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满玫瑰花瓣的舞台上,脸上涂满了铅粉且身着浮夸优雅服装的男演员面对着座无虚席的剧场观众,声情并茂地朗诵着: “朱丽叶,这里就是我们的新房。你的美貌把一个洞窟变成一座充满光明的华堂。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死神虽然已带走你的生命,却还没有夺走你的美貌,你是我最美丽的新娘...” 台下的观众无不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台上的罗密欧,似乎已经打破了第四面墙进入到了戏剧中的世界,有些多愁善感的小姐甚至已经忍不住掏出手绢开始擦拭眼角的泪珠。 这里是巴黎喜剧院,法兰西最早的国家剧院,在1680年由太阳王路易十四出资建造的,也绝对是巴黎内艺术水准最高的剧院。 能够坐在这样的剧场里的,无不是巴黎上流社会的成员,毕竟那平均价格高达五十利弗尔的票价就已经能把平民百姓们拒之门外了。 甚至在绝大多数时候这里都是一票难求,但尚有余钱的商人们还是愿意花费五倍的价格购得一场戏剧的门票,以此试图和同场的某位大老搭上关系。 当然,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不可想象的,对于某些权贵来说,在每一场戏剧开演前几天,就会有剧院的人毕恭毕敬地将一沓门票送到他们府上,尽管他们可能从来不去剧院。 黎塞留公爵无疑归属于这类人,而且是这类人的顶端。他在剧院上层有一间独属包厢,能够俯视着将整个舞台一览无余。 “哦...年轻的爱情,凄惨而美好。杜巴利没看到这幕真是太可惜了。” 已经七十四岁高龄的黎塞留公爵沉稳地举着金制观剧镜,全神贯注观赏着舞台上演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忍不住唏嘘不已地感叹道。 对于曾经也风流了一生的黎塞留公爵来说,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自然而然地勾起了他不少的回忆,即使这是英国老的作品。 而趁着舞台上这一幕结束的间隙,包厢内的随从才敢走上前,生怕打扰了公爵大人的观戏兴致,小心地说道: “公爵大人,杜巴利先生已经回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他去传个话怎么要这么久?”黎塞留公爵稍微活动下有些发酸的手腕,有些不满地问道。 别看让·杜巴利在巴黎市民心中是一个坐拥十几家赌场妓院的巨富产业主,但是他在黎塞留公爵面前也他只能靠着和杜巴利夫人的那几点情分才能说上几句话。 甚至今天让·杜巴利能够和黎塞留公爵在一个包厢内看戏就已经是相当难得的机会了,只不过黎塞留公爵中途便有些不耐烦地把他赶出去给劳伦斯带话了。 那随从赶紧解释道: “因为那位科西嘉总督也主动要求,随他一起回到剧院了。” “哦?” 黎塞留公爵听罢,眉间尽是一片意外之色,他本以为劳伦斯收到提醒之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远离这场政治风暴,可没想到劳伦斯竟然反而选择了一个相当激进的做法。 毕竟目前的外界都普遍认为劳伦斯是舒瓦瑟尔公爵一派的人,他在这个时候选择与黎塞留公爵会面,消息传出去之后无疑会在政治圈内引起一场讨论。 那随从见黎塞留公爵陷入了沉思,谨慎地建议道: “说不定他是来投奔您的呢,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了,您要接见他们吗?” “投奔我...” 黎塞留公爵缓慢地自言自语着,随后摇头说道: “我倒觉得不会是这样,算啦,把那个年轻的科西嘉总督带进来吧。” 说罢,黎塞留公爵又瞥了一眼包厢内仅有的两把椅子,补充道: “至于杜巴利先生就请回吧,我看他对今天的演出也没有兴趣的样子。” 剧场外的休息区内,让·杜巴利很是郁闷地和劳伦斯坐在长椅上等待随从通报黎塞留公爵,他本以为能趁着这个机会和黎塞留公爵拉近关系,没想到还没聊上几句话就被交代了别的事情赶了出来。 “波拿巴阁下,别怪我没提醒你。” 让·杜巴利看着一旁的劳伦斯,不悦地说道: “黎塞留公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您虽说是科西嘉总督,但实际上也就...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劳伦斯毫不在意地笑笑,往嘴里塞了一块侍者端上来的熏娃鱼三明治,对自己的实际地位也有很清楚地认知。 如果是正常时间,黎塞留公爵肯定也瞧不起自己这个科西嘉总督,毕竟在黎塞留公爵这样的人眼里,劳伦斯这个总督其实和非洲的一个大酋长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现在这个时刻,路易十五才得知科西嘉的归顺不久,正处于相当的愉悦与满意之中,劳伦斯的地位也因此得到了放大。 毕竟黎塞留公爵一派想要将舒瓦瑟尔公爵在政治上彻底击垮,还是得让路易十五来对舒瓦瑟尔公爵进行最后一击,而在历史上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 而在科西嘉归顺的事件中,舒瓦瑟尔公爵也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在黎塞留公爵看来,路易十五很有可能因为科西嘉的事情对舒瓦瑟尔公爵恢复信任或是缓解不满。 这样一来,黎塞留公爵想要扳倒舒瓦瑟尔公爵就又得再做一番努力了,甚至已经七十多岁的黎塞留公爵说不定到合眼的那一刻都看不到舒瓦瑟尔公爵的倒台。 “也就是说,我现在是舒瓦瑟尔公爵取得路易十五恩宠的关键,杜巴利夫人一派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劳伦斯在心中默默地分析着,这也是为什么黎塞留公爵对自己展现了不一般的重视,得知自己出现在赌场之后立刻派让·杜巴利前去传话。 “哼...您一会儿见不到黎塞留公爵可别怪我。” 让·杜巴利这个商人自然不知道劳伦斯是哪里来的自信,只当他是在大放厥词,于是不满地都囔着。 两人又在外面等候了片刻,随后才看见黎塞留公爵的随从蹑手蹑脚地从剧场里跑出来。 那随从先是对让·杜巴利微微鞠躬,很是委婉地说道: “杜巴利先生,公爵大人说...说您操持产业也十分劳累,就不用再耗费时间陪他看戏了,您可以先行离开了。” “什么?!公爵大人他怎么...!” 让·杜巴利难以置信地说道,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他为了得到这个和黎塞留公爵独处的机会,可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和金钱,完全没想到就这样被赶在了外面。 随从没有理会愣在原地的让·杜巴利,随即又对劳伦斯鞠了一个更深的躬,恭敬地说道: “波拿巴阁下,黎塞留公爵大人想见您,请您随我来。” 劳伦斯点点头,将手上的面包渣拍掉,对身旁还在发愣的杜巴利先生耸了耸肩,随后站起身稍微整理一番衣襟,跟着那随从走进剧场。 当劳伦斯推门而入走进包厢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位两鬓斑白而衣着华丽的老者,他正举着金光闪闪的观剧镜,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舞台上,不时小声呢喃着: “哦,美丽的朱丽叶,你真英勇。” 劳伦斯站在门口默默观察了一番这老者,没有贸然出声打断他,同时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黎塞留公爵的记忆。 眼前的这位老者在历史上被称为黎塞留公爵三世,本身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官和军人,更是参加过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以及七年战争等重大战争,并凭借他的功勋和家族势力在1748年晋升为了法国元帅。 当然,他的地位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他的叔祖,也就是初代黎塞留公爵,红衣主教黎塞留,作为路易十三时期的法国首相,红衣主教黎塞留在整个法兰西历史上都赫赫有名。 包括在二战时期,法国海军史上最大的一艘战列舰,黎塞留级战列舰,便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 因此,在叔祖的庇佑下,眼前的这位黎塞留公爵一出生便在宫廷中享有极高的地位,太阳王路易十四是他的教父,当下的国王路易十五在早年与他是最好的朋友。 尽管他曾经因为和路易十五的情妇庞巴杜夫人不和而被路易十五疏远并被高等法院解除了职务;但是在庞巴杜夫人死后,他不仅被高等法院恢复了职务,还和路易十五的新任情妇杜巴利夫人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 在这些地位和关系的加持下,劳伦斯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可以说是站在凡尔赛宫廷乃至整个法兰西顶端的那一批人。 只要将舒瓦瑟尔公爵扳倒,他就有机会在那一批人当中脱颖而出,甚至可能达到他的叔祖初代黎塞留公爵的地位。 对于这样一位地位不输舒瓦瑟尔公爵的老人,劳伦斯也表现出了应有的礼节,等候舞台上演出的间歇时才鞠躬说道: “公爵阁下,很荣幸见到您,我是劳伦斯·波拿巴。” 黎塞留公爵缓缓将观剧镜放回口袋,扭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劳伦斯,然后拍了拍他身旁的空位示意劳伦斯坐下,并对自己的随从挥手让他们先行出去。 待到劳伦斯坐稳之后,黎塞留公爵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确保包厢内只有他们二人后才随意开口道: “听说您要见我,波拿巴总督。” “是的。” 劳伦斯点头说道,很是放松地躺在松软的沙发椅里,眯着眼睛看了看舞台上已经进行到终幕的戏剧,继续说道: “您派人给我带来了一个十分费解的提醒,我当然得向您问清楚。” “哦?十分费解是吗?” 黎塞留公爵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露出澹澹的微笑看着劳伦斯,他可不相信一个小贵族出身,却能在二十岁就成为一国之主的年轻人会听不懂这样的暗示,于是翘着腿问道: “那您到底是哪方面不懂呢?” “您让我远离舒瓦瑟尔公爵,但他可是负责和我签订条约的特使,如果我按照您说的做了,我和他辛辛苦苦谈判了许久的条约不就作废了?另找人谈判可是很麻烦的事啊...” 劳伦斯装作很是苦恼的样子,并问出了一个看似水平极低的问题。 然而黎塞留公爵听罢之后,嘴角却上扬的更厉害了,本就是外交官出身的他早就对这些话里藏话的技俩烂熟于胸,一听便明白了劳伦斯的意思: 这个年轻人是在试探自己,如果他真的按照自己说的做了,那么他和舒瓦瑟尔公爵所进行的那些利益交换能不能得到补偿或认定。 明白了这一层意思之后,黎塞留公爵轻笑着看向劳伦斯,似乎舞台上那最高潮的演出也不再吸引他了,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者一般说道: “这您倒不用担心,即使更换了与您的谈判特使,有关科西嘉王国的条约都不会变更。当然...如果有特殊条款的话,那倒要另当别论。” 劳伦斯听罢之后却微微皱眉看向黎塞留公爵,说实话,在劳伦斯看来,他的这个回答绝对算不上有诚意。 因为有关科西嘉王国的条约本就已经基本完成,而且换作是谁来谈都会是差不多的结果,真正让劳伦斯看重的,是舒瓦瑟尔公爵对他个人所承诺的两件事: 一是帮助科西嘉国家白银公司在巴黎证交所上市的事,二是帮助劳伦斯对付与英国人谈判的事。 而这两件事无疑就是黎塞留公爵口中的特殊条款了,并且从他的意思来看,似乎并不想承认并补偿劳伦斯与舒瓦瑟尔公爵达成的私人协定。 “您曾经也是一名出色的外交官,也参与过不少条约的签订。” 劳伦斯尽管已经有些不满,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道: “所以您应该也懂吧,那些特殊条款才是条约中最为复杂的部分,如果这些得不到保证的话,我想...” “您说的不错,波拿巴总督。” 黎塞留公爵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压低声音说道: “但是对于科西嘉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取得法兰西的保护吧?不然您现在就不坐在这里而是待在撒丁王国的地牢里了。至于那些特殊条款您应该不会过于介意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和舒瓦瑟尔公爵继续完成这项条约会方便许多,我想路易国王也会很乐意看见条约尽早完成的。” 劳伦斯也毫不退却地看着黎塞留公爵说道,并且直接把路易十五搬了出来。 黎塞留公爵沉默片刻,路易十五的名字确实得让他谨慎对待,但是从心底来说,他还是完全瞧不起眼前这个小小的科西嘉总督。 在黎塞留公爵看来,只要路易十五过了这段时间的兴奋期,那么劳伦斯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实权伯爵。 为这样一个小人物付出额外的代价实在是不值得的事情。 “我得告诉您,波拿巴总督。” 黎塞留公爵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客气了,直接说道: “我为了某个目的需要您离舒瓦瑟尔公爵远点,但这不意味着我只有依靠您的协助才能达成那个目的。” 劳伦斯默默地看着黎塞留公爵,承认他说的没错,黎塞留公爵不想舒瓦瑟尔公爵通过科西嘉的事情恢复路易十五的信任,他自然有相当多的手段,只不过从自己入手是最简单的而已。 而在这句话说出之后,两人的谈判就算是完全破裂了。 劳伦斯本想试探黎塞留公爵一侧的态度,如果他们给出的条件合适,在利益的驱使下,劳伦斯完全愿意站在舒瓦瑟尔公爵的对立侧。 但是从黎塞留公爵的态度来看,他显然不想给劳伦斯这个机会了。 “好吧,我会谨慎考虑您的意思。” 劳伦斯对黎塞留公爵说道,同时扫了一眼舞台上正在进行谢幕的演员们,随口说道: “正好这出戏也结束了,请允许我离开。” 黎塞留公爵没有对劳伦斯的离开进行阻拦,直到他走到门口之时才忽然说道: “年轻人,也许下次我会邀请你看一场完整的戏剧。” 劳伦斯停在门口处,扭头缓缓说道: “其实比起看戏,我更愿意站在舞台上,而我相信我们已经在了。” 黎塞留公爵也扭头看向劳伦斯,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同一个意思: 自从舒瓦瑟尔公爵和劳伦斯回到巴黎,这场凡尔赛宫廷斗争大戏的演员就已经全部站在了舞台上;而很快,它的帷幕也将被路易十五亲自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