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当冼如星走进乾清宫之时,受到了朱厚熜无比热情的欢迎。 少年放下看到一半的奏章,“噔噔噔”跑了过来,恍惚间让她好像看到对方身后有尾巴摇得飞快。 “怎么突然说想跟我一道吃饭?”朱厚熜嘴角憋不住上扬,他本来想找冼如星,结果还没表示,对方主动上门了,心里不由一阵欢喜。 冼如星不知他为何这么高兴,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也跟着笑道:“没什么,就是之前种的那些东西,收获了一批,留下育种之后让小厨房炒了几个菜,拿过来给陛下尝尝。” 闻言朱厚熜双眼放光,立刻让呈上来。 其实也不怪他如此反应,实在是宫里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明朝此时是没有所谓“御膳房”这个机构的,皇帝的饭菜主要由光禄寺操持。光禄寺虽然带了个“寺”却并非庙宇,而是与鸿胪寺、大理寺、太常寺与太仆寺并称明朝五大衙门。不光要管皇帝吃饭,祭祀、朝会、采买、宫中的各种大宴,甚至内阁经筵的官员们平日的工作餐都由它负责。 如此繁重的供应,使得光禄寺几乎成为这个朝廷最忙碌部门,所以自然细节之处便照顾不来。京城民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意思是这四种都不怎么行,而光禄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说白了,其实有点像上辈子的国营招待所,只能喂饱你,质量什么的就不要想了。于是后宫各处,从仁寿殿到司礼监,统统开设小厨房,而像杨廷和等阁老,每日来内阁前也有夫人准备的爱心便当。只有皇帝,一定要在祖宗规定的“定点消费单位”用膳。 朱厚熜才撑了一年就有点受不了了,只要闲着没事儿就去慈宁宫混饭吃,皇帝一来排场大众人免不了拘谨,搞得蒋太后现在看见他就烦。 之前在安陆,冼如星就是个会吃的,所以现在她说拿菜过来,朱厚熜顿时激动万分。 清炒土豆丝,鸡汁马铃薯泥,清蒸鲈鱼,红烧排骨…… 因为就他们两个吃,冼如星也没弄太多,一共六个菜,甜品是从豹房那边拿的奶油蛋糕。 给皇帝做的饭菜,原料定然都不一般,鲈鱼是从吴江运来的,几千里路,冼如星看到的时候竟然还是活的,掌握好火候,蒸熟后铺上葱姜,用油一泼,香味就上来了。 至于排骨,也是选用如今最出名的陆川猪,五个月正是肉嫩体肥的时候,一口咬下去肉汁在口中爆开。 朱厚熜吃得头也不抬,等酒足饭饱后,方才从灵魂深处问出来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怎么你做的东西比光禄寺好吃这么多?” “因为我有秘方。”冼如星笑得高深莫测,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黑乎乎的粉末,“你看。” “这是什么?”朱厚熜好奇地戳了戳。 “别碰掉了,很贵的。”冼如星赶紧小心翼翼地用手挡住,“这东西叫海肠,是从鲁地商人那儿收来的,晒干之后磨成粉做菜加一点就会特别鲜,算是天然味精了。” 朱厚熜不知道她嘴里的味精是什么,不过也能猜个差不多,带着几份讨好笑意凑上去道:“不如你给我点,我给光禄寺送去。” “我就还剩两瓶了。”冼如星连忙收起来,“再说了,就算给光禄寺,他们敢放吗?” 朱厚熜消停了,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给皇帝做饭不容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光禄寺只会做最原始的,连盐都不敢多放,生怕圣上齁到咳嗽怪罪下来。 他们最擅长的一道菜叫“马猪羊肉饭”,听上去十分黑暗料理,事实上也差不多,就是拿这三种肉剁成泥跟米饭和在一起,最后撒上一点点盐和菜丁,如此营养均衡又容易消化,朱厚熜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差点没吐出来! 安慰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冼如星话锋一转,开口道:“你觉得,土豆丝和薯泥这两道菜怎么样?” 朱厚熜半靠在椅子上,吃得太饱有些懒洋洋道:“还行,就是感觉有些烧心,以后可以在宫里种点。” 冼如星:“……”那是因为你自己吃了四盘。 摇摇头,继续道:“在宫里种什么,我是想把这东西推广到全天下,尤其是西北那边,土豆耐干耐旱,对环境要求不高,还顶饱。我听说这两年西北耕地越来越少,种这个正合适。” “哦?倒是有点意思?这东西该怎么种?每亩地能产出多少,侍候起来方便吗?”朱厚熜兴致勃勃地问道。 冼如星在心中估算了下,给出一个保守的数字,“两千斤应该是有的。” “多少?”朱厚熜以为对方在跟自己开玩笑,重复一遍后,错愕地盯着盘子里剩下的几根土豆丝,心中波涛汹涌。 要知道如今哪怕好的水稻,最多也就亩产五百斤,两千斤是个什么概念,他想都不敢想! 要知道这还是冼如星往低了报的,现代种植正常的话三到五千斤是常态,如果照料的好,有的甚至能到八千斤。 朱厚熜直接起身,快步在屋里转了几圈,兴奋道:“好哇,有了这个,百姓们就不用挨饿了,我马上就让人安排下去!” 眼看小皇帝逐渐上头,冼如星连忙将人拦住,“等一下,陛下,这种事儿急不得,你想想,西北距离京城有千里远,就算是下旨,到了那里真的能执行吗?” 朱厚熜呆了呆,紧接着陷入沉思,半晌,沉重地摇了摇头,“估计百姓都种上怎么也要五年吧。” 冼如星叹气,还是太乐观,五年,五十年还差不多。 毕竟历史上相同的事例就再那儿摆着。拿玉米举例,事实上玉米明朝万历年间,也就是几十年后,就已经引入中国了,不过一直没怎么得到重视。清雍正在位时期,意识到玉米的好处,曾经鼓励大家种植玉米,后来他儿子乾隆继位,更是用尽各种手段,连死之前还在念叨推广玉米种植,最后直到道光末期才有了一定规模。 产生这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地方官吏的懒政,农民们对新作物的不信任,收购市场太小等等,总之古代行政效率如此底下,推广起来真的很难。 “必须得想个办法……”朱厚熜沉思许久,突然抬头道:“你说,我给臣子们发,让他们回去种,种好了之后拿到朝堂上比赛,赢的大肆褒奖怎么样!” 冼如星觉得这番操作有点熟悉,旋即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大明版“手捧空花盆的孩子”吗,遂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仔细想一下,说不定还真能行。 绝大多数大明官员都想进京,所以对于京官的关注度一直持续着,像杨廷和,往往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儿,很快就有人效仿。而老百姓们要是听说连皇帝和大官们都种,心里估计也有底了,但光是如此显然还不够。 冼如星托着下巴,半天,开口道:“这样吧,过两天我写个计划书,陛下你看看假如可以的话咱们在京城简单办个美食节,推广一下土豆菜肴,我还能宣传宣传新店。不过具体实施得等下一批土豆长出来,怎么也要明年开春吧。” 听她这样讲,朱厚熜大笑,如此双管齐下,他就不信事情办不成!看冼如星的眼神愈发温和亲昵,“仙师又帮了我个大忙,得您助力,我简直如虎添翼!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赏你了……” 冼如星谦虚摇头,接着趁着机会,将自己想要挖两个人去给道士们上课培训的恳求说了出来。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朱厚熜大手一挥,接着嘿嘿怪笑道:“我看杨慎那家伙就挺好,这几日天天来经筵,烦他烦的要死,趁这个机会给我滚得远远的。” “行啊,”冼如星点头同意,状元来教,效果指定不差。 见她答应得如此迅速,朱厚熜瞬间反应过来,冼如星好像夸过杨慎长得好看! 于是连忙道:“不不不,不要他,他就是个喷子,什么本事都没有去了只会坏你的事儿,我再给你挑一个!” “啊,也行,只要别太古板,最好见识多一点。”冼如星从善如流,皇帝身边的基本都是进士出身,能力上是肯定足够了。至于性格,冼如星连张太后杨廷和在剑拔弩张的前提下都能主动交流,这些在她看来完全不要紧。 犹豫了一会儿,朱厚熜突然想到个名字。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把建昌侯一家给参了吗?” 建昌侯张延龄乃是张太后的幼弟,当年受封时只有十岁出头,平日里比他哥张鹤龄还要胡闹,大家畏惧国舅身份,都敢怒不敢言。 但是某天一位兵科给事中却对起发难了,给事中是个微末小官,分在六部之下,对六部以及其他官员行监管作用,可以直接给皇帝上奏章。 就是这么一个小官,跟皇帝大骂前国舅张延龄侵吞老百姓财产,要求朱厚熜依法处置对方。 朱厚熜当时正“朝不保爹”,自然也没时间搭理他,谁知这位给事中紧接着又上了第二封,之后第三封……一连几个月,最后闹得朱厚熜没办法,抽出时间将处置了张延龄,把财产还给被害人。 冼如星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 朱厚熜皱着眉,对其大吐苦水,“都判完了,那家伙还不满意,非叫我把建昌侯关进牢里,你说这种事儿我会不想吗?我罚了张延龄当天下午他姐就来乾清宫跟我一阵哭,现在朝局不稳,又不能得罪外戚,谁能有我难做!?” “好了好了,我知道不怪你,所以你是想把他调到我那儿?”冼如星熟练地帮着小皇帝顺毛。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并非给你找麻烦,那家伙,骂我也就骂了,仙师不是总告诉我要效仿唐太宗纳谏的吗。关键现在张延龄想要整他,此人太过刚直,兵部里鱼龙混杂,稍不注意就容易着了道。所以……” “所以陛下是想保他……”冼如星试探性地问道,旋即大包大揽,“没问题,到了豹房别说建昌侯的人,就是苍蝇蚊子也别想飞进去!” 她十分欣慰,毕竟史书上嘉靖刻薄寡恩,喜爱玩弄权术,尤其厌恶别人忤逆自己,现在竟然也开始胸怀若谷了,不错不错。 见冼如星这样,朱厚熜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两声,交代道:“那成,后天我就让他去豹房,这人叫夏言,你见到就晓得了,其实挺聪明的。” 冼如星点头,同时心中默念。 夏言啊,怎么感觉有点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