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星握紧了手中刀,狂奔几步,刀尖直指令狐掌门眉心。子琴抬头一刹,正逢阳光闪在刀刃,几缕发冠中散下的碎发拂过光影。 二人视线交汇,即墨星心头倏忽一颤,那眸中深邃温和,竟是自己从未意料到的。 只听得耳边“汀”地有一声琴音奏出,即墨星手腕竟如被什么利物咬住了一般,陡然发麻,一瞬间半只胳膊都动弹不得。那弯刀把持不住,滑出指尖,“铛啷啷”掉在地上。 令狐子琴打出泛音的手停留在半空一刻,余韵不止,随即落下猛力一拂,一串长音滚落。再抬头,子琴张开手掌,猛地扣在弦上,那回荡梅林的袅袅回声戛然而止。 弟子们纷纷呆立雪中,动弹不得。 直到即墨星弯刀脱手,这才相继反应过来,拿起各式术器挺身上前。眼见少年被围在众人中央,那持刀的右臂僵麻着,悬在半空。即墨少年面目间肌肉痛苦地扭曲起来,左手用力抓住右臂上被琴音封住的穴道,却被疼痛贯穿全身,随即四肢剧烈地抖动不停。 即墨星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子琴恍若在琴声中沉睡的玉面仙人,被方才弯刀突袭叫醒,此刻又重新低头入弦,对面前的变故丝毫不理会。方才那曲未终,还有几个淡淡的尾音不止。 众人眼见子琴抬手,缓缓舒一口气,将那一曲终声不疾不徐地拨出。 星星哽住下巴,像是把满口牙都要咬碎一般,吐出一句话: “我可月姐姐,和我爹爹,都是你害的吧?” 子琴冰冷地抬起眼:“琴在北漠,未曾见过即墨公主。只是彻心大师,恐怕已经听不见王子说什么了。”即墨星一听,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便要再次发足奔向子琴身前。 星星不过是个冠礼未到的毛头小子,突然空手刺向东山立榕氏掌门,何尝不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此刻纵是即墨星自己心中明白,怕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是想起姐姐惊骇中惨死的模样,就不顾一切要拼尽全力,恨不得把这当世无人可敌的江湖高手撕成碎片。 还未踏出两步远,忽地右足一滑,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冰冰凉凉的雪块渗在舌尖,即墨星忽地想起自己掉落于地的北漠短刀。伸手一探,短刀却已没了踪影。 一丝不寻常的凉意从后颈漫上全身,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唤道: “星星,你答应过,要我信你。” “信我?”突然一声爆笑从那刀尖之下传来,即墨星不顾满嘴冰冷的雪灌进喉咙,趴在地上撑起身子,笑得越来越癫狂,“要你信我,我又如何信你!当今八音四器,三个掌门都死在你们东山手下,要我如何信你?华初元年立冬,令狐氏霸谱夺箫,还在八音会上当众毁了婚约,让我如何信你!立榕山恶事做绝、坏事做尽,妖人所言,叫我如何信你!” 清卿听着他仰天长笑,笑得愈发撕心裂肺,简直快要疯魔。不等他话音落尽,握着弯刀的手一下子高高举起,用力一掷—— 只见短刀脱出手心,径直向着即墨星脖颈风一般坠下。 不知是谁呼吸一屏,眼看着那刀刃蹭过少年肩头衣衫,插入雪地数寸不止。连刀柄都没在雪里,子琴静坐在不远处看着,心思游走,仿佛黄沙白雪中,那少年的身影与彻心大师片刻间重合在一起。 几个弟子立在一旁,见师父师叔都不发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绮川身为众人最长,心中想来,在众目睽睽下行刺定是死路一条。因此偏过头,火速向着绮雪使个眼色。 绮雪明白过来,顷刻间长鞭从腰间散开,鞭头如长蛇,闪电般向着即墨星窜去。 便在长鞭得手一瞬,绮雪骤然发觉,鞭头吃力,倒不知与什么缴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定眼一看,险些惊呼出声,却来不及收手,只好尽力拖住长鞭汹涌去势—— 清卿伸出手,直接抓住软鞭鞭头。 绮雪大惊,殊不知清卿慌乱之中摸到白玉箫,却生怕木箫至坚之物,自己力量顺着长鞭递回,反倒伤者绮雪一二,便不及思考,直接伸出手去将软鞭抓在手里。 这本是绮雪心下的夺命一击,哪里留了半分余地? 清卿手心与那长鞭僵持不住,被猛地拽向少年身前。眼看着还是止不住鞭力凌厉,清卿手腕一折,只听“咔”声微响,腕骨与胳膊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定睛望去,果然是手腕折得脱了臼。 与此同时,令狐子棋沉思中,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不料竟是自己的弟子冒然出了手。便在长着倒刺的软鞭即将触及即墨星一瞬,子棋赶忙出手一捞,提着这北漠少年的后领就把他拎在半空: “滚下山去,再别让姓令狐的人看见你。” 说罢,挥手一扬,将即墨星重重摔在地,翻了打了几个滚才勉强停下来。 许是方才不堪重击时,牙齿咬破了舌头,即墨星刚一张嘴,便涌出一口淡红色的血沫。自己的手脚似乎早就失去了只觉,想试着爬起,试了几次都不听使唤。奋然使力,星星低吼一声抬起头,见清卿正从雪地里拔出自己那把弯刀。 星星皱着眉头,双眼死死盯住清卿一举一动。 那刀嵌入数寸,清卿用力几次,闭着眼,喉咙深处发出“呵”一声喊。只见北漠的短短弯刀从雪中“刷”地一跃而起,锋利的刀刃终于重见阳光。 少女脚步很轻,“嘎吱嘎吱”地踩着雪。 清卿在星星身前停下脚步,握住刀柄,将那弯刀抵在即墨星额头中央。星星拼了全身力气,终于抬起一只胳膊,五指骤然垂在刀尖之上。只听少年一声怒吼,手掌扶着刀,立起身子半跪在雪地。 睁开双眸,与少女清澈的眼神撞个正着。即墨星仍是死死地盯住清卿的脸,似乎要这般等着血脉干涸,一刻也不挪开。清卿垂下眼,猛一松手,那弯刀吃不住重量,重新掉在星星脚边。 即墨星只听得清卿缓缓道:“还你的刀。”说罢,转过身,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只是清卿刚回过身,便听得身后“轰”地一响,天地之间一下子陷入沉寂。背对着少年,清卿停下脚步,却感觉一只大手牢牢扼住自己喉咙,全身血液上涌,却根本喘不过气。 清卿听见了星星倒地前的声音——那是尖刀刺入心脏的声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令狐子棋,刚上前一步,便被大把涌出的鲜血沾湿了青袍。其他几个弟子接连上前,却被那染了大片的白雪止住了脚。似乎众人熙攘,清卿却背对着那北漠少年,怎也不愿回头。 那一侧,子琴琴弦寂静,看着清卿划破的衣衫飘在风里,便放下琴站起身。 似乎被什么召唤一般,清卿回过头,正看向师父立在不远处,玉立白雪,眼中早没了先前的温和神色。二人相视许久,子琴闭上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师父闭眼一刹,清卿顿然感觉一股甜血涌在喉头。空空张了张嘴,却险些掉下一串泪来。 一个转身,清卿推开不知绮雪还是绮琅师姊便冲入人群,踏着殷红的雪地,奔到少年身边。少年突出的眼球直向天空,血管暴突,弯刀插在胸前。清卿伸出手,握紧星星指尖。却不料少年手指一松,垂落在清卿怀里。 清卿低着头,仿佛胸腔深处一股冰火交织的力量就要迸发而出。 “嘶——”听得一声马鸣,那金马被拴在不远处,感知主人出事,用蹄子刨住地,一下一下冲着缰绳。清卿抱起少年浸血无力的躯体,回头一望—— 师父看向自己的眼神,半分苦涩,半分冷厉。 在立榕山十年一晃而过,清卿对师父,从未有过半分冲撞模样。此刻却是咬住牙,丢下悲伤与愤怒交织的一眼,在泪水滚滚而下前拼命转过头。随即奔向金马解开缰绳,抱着星星在雪中狂奔。 不知是师叔还是师姊,在身后叫了一声自己名字,但清卿已然听不见了。 那马甚通人性,感受到主人未凝结的热血不断流到自己背上,便一路奔腾不止,直到口吐白沫也不愿停歇。直到载着二人来到一片空荡荡的梅林中央,才停下脚步,似乎并不肯走得更远。 满地残梅纷扬落雪,枯枝碎叶掉了一地。清卿放眼望去,瞬间明白,这便是即墨星寻常自行悄悄练功习术之处。 心头苦得连哭也没了力气,便把星星抱在怀里,下马靠在一棵老梅树上。 那梅树枝干粗糙,似是与大多见惯了的嶙峋老树相比,多了几分不寻常。清卿见那梅干之处虽有薄雪飘浮,却隐约透露着利器划过的痕迹,便上前伸手拂去那层白雪。 只见八个字刻在树干中,清清楚楚地现在清卿眼前。 清卿一路奔来,只知自己四周天昏地暗,仿佛整个夜屏巨山都要塌陷下去。心中百感涌起,反倒忘了哭泣是何意。此刻少年手迹化为树中一言,清卿突然克制不住地涌出泪水,肩膀颤抖,嚎啕不止。 “云沉起雾,人死还沙。” “心知不成而执意相为,客死他乡而尸骨不还……星星,这便是北客的曲中闲意?”清卿哽咽地问着,颤抖着自己的双手,捂住星星最后一刻拼死睁大的眼睛。 山倾垂暮,叶落归根。