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修志刚起来就见到好友呆呆地坐在一旁,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念些什么,于是伸手拍了对方一下,“啥时候起来的,哎呦、胳膊好酸,肯定是你小子昨晚睡姿不好。” 徐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表示方才出去吃了早餐,给他带了一份。 刘修志见是狼牙土豆,惊喜地叫了一声,简单洗漱后便迫不及待地品尝了起来。 说来也是无奈,原本朝廷大力推广土豆,是想着能让西北多种一些,然而地区的饮食习惯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改变的,西北人吃了几百年的面食,长年累月的早就离不开麦子,对于土豆哪怕是当地官员再三宣传其好处也兴趣缺缺。最后西北官员们担心完不成朝廷派下的任务,只能选择用自己的田来种。 对此朝廷也没办法,总不能用刀架在老百姓脖子上逼他们吃吧,只好把其当作一种战略储备粮。不过虽然西北不爱吃,但在京城,人们还是挺喜欢土豆制成的小吃的,刘修志之前尝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今天再吃,不由感慨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华亭县才能种起这东西,真想给我爹娘也尝尝。” “那还不简单,刘兄这次高中,将令尊令堂接到京城不就好了。”徐阶笑道,他们此番来京城不就是为了这个。 “害,哪儿那么容易,”刘修志叹了口气,这回会试,严格上来说是当今圣上即位以来的第一场科举,作为首届天子门生,今后的仕途很可能会比照常人顺利不少,因此原本没把握的今年也都想碰一碰,万千举子齐聚京城,想要出头怕是难咯。 思及此处,也没什么闲心说笑了,草草将东西吃光后,两人一起出去雇了马车,直接去往刘修志舅舅府上。 舅舅一家热情的接待了他们,这时候才知晓,原来是刘修志粗心通知错了时间,他舅舅其实前几日就派人在通州湾等着了,看其一直没来还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刘修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乖乖接受了长辈的训斥,好在一边的徐阶帮着讲话,刘舅顾及外人在场,终究没有太严厉。 作为好友,徐阶这次赶考暂且借住在此,待找到房子再搬出去。没办法,主要京城如今百万人口,再加上最近又出现许多新鲜岗位,闹得附近百姓纷纷来此找活计谋求生路,城市早就不堪重负,房产不说寸土寸金也差不多。徐阶父亲不过是个县丞,家世平平,只好到了再四处挑拣看能不能找到便宜房源。 刘舅不过是个六品官,在京城一抓一大把,宅邸也并非很宽敞,徐阶晚上要与刘修志住一间房,然而在得知了好友的睡眠习惯后,只能更积极地外出寻找住所。然而纵然有心里准备,他依旧被高昂的物价惊掉了下巴。 不说房子,就连他拿着郑窈给的字条去芳龄继后,发现里面随便一样东西自己都买不起,不由苦笑摇头。 京师纸贵,居大不易。哪怕自己顺利高中,也不知多少年才能站稳脚跟。 在又是一天的无功而返后,疲惫的徐阶打算随便找个茶楼歇一歇,结果才刚进去,便被里面热火朝天的氛围吓了一跳。 只见二三十个儒生围在大厅内,唾沫横飞,不知在争辩些什么。上前仔细打听后,顿觉哭笑不得。 原来自打前一阵当今圣上微服私访遇到考生污蔑冼真人忍不住暴露身份怒斥后,京城里的举子们就疯了。 别误会,他们自然不是为了那几人抱不平。而是震惊于原来戏文里说的都是真的!皇帝真的会出宫体察民情!于是纷纷跑到各大茶楼酒楼蹲点,同时大肆发表自己那些浅薄幼稚的治国言论,希望能够跟天子来段“偶遇”,最好是对方慧眼识珠,发现自己这个名臣苗子,然后在殿试上大加提拔,从此青云直上! 最开始众人为了不去触霉头,大多数还只是选择溜须拍马路线,但皇帝始终不出现,再充沛的感情也有干涸的一天,而且文人相轻,如此聚集在一起,很难不起争执。所以场面就变成了徐阶看到的那样,茶馆老板都要烦死他们了。不过碍于这些人的身份不好说什么,毕竟都是举子,谁也不敢保证这里面日后会不会出现个高官,只能捏着鼻子忍到殿试结束。 摇摇头,徐阶实在耻于与这帮人为伍,叫来店小二点了个这里的招牌茶点蟹黄酥,随便寻了个角落坐下。 还没等东西呈上来,便听旁边一圆脸青年开口道:“掌柜的,你们这儿蟹黄酥怎么没有了,我家长辈特意来吃的。” “哎呦,真是对不住,这阵子人多,最后一盘刚才已经被订下了,要不您看看换个别的?” 徐阶听此开口道:“这位兄台,那茶点你要是真喜欢拿去好了,我随便吃点别的也一样。” 圆脸青年转身,也没客气,对着徐阶一拱手便端着茶点走到楼上的某个隔断处,隔着竹帘,徐阶隐约看到那里似乎坐着个清瘦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青年再次走了出来,郑重地与徐阶道谢,“对不住了,主要我家长辈难得出来一趟,有劳兄台割爱,真是太谢谢了,在下费劲,敢问兄台大名。” 徐阶告知他自己的姓名,然后表示不过是盘吃食,莫要放在心上。两人交谈几句,发现对方都是这次来赶考的,而且又都为江南人士,不由亲近了几分。 此事那边书生们的争辩已然进入白热化,声音之大,已经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徐阶望了望,有些好笑道:“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陛下之前已经出现过一次,如此为了自身安危,也不会贸然再离宫,与其在这儿做无用功莫不如回去温书。” 听此,费劲面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隔间,轻咳两声,努力岔开话题。 楼上,被大厅众学子吵得头疼欲裂的朱厚熜阴沉着一张脸,恨不得手起刀落将那几十只“鸭子”纷纷绞杀。在他身后,谷大用老老实实地低头闭嘴,生怕引起皇帝的注意。 自打那日与冼如星不欢而散,朱厚熜心里一直十分烦闷,他既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又拉不下脸去找对方。再加上冼如星最近也忙,两人就这样一连好几天都没见面。时间一长,朱厚熜就有些受不了了,吃不好睡不好,只能投身于朝政间,勤奋程度连内阁都觉得震惊。 奈何最近一段时间朝廷风平浪静,又正赶上秋收,因为吏治抓得很,各地从上到下都不敢太过放肆,老百姓难得暂时过上太平日子,连闹事儿的都没有。朱厚熜奋斗几天,很快又回到了之前无所事事的状态,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去见冼如星之时,身边太监谷大用突然提出最近京城里热闹非凡,陛下要不要白龙鱼服出去转转,也算体察民情了。 考虑了片刻后,朱厚熜接纳了对方的建议,换好衣服带着人直奔茶馆,他还记得上次跟冼仙师在这儿听人说书,之后对方还说过要编个全新的故事给他看,结果转身就忙着写绘本去了…… 怎么好像事事都比自己重要,朱厚熜郁闷不已,面色更臭了。 见皇帝这个神情,本打算带着他去欣赏那些自己安排好的清倌舞姬的谷大用也不好开口,只能暂且先把这些放在一边,伺机而动。 谁知在茶楼里刚好碰到议论朝政的举人,朱厚熜听到对方说冼如星坏话,怒不可遏,不仅教训了对方一通,回去后依然不解气。 事实上,他不光是气那些人误解冼如星,更是气他们明明是大明官员预备役,结果却如此无知愚蠢。不由好奇这帮人到底是怎么考上来的,于是回宫找刚刚“上岸”的科举老油条张璁咨询情况,结果得到的答案更是匪夷所思。 众所周知,明朝开国后没多久便订下了八股取士的基本国策,而八股文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一种命题作文,要求只能选取《四书》、《五经》中的话作为题目。四书五经虽然博大精深,但毕竟最厚一本也不过十来万字。明朝开国一百五十年,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这一套下来,再刨除前朝考的那些,剩下能问的实在不多了。 出题者要做到与前面的题目不重叠,实在是难于上青天。于是主考官只能尽量加长问题的难度,并且将四书五经中的话任意排列组合。这种被称为“截搭题”,有的截搭题勉强能看,但大部分都堪称胡闹。 如此结果自然是考得怎么样全凭运气,有些不过是乱写一通,却瞎猫碰死耗子,正好对了考官的口味。而张璁就是属于运气不怎么好那种,八次科举四次都是败在截搭题上,现在提起来还一把辛酸泪。 朱厚熜皱眉,他作为帝国的掌舵者敏锐地察觉到长此以往要出乱子,但说要改又不知从何下手,毕竟八股取士可以说是朝廷的命脉,天下读书人也不是宗室那些软柿子。他虽然贵为天子,可要是动了这块,弄不好也要撞得头破血流。所以决定趁着这段时间得空,多去民间走访,观察下学生们的意见。 不过几日下来还是有些失望了,可能是大明驯化政策干得太好,举人们好像并未觉得此事有何不妥,反而开始聚众研究起截搭题。就好像现在,楼下几个便开始轮流自己出题目。 轮到一年轻书生,他冥思苦想后,写出一题。 “君夫人阳|货欲。” 选自《论语丶季氏》十六中“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与“阳货欲见孔子”截搭而成。 原本他并未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结合起来却怎么看怎么不正经。旁边都是些年轻人,见此忍不住哈哈大笑。 结果楼上的朱厚熜却怒发冲冠,狠狠摔碎了手边的杯子,冰冷似剑的话语从牙缝中挤出来,“记下这帮人的名字,等之后去锦衣卫那边知会一声,京中举子,犯上作乱,对天家不敬,把他们给朕通通下狱!”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旁边的一众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低头称是。 等费劲与徐阶聊完,上楼后方才知道这个消息,连忙为儒生们求情。 说起来他这段时间也没闲着,原本只是个童生,资质平平再加上家人过于溺爱,一直都没往功课上使劲,现在与叔爷费宏住在一起。费宏是多要强的老头儿啊,自然不允许子孙这般浑浑噩噩混日子,于是在他的监督教诲下,费劲悬梁刺股,勉强考中了末等举人。这次会试肯定是过不了了,不过费宏还是让他感受下考场气氛。嘉靖想要了解京中学子状况,没个负责打听的也不方便,于是便将其叫到身边。 费劲心思单纯善良,自是不忍举人们因言获罪,于是焦急辩解道:“陛下,这帮人肯定都是无心之举,您就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谈论天家啊!” “君”在平日里一直有指代皇帝的意思,这句“君夫人阳|货欲”如果换个理解方式,可以说是暗示皇后给圣上戴绿帽子,如此怎能不叫嘉靖生气。 他盯着费劲,语气漠然道:“当年你在安陆,要不是冼仙师力保,现在已然是一堆白骨,现在这帮人轻薄于她,你就是这般回报的?” 费劲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对着皇帝灵魂发问,“陛下,他们的话语确实有侮辱国母的嫌疑,可是……这跟冼道长有什么关系?” 朱厚熜如遭雷劈,彻底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