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医神色沉凝,眉头紧皱,因为抬头的刹那看见皇后眼里稍纵即逝的慌乱和阴沉,又看到袁晏溪神色焦灼的反应…… 常心悦一见杜太医,眼睛微眯:“杜太医?今日不是李进良当值吗?” “回娘娘,惠妃娘娘身体不适,李太医被叫去了德云宫。” 袁晏溪淡淡瞥了常心悦一眼,照例什么也不说。 果然,杜太医道:“皇后娘娘,时间紧急,臣以为要快些通传,以免耽搁了救治时间,谁也担待不起啊。” 常心悦拧起眉头,却没有发话。 袁晏溪目光一闪,张口道:“请杜太医稍候。” 杜爱生神色缓和,点了点头。 太和帝宿疾忽发,且是当着众臣的面,以他的性情脾气,定会迁怒于人…可是,太奇怪了,三日前他才为皇上试过针,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发病。 片刻后,吕顺亲自来开门:“请杜太医速速进来。” 吕顺能得宣和帝器重,既有能耐,更不缺城府,平日里见人三分笑,说话滴水不漏。 可此时,吕顺满面焦虑,遮也遮不住,显然,太和帝的情形十分不妙,情急之下,吕顺连装点门脸的心情都没了。 杜爱生心里微微一沉,心中莫名闪过某种念头,迅疾看了常心悦一眼。 常心悦两眼直勾勾盯着门内,嘴角抽动了两下… 似乎是在忍耐…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杜爱生低头,跟着吕顺迈步进了寝室,没等任何人窥见寝室里的动静,门就被再次关上。 身着龙袍的太和帝躺在龙榻上,躬着龙体,以手捂住腰腹处,剧烈的疼痛,令他面色惨白,冷汗不停往外涌,口中不时冒出一声隐忍的痛呼。 里面已经有一个人正在为太和帝施针止痛。 仔细一看,是周院使。 周太医已经是一脸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双腿暗暗打哆嗦,不时悄悄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此时此刻,这间房里,心里最慌的人,莫过于他。 他眼前已经跑马灯一样把自己的前半生都回想了一遍。 年轻的时候,他也有雄心壮志,奈何在太医院官署里,从不缺医术精湛的太医,他在其中,委实不算出挑,想靠医术出人头地,显然是不太可能。好在他颇有运道,被当年的寿王妃常心悦挑中,寿王妃精明又有野心。 寿王登基,王妃封后的这条路上,他也成了里面极其重要的一环。所谓富贵险中求,几十年来,手上多少也沾了鲜血,也凭借这些功劳,平步青云,做了太医院的院使,常家出手大方,他手中陆续多了几处宅院田庄和铺子,手里的银子到下辈子也花不完。 可恨的是,杜爱生忽然回来了。 然后,他事事都不顺畅,先在八年前受了伤,然后被杜爱生抢走了差事,伤好了之后,也再未得过皇上宣召,成了太医院官署里最大的笑话。 今日太和帝宿疾忽然发作,杜爱生偏偏不在宫中,他这才被宣召了过来。 可是,他没有天降大任的振奋喜悦,只有心虚和惊恐,因为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在太医院多年,绝不是什么庸医,普通病症,不在话下。可太和帝的宿疾…连杜老匹夫都未能治好,他哪有这等能耐?最多就是施针止痛,拖延时间,等杜老匹夫进宫。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周院使心里一松,手中的劲头也松了一松,手下的金针刺歪了一点点。 这些许刺痛,和腰腹处的剧痛相比,着实微不足道,可是对被剧烈疼痛折磨了许久,还在竭力隐忍的祁天印来说,这一丝刺痛,却成了点燃怒火的火苗。 他倏地忽然睁开双眼,龙目中射出令人心惊的愤怒寒光。 周院使心惊胆寒,退后两步,全身哆嗦着跪在龙榻边连连磕头告罪:“微臣无能!请皇上恕罪!” 杜爱生心里也是一沉,迅疾上前,可还没等他张口求情,祁天印便咬牙怒道:“拖下去,杖毙!” 周院使骇然,连连磕头求饶:“皇上恕罪!皇上恕…”韦正已迅疾走过来,伸手便毫不犹豫的在周院使下巴处一拧。 周院使无声惨呼,面白如纸地被拖了下去,一双眼死死地看着杜爱生。 无声的求救:杜太医,救我! 杜爱生心中一寒,扑上前跪下:“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此时的杜爱生心知祁天印绝不是开玩笑,病痛的折磨让他濒临崩溃,自顾尚且无暇,哪里还敢张口为周院使求情。 袁晏溪站在一旁,周院使被拖着经过他的身边,濒死之人,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任何一丝求生的机会。 周院使挥舞的右手,拉扯住袁晏溪的裤角。 周院使紧紧攥住,被卸掉的下巴一片剧痛,根本说不出只字片语,可谁也不会错辨那双眼中流露出的绝望和哀求。 救我!救救我! 回应他的是,是袁晏溪冷漠的目光。 周世邦,你早就该死了! 拖着周世邦的韦正早就失去耐性,猛地一用力,只听嘶地一声,周世邦手中扯下了一小片裤边,面色如土地被拖走了。 袁晏溪头也未回,也快步上前到了龙榻边,跪在杜爱生身侧。 天子盛怒,焉有完卵。 祁天印盛怒之下,总算还有一丝残余的理智,强忍着痛呼的冲动,咬牙道:“快给朕止痛!” 杜爱生庆幸逃过一劫,后背已是一身冷汗,赶紧磕头谢恩,迅速起身,为祁天印解开龙袍,转头想吩咐小太监:“取金针。” 却无人应声,这才想起,小太监被拦在寝殿外。 正打算自己取,这时,从身旁伸出一只手,拿出金针包,打开后,在杜爱生的示意下,取出最长最粗的一根,送入他手中。 杜爱生对袁晏溪点点头,随后定定心神,将手中金针刺入祁天印腰腹处。 吕顺等内侍,围站在龙榻边,一个个紧盯着杜太医的一举一动。 其余人还跪在地上,没敢起身,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额上冷汗如注,在令人窒息的沉闷中,竖长了耳朵。 杜太医没有再说话,凝神专注施针。 金针刺入皮肉,熟悉的酸胀刺痛袭卷而来,令人发狂的剧烈疼痛渐渐缓和,祁天印的暴怒也缓缓平息了一些。 杜爱生也随时近距离关注着祁天印的感受,此刻他高高提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慢慢落回了原位,张口吩咐:“劳烦吕公公让两个司药小童去熬一碗宁神的汤药来。” 皇上服用的宁神汤药,是杜爱生特意配制的药方,比普通的宁神汤药药性重了许多,吕顺伺疾多年,对皇上经常吃的中药方子烂熟在心,现下这一药方,他心里俱是一惊。 天子的病症,比想象中的还要重… 他不敢再多想,亲自拿了药方跟两个小太监去配药,然后熬药。一炷香后,苦涩热腾的汤药便端到了龙榻边,由内侍小太监试了药后,被喂入祁天印口中。 祁天印如一头暴怒的巨龙,喝下汤药后,意识模糊,昏沉睡去。 所有人都暗暗呼出胸口的闷气,不约而同他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之前拖了周院使出去的韦正悄然回来了,低声对吕顺道:“周世邦已被杖毙。” 吕顺神色未动,略一点头。 天子之怒,只能以鲜血和人命来平息,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使,在天子的盛怒下,犹如蝼蚁,死不足惜。 袁晏溪心中也掠过一丝残酷的快意,周世邦为常家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死有余辜! 最妙的是,他是被皇上下旨杖毙而死,和任何人没半分关系,这真是意外之喜。 既然皇上病情稳定,寝殿中众人便打算退出去,以免影响天子休息。 “袁大人,请留步。” 袁晏溪停下,回头对杜爱生拱手。 “不知大人是何时进的宫?” 袁晏溪虽然不解,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回:“皇上急召,比杜太医早了一个时辰。” 杜爱生紧接着问:“敢问大人,皇上当时可清醒?” “尚清醒,只是疼得厉害,额头青筋直冒。” “皇上可有说其他不适?” 袁晏溪这会也察觉到了不对,慎重的答:“皇上还说,胸口憋闷,似有喘不上气的感觉,吕公公那时才把窗户打开。” “杜太医,可有不妥?” 杜爱生深吸一口气,阴晦的说:“三日前,我刚为皇上施过针,刚才我又问过吕公公,他每天也按时服侍皇上喝药,今日突发……实属……不应该啊。” “所以,我想,皇上不止召了太医,还召见了袁大人…或许…”杜爱生没有再往下说。 袁晏溪不语,却低下头若有所思。 杜爱生嘴唇微抖,似乎什么话到了嘴边,却不敢问。 “杜太医,皇后娘娘有请。”身后传来太监的声音。 二人身子一怔,彼此互看一眼。 杜爱生转身要走,却在侧身之时,快速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了出来:“袁大人进入寝殿时,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或许是花香茶香…或者其他?” 气味? “我今日会留在宫里随时关注皇上病情,有劳袁大人。”杜爱生说完这句话,便跟着传话的太监离开了。 袁晏溪眼里精光一闪而过。 “启禀皇后娘娘,”坤宁殿内,莲儿神色复杂地来禀报最新的消息:“周院使在看诊时触怒皇上,被下令杖毙了。” “什么?!” 周世邦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