礼遇有加的冼仙师,你们能逮到这个机会,还不快点抓住了!” 女子们面面相觑,许久,一人站了出来,对着冼如星行礼:“仙师,我家住在京郊,是与爹娘上街买东西后被强带过来的,如今已经五年没见到他二老,如今自觉无颜,但还是想远远看上一眼,只要达成心愿,愿意下半辈子常伴青灯古佛,绝不给您添麻烦。” 有了她发声,不少人也跟着表态。 “是啊,我走的时候爹娘都不知道,说不定还以为我被拐了。” “只要能跟他们说几句话,我立刻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我也是……” 之前许多态度坚决的其实是被周围人架着,如今听到父母,终究是于心不忍。 “领你们见家人倒是没问题,不过见完之后,也不一定非要出家,还有……”冼如星无奈表示,“有个道士在你们眼前,怎么出家还要入释,好歹考虑下我。” 女人们微愣,旋即都被逗笑了。 眼看气氛轻松些,冼如星接着道:“既然如此,那么想回家的等下都来登下记,送你们回去后,若是打算在家中待着,那么贫道就送你们笔钱财,也算是感谢各位成全。要是不想,那回来便是了。” “贫道可以给你们三种选择。” “第一,我在京中有些买卖,都是刚盘下店铺尚未开业,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们若是愿意可以来当伙计。” “第二,便是给众位提供房屋,可住三年,吃穿不用你们操心,这三年时间大家是想再嫁还是想做些营生可以慢慢考虑。” “最后,真想选择出家的,也可以留在豹房,入我门下,不过之后要跟着门人一起干活儿,估计会可能辛苦了些。” “大家觉得怎么样?不行咱们还能再商量。”冼如星询问道。 在场女人也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功夫眼前的女道士就能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妥当,一时间都没怎么反应过来。最后还是在黄锦的催促下,一些人逐渐做了决定。 选择回家看看是最多的,毕竟血脉亲情难以割舍,而且实在不行还有冼如星这条后路。剩下的不少人定下第二种,三年时间,也足够她们适应外界。还有十几个性子强的,打算跟着冼如星管店。最后只有六七个人最终决定在清风观出家,而这其中就有郑窈。 照她所言,郑窈父母早亡,靠绣花手艺独自将两个弟弟拉扯大后带着丰厚的嫁妆跟了个木匠,结果对方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赌债跑了,债主便拿她相抵。危急时刻两个弟弟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任何一人伸出援手,几经周转,最后因为美貌被先给正德皇帝,如此在豹房倒算过了几年消停日子。不过她已经对人情极为失望,尤其是对男人,更加恨之入骨。所以宁愿在道观里干活儿也不愿出门。 郑窈性格泼辣,对待周围姐妹也十分热心,大家没少受她照顾,这次反抗也是她带头的。如今连她都决定去向了,其余人更不用说,不过用了半天,便将事情解决。 晚上冼如星与黄锦回去,路上突然对他道了声谢。其实要赶那帮人走方法有的是,之所以拖到现在,也是对方手下留情了。 对此黄锦摇头,悠悠道:“仙师哪儿的话,奴婢小时候家里遭灾被卖进了宫,本身是个可怜的,那帮女人被掳到此处,也是个薄命的。可怜人对着薄命人,能帮就帮罢了。” 冼如星微怔,旋即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