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过,京城的天转眼便冷了起来,即便是着一身的厚厚的棉袄也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意,特别是到了清晨和入夜,哪怕是什么事都不做也能抖出一身筛子,除非能将火盆子置于室内,否则便是睡个午觉都难。 当然,冬日里的火炭宫里备得自然是充足,可炭也分三六九等,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享受得起‘红罗炭’的,优质的红罗炭,乌黑发亮,燃烧耐久火力特旺,既不冒烟又没有味,不至于污染室内的空气,皇宫内房屋数量多,人口也众多,在漫长的冬季,所需用木炭数量是相当可观的。 不过嘛,火盆,熏笼和脚炉之类的东西对于皇宫中的妃子们来说却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各宫、各殿有名位的嫔妃们都备有几个,至于‘红罗炭’,要用多少只需嫔妃们派个下人去内侍省报个备便能到手,却也算不得甚烦心之事。 每当午时将近,各宫各殿的奴婢、太监们便端着盆子云集到了内侍省,等着发放下来的好炭,然后端着回自家宫中去供自家娘娘使用,每到此时,便是各宫奴才们竞相吹嘘聊天的好时机,也是各种小道消息四下传播的好时辰,当然,各宫奴才们自也不会忘了拿自家主子来说事儿,相互攀比一番,为此而起摩擦的也不算甚稀罕之事,这不,内侍省主事太监还没到场,排队伍前头的十数个宫女、太监们已然吵成了一团。 “哎、哎、哎,挤什么挤,一边站着去,就你们安福宫能挤啊,没脸没皮的,跟你家主子一个德性…”一名被挤出了队列的小太监愤怒地拍打着手中的火盆子,破口大骂着,却不曾想才骂到一半,另一个盆子从人群中飞了出来-——“咣当”一声正中其脑门,顿时将这小太监的骂声给压回了肚子里,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清脆的臭骂:“放你娘的屁,你们元德殿的又是甚狗屁玩意儿,没本事就别来挤,再胡诌,小心姑奶奶扒了你的皮。” “噢,打啊,上啊,小高子,你还真是个笨蛋,连个女流都挤不过。”这声音一听就是个挑拨离间的主儿,唯恐天下不乱的那一类。 “翠红,骂得好,元德殿的就不是个东西,打,打死他!”呵,这一位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纯属站着说话不累腰的主儿。 “小高子,上啊!下面都没了,总不能连脸面都没了吧?” 哈哈哈哈,这句话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可他也不想想,自己也是没物件的货,天晓得他究竟是骂别人呢,还是骂自个儿。 “打,打,快打!”赫!这位最可爱,明明就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家,喊起打来比谁都大声,满脸子兴奋之色,生怕没有热闹看。 那名叫小高子的太监本就在气头上,再被这些噪音一激,哪还能忍得住,也不管这儿是内侍省所在,怒吼一声,端起手中的火盆子便向着正叉腰骂得起劲的翠红扑了过去,手中的盆子一挥,乱打起来。 这下子可不得了,不单翠红挨了几下,便是一旁挤着看热闹的宫女、太监们也遭了池鱼之殃。 大家伙都是各宫的人,哪有一个肯吃亏的主,挨了打的自是奋起反击,没挨打的趁着乱浑水摸鱼,打太平拳;借着拉架趁机报复平日恩怨的,稀里哗啦就全打成了一团,但见场中粉拳乱挥,细腿儿横伸,盆子舞得乒乓作响,啥子撩阴腿,袭胸拳,叉眼手全都使将出来,打得好不痛快。 “住手,快住手,都别打了!” 刚喊了一声,自己也没躲过:“哎呀,妈的,连老子都敢打,来人,快来人,将这群混球全部拿下!”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主事刘颂一见场面混乱,忙站了出来,试图端起主事太监的架子劝止这场大混战,却不曾想那帮子宫女、太监们早就打红了眼,不单没人听他的劝,甚至连刘颂都一块儿打了,顿时将他气得个够呛,不管不顾地便高呼了起来。 内侍省本就是管理宫中事务的机构,负有整顿宫女、太监之责,先前因着这群来领火炭的宫女、太监都是各宫中受重用的人,机构内的太监们都不敢去管,这会儿一听主事太监下了令,自是不会再多客气。再说了,这帮子内侍省的太监们平日里可没少受这群家伙的气,下起手来自是狠辣得很,三、四十个小太监一拥而上,拳脚、棍棒毫不客气地招呼了过去,愣是将各宫的人全都打趴在地上,破相的有之,断手断脚的也有之,一时间满场哭爹喊娘之声大作。 打人的时候是很爽,可打完了之后呢?耳听着满场的哀嚎之声,再眼瞅着一起子伤员破衣烂衫、献血淋漓的样子,刘颂立时有些子傻了眼。 别看刘颂如今是正五品的主事太监,上头还有自家叔叔刘有德罩着,可要想跟各宫的主子扳手腕,别说他了,就算再加上刘有德也不够资格,打狗容易,可主人咋办?那帮子娘娘和皇子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主,随便一根小指头都能要了刘颂的小命不是? “来人,将这群混帐东西全押起来,通知各宫前来领人。”事到如今已是没了退路,若是让这群各宫的宫女、太监们回去告上一状,他刘颂有几条命也不够杀的,没奈何,他只好硬着头皮高声下令手下一帮子太监将各宫的人全都关押起来,自个儿却急急忙忙地往御膳堂跑去。 时已近午,今日又不是早朝的日子,难得有闲的祁天印此时正在御膳堂中用着膳,不好奢华的祁天印虽贵为帝王,可饮食上却不是很讲究,独自一人也无甚不必要的排场。小几子上也就是七、八碟小菜,一份汤,一碗白米饭,简单得很,除了三、两个小太监侍候在一旁之外,并无甚出奇之处,用得倒是很香。 刘颂一路小跑地到了御膳堂门口,刚从大殿外探出个头来,一见皇帝正在用膳,没敢上前惊扰,只好拼命地给侍立在皇上身边的刘有德打手势,将自家叔叔请出了殿门。 “甚事如此惊慌?”刘有德悄然走出了大殿,眼瞅着自家侄子满脸子的惊恐状,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问了一声。 “叔,大事不好了,几个宫的人在内侍省打起来了。”刘颂素来就怕自家叔叔,此时见刘有德沉下了脸,忙吞了口唾沫,苍白着脸说道。 “什么?怎么回事?快说!”刘有德大吃了一惊,忙压低声音紧赶着追问道。 “叔,事情是这样的…”见刘有德着急,刘颂自是不敢怠慢,忙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述说了一番,当然其中没忘了添油加醋,也没忘了为自个儿鲁莽出手打伤各宫之人辩解一番,将所有的错处全都推到了那个小宫女和小太监的头上,末了很是担心地问了一句:“叔,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刘有德久在宫中厮混,早就是老江湖了,哪会被刘颂的瞎话蒙混过去,一听之下,立时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处理不当,不单是刘颂,只怕连他自己都逃不过后宫诸位娘娘的怒火,一旦后宫闹了起来,他们叔侄俩只怕就得玩完,气怒之余,狠狠地给了刘颂一记耳光。 一巴掌甩完,他压抑着怒气,努力想着对策,末了,心生一计。 “打架的人都看清了?可见那宫里的人?”见侄子没理解他的问话,又气急败坏的踢了他一脚,对着东边方向一指。 刘颂顿时恍然,忙不迭的用力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刘有德心下稍定,这才咬着牙低声道:“还不滚回去,将人都看好了,没圣上的旨谕,万不可让人接近那群混球,快去!”刘颂从没见过自家叔叔发如此大的火,立时吓得屁滚尿流,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一迭声地应承不已,慌乱地沿来路冲回了内侍省不提,刘有德狠狠地看着刘颂狼狈的背影,气怒地跺了下脚,溜回了大殿之上。 “什么事?”外头的动静虽不算大,可祁天印还是被惊动了,见刘有德鬼祟地溜了回来,将手中的竹筷往几子上一放,沉着声问了一句。 皇上可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再给刘有德几个胆,他也不敢信口胡诌,此时见主子沉下了脸,刘有德额头上都见汗了,又不敢隐瞒,忙抢上前去,一头跪倒在地道:“陛下息怒,内侍省来报:东宫,安福宫还有元德殿的宫人,因排队领炭发生口角,而后打了起来,各宫之人纷纷卷入,混战一场,内侍省劝止无效,不得不将所有人等一并拿下,因斗殴激烈,诸人均受伤不轻,此事皆因内侍省办事不力所致,然,事涉各宫,奴婢不敢擅自做主,请陛下明断。” “哼。”祁天印一听是各宫之人闹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拍了下桌子道:“传旨:所有参与斗殴之人一律庭杖三十,赶到浣衣局充苦役,严令各宫约束下人,再有犯者,朕定严惩不贷!” 一听皇帝的这道口谕,刘有德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那些宫女、太监的死活事小,这道圣旨要是真的执行了,各宫的面子全都被削得个一干二净,始作蛹者的刘颂哪能逃得过诸位娘娘的怒火,便是刘有德自己只怕也得跟着死,可问题是祁天印金口已开,又正在气头上,刘有德哪敢说个“不”字,眼瞅着事情将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只能拼了,心底里暗自咬了咬牙,跪在地上爬了几步,磕着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婢以为此事虽小,可…其背后之因却大,即便是处置了这群放肆之人,也非治本之道,再者,虽说诸人皆有错,无论如何处置都不为过,然,根子不解决,后事尚多,奴婢身为内侍监,实有难为之处,望陛下明鉴。” 刘有德话虽说得隐晦,可内里的意思却瞒不过祁天印,左右不过是在暗示他,这起是非,或是因太子宫中的宫人而起。 太子禁足后,流言四起,几个有皇子的妃子之间明争暗斗升级,连带后宫站队形势变化,哼!难道都在盼着朕有朝一日改立储君不成?! “怎么,你怕了?”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刘有德,冷冷地说道。 “陛下明鉴,奴婢乃是卑贱之人,死不足惜,可后宫安宁乃是关系到朝局平稳之根本,奴婢无才无德,实不敢再掌总宫中诸事,此情此心,往陛下明察。”已被逼到了墙角上的刘有德也豁了出去,磕着头高声道。 “放肆!你这是在威胁朕?”祁天印铁青着脸,猛地一拍几子,用力之猛,顿时震得几子上的碗碟跳了起来,菜汁四溅,搅得满几子一片狼藉,便是衣袖上也污了好几处。 刘有德见皇上暴怒,哪还敢再多言,只顾着拼命地磕头,用力之猛,磕得咚咚作响,不过几下子,额头上便见了血,也不敢去擦,只是一味地磕着头。 “哼!”祁天印冷哼了一声,霍然而起,在大殿上来回踱着步,铁青的脸色逐渐缓和了下来,到了末了,长叹了口气,愣愣地望着一个方向,许久不出一言,良久之后,回转了身来,看着兀自磕头不止的刘有德道:“罢了,起来罢,朕给你一道旨意,从即日起,后宫中再有敢非言东宫,再生闹事,一律由内侍省按律重处,滚罢!”话音一落,也不管刘有德答不答应,自顾自地走出了御膳堂,径直往御书房走去。 祁天印这话一出,相当于给了刘有德绝对权限,这等权限可了不得,看起来威风八面,其实内里的风险大得惊人,先别说刘有德有没有那等压服各宫娘娘的本事,就算有,他也不能不考虑宫外头那些个手握大权的王侯将相们的反应,真要是下狠手得罪了人,只怕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饶是刘有德也算是心机深沉之辈,一听之下顿时冒出了一身的大汗,还待说些推辞之言,却见皇上早已走远,一时间傻在了当场… 回到御书房的祁天印,立即唤来吕顺—— “传袁晏溪,陆惜之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